山深

作者: 江沉 | 来源:发表于2022-12-16 17:3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去年夏天,我的生活短暂停摆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我任由自己如同浮萍一样游走于深山中,遇见了一些人,也看到了一些事,此刻忆起,恍如梦境。

    还未踏进三十岁的门槛,那时的我抱着最后再任性一回也无可厚非的念头,趁窗台上的芍药花尚未表现出颓败的迹象,辞掉了工作。在公司工作了两年,与妻子的关系同样维持了两年,生活一如既往,平淡而有序,为什么要结束它呢?我也曾试图从某些方面找出确切的理由,答案却是没有具体的驱动因素,换一句话说,这种现状的产生不遵循于一般逻辑。空气有点发闷的傍晚,我将为数不多的行李塞进双肩包,搭每两小时一趟的大巴车,去往距市区七十多公里外的J县。两周前,趁着去J县开会的空当,我租了一间房子,临着广平河,面积不大,正好够一个人住。估摸着,八点应该能到J县汽车北站,从车站再走十来分钟,就能到租住地楼下的农贸市场。市场大门口毛笔黑字注明,开市时间持续到晚8:30,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就能简单准备今天的晚饭。

    雨有点大,司机控制了行车速度,照这样下去,也许会赶不上,赶不上也没关系,口袋里还有半袋苏打饼干。母亲的想法是,情况再怎么稀奇古怪,每天的生活都要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妻子亦然。我的想法则不是。果然,临近九点才走到农贸市场,大门紧闭。可能前一分钟,还有人提着热气腾腾的糍粑走出市场呢?也可能按时按点关门歇业?说它一整天都没开市也不是没有可能,回出租屋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猜想着各种可能。

    广平河是一条小河,长江的毛细血管,深青色的细长河流缓慢汇入长江这条主动脉中,夜晚时,会发出沉缓的流水声。我租这套房子的原因,就是因为它临河,而且这条河并不是一条安静的河。住在J县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思,饿的时候吃饭,困得时候睡觉,身心逐步恢复,母亲的担忧似乎也已被时间慢慢冲淡。但近期,她的焦虑还是显现到了身体上,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她的嘴角长了一排燎泡。

    人与人之间都被看不见的丝线拉扯着,怎么能做到随心所欲呢?每当我下定决心要沉潜到自己的世界中时,无需多久,这种决心便会被外界的种种所动摇。三叔来的那天,我知道,这里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了。母亲请三叔来,为的是劝我动一动,老是闷在房间里,她担心我的心理出现问题。她总说,人总得干点什么,要不然,日子没办法过下去。我没有告诉她,每天傍晚我都会沿着广平河散步,星辰陆续点亮后才返回住处。

    三叔在J县东南角的镇子乡音镇做农用机械经销生意,另外开了两家鱼场,供城里人钓鱼。他问我是否愿意去他新开的鱼场帮帮忙,只需盯着钓鱼的人别往塘里扔钓上来的小鱼就行。鱼场收费是按条计算,不论大小,一条十五。

    带了几件衣服,我跟着三叔,开车往乡音镇走。一路基本都是上坡,路面狭窄,仅容两台车并行,车道两旁栽满了茂密的竹子,竹叶荫蔽下,阳光也少了力气 ,车窗兜进来的风吹在胳膊上,带来阵阵凉意。三叔不善言辞,只是一个劲地给我递烟,他自己也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满面通红,额头晒出来几道深凹的皱纹,与我上一次见他时的记忆不太相符。

    面包车很旧,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后排座椅被拆卸掉,焊上了几组铁支架,中间卡着个白色塑料大桶,还能听到有造氧机嗡嗡的响动。

    “趁着接你,进几条翘嘴儿。”三叔显得有些羞怯。

    我点了点头。

    一路上,有很多农用三轮车停放在路边,三三两两的农户挥着柴刀,在沿路竹丛中忙碌着。我有些反感这种占用行车道路的行为,三叔却不以为意,熟练地操控着车子一一躲避,身后装满水的大桶随着变向左右摇晃,我很快就感觉到有点晕车。在一个弯道处,对向突然冲过来一辆满载竹木的超宽三轮车,三叔方向打的过猛,加上桶中水的惯性,面包车右后侧轮子陷入了路旁一尺多深的水沟中。三叔轻声抱怨着晦气,一面自顾自地下车去查看,我也打开车门,站在路旁,空气中有樟树散发的清新气味,林子里有斑鸠叫的声音。

    “我喊几个人。”他朝来路有密集人群砍竹的地段小跑过去。

    “瓜娃儿配瓜妹儿,我自然配你咯...”不一会儿,三叔和六七个面貌黝黑的农户出现在转弯处,往车子这边走来,似乎在调笑着什么。一名身量很壮实的妇女佯装嗔怒,举起胳膊在公路上追打另一个瘦小男人,男人则一边大笑一边机灵地闪躲着。走到面包车旁,我朝他们笑了笑,他们同样笑笑回应,但我感觉他们先前的气氛似乎因为我,冷了下来。

    三叔指挥着众人,围在车尾处抬车,自己回到驾驶位试着发动。我也凑过去,弯下腰试着抬动车子,他们“嗨呦”、“嗨呦”地使出全身力气,车子只是耸动几下,被前轮拖拽着向前挪动了一点。我的手被铁皮勒的生疼,汗水一丝丝从后背渗出。再次尝试,还是没办法解困。

    不远处,接连停下来两三辆农用三轮车,男人们换下来力气小的女人,又一次同时鼓劲,后轮终于越上路面,我已经累得喘着粗气,蹲坐在路面上。

    “城里来的哥儿,到这来,洗洗手...”女人们大声招呼着。

    她们在护栏外不远处一条溪水旁,正撩起袖子,洗去脸上、脖颈上的汗水。我跨过护栏,小心地踩着湿滑的大石头,拢起一捧溪水,吸进肚中。冰凉的溪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出一阵冷战。

    抬头看过去,女人们正憋着笑,站起身一动不动,齐齐地望向我。

    “小哥儿,你喝进去了吗?”年轻的女人笑出了声。

    我正在发愣,女人们纷纷换了位置,从我的左侧,移至了右边。

    “喝吧,盖顶山的泉水,干净得很,又凉又甜。”年轻女人的脸漾起微红,带着盈盈笑意。

    我埋头又接连喝了几大口泉水,洗干净手臂上的污泥,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分发给倚着护栏正在闲谈的男人们。男人们讲话声音很大,像在吵架,敞露着肚皮,笑得十分肆意,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三叔还担任着镇里草叶村的副书记。

    天突然阴得莫名其妙,很快就落下豆大的雨点,打在竹叶上劈啪作响。男人们干脆脱掉身上的夏衫,借着雨水消解身上的暑气,他们根本不在意雨水打断了自己的砍竹计划,大喊着“走了!”,掉转车头,闹哄哄地回家去了。连绵的雨珠闯入干热的山野间,升腾起云雾,一种黑颈白腹的鸟孤零零得站在高耸的樟树枝头,四周只有雨打竹叶的声音。三叔检查了轮胎和他的鱼,示意我,可以出发了。

    天空一点点地下坠,如同日食一般,能见度越来越低,我的胸腔也因为氧气含量的降低而变得憋闷起来。白天为什么能一瞬间进入黑夜呢?我并不是讨厌黑夜,只是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晦暗,我缺乏消化这种晦暗的能力。

    三叔放完了鱼,笨拙地抱着新被褥走上楼。

    “多盖点,山里晚上还是冷。”

    “村上有点事,我可能要过去几天。吃用方面,我已经和楼下搞绿化的两口子说过了,先跟他们搭伙,这里没多少客人,碰上钓了鱼苗不想交钱的,你也不用跟他拉扯......什么时候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三叔说话的口吻和父亲一模一样,我感觉眼睛有些酸。

    三叔走后,我独自坐在窗边,暴雨仍在不断击打着不远处的鱼塘水面,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扯断的乌云间隙透过来几束耀眼的金光。可是这直插而入的几束光亮,和周围的黑暗泾渭分明,山林并没有因它的出现而稍显明朗,因此形成一幅奇妙的景象,仿佛只有光线是坚实的,客观存在的,而草木鱼虫,则构成虚无缥缈的混沌。太阳要落了,我在想那些初来乍到的鱼,是否还习惯这不平静的水塘呢?

    有人上来了,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很白净,圆溜溜的大眼睛。

    “吃饭。”

    男孩鼓足勇气轻声说罢,随即摇摇摆摆地快速奔跑下楼去了。

    久不与人接触,饭桌上,我机械地扒着碗里的米,夫妻俩也不刻意打破沉默,只是频繁问我需不需要添饭。奇怪的是,短短数周,我竟觉得与栽培城市用绿化林木的两口子相识许多年了。夫妻两个都是淳朴憨厚的本分人,我偶尔骑摩托车去集市,带回来一些咸肉、鸭蛋、蔬果,搞得他们十分抹不开面子,似乎是占了我多大的便宜。他们的儿子,五岁的滔滔没有上幼儿园,跟着父母奔波的日子久了,性格不同于同龄的男孩,多了些沉稳和乖巧,非常惹人疼爱。两口子忙碌的时候,想要将滔滔拜托给我照料,我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们。接下来的日子里,滔滔总是和我待在一起,大多数的时间,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监视”着为数不多的钓客。滔滔经常在三四点钟,太阳最盛的时候睡着,倚着我的膝头,鼻翼一张一张的,面颊上的细绒毛在太阳下泛着银光。鱼场没有人影的时候,滔滔和我会去追赶低飞的红头蜻蜓,拿树枝逗弄呱呱怪叫的癞蛤蟆,滔滔开心的时候并不笑,他只是抿着嘴角,眼睛里闪着光亮。

    有一天,滔滔问我“那只鸟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他指的是那只黑颈白腹的长尾鸟。

    我看向对岸,从成片竹林中突出来的樟树树冠,那只鸟正随着站立的枝头左右摇曳,仿佛置身于墨绿色的海中。它身姿挺拔,高傲地站着,并不发出鸣叫。在不需要觅食的时候,鸟儿是如此静默,相比于流淌的云朵、摆动的竹叶、聒噪的风,它是如此静默。

    “它跟你一样,在睡觉。”我看着滔滔。

    “但它站着。”

    “它站的地方太高了,不能睡得太沉。”我这样解释。

    “所以站着也可以睡着?”

    滔滔麻利地站起身,眯着眼睛,面向太阳。

    “你看,我睡着了。”他嘿嘿傻笑了起来。

    父母晚归的时候,滔滔会把小板凳一个个抱到院子里,围着矮木桌摆得端端正正,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我做菜。

    “饿了吧?滔滔,我听见你肚子在咕咕叫。”

    滔滔摇了摇头。

    “滔滔,你喜欢吃拌苦笋吗?”

    滔滔摇了摇...又点了点头。

    天很暗了,蝉声愈发密集,水面滋生的飞虫绕着昏黄的灯一圈圈打转,滔滔端坐在小板凳上伸长脖子张望,我挥着蒲扇赶去驻留他耳边的蚊子。

    夫妻俩积攒了一身的燥热,脸庞红扑扑的,他们脱掉外套,在院子边抖去尘土,男人捏捏滔滔的两颊,笑着问道:“乖不乖?”

    我很珍惜这种偶然间降临的快乐,即使它不能陪伴我很久。

    三个星期之后,三叔回来了。他的意思是让我到村里协助工作,村公所新添置的电脑没几个人会使用。等滔滔的爸妈回来后,趁着天还没黑,该走了,我折好竹叶蚂蚱的最后一条腿,拿给滔滔,接着坐上面包车。滔滔坐在小板凳上,伸长脖子,一个劲地张望。

    我住进了草叶村村公所附近的一栋闲置民居,清早起床后,外头雾蒙蒙一片,院坝里茂密的鸡冠花花叶上拢了一层水汽,远远看,丝绒一般。走几步到村公所,还没人来上班,我坐在水泥砌的乒乓球台面上,望向浩渺云雾间点缀在山林中的几栋砖瓦房,破败得像生了病的样子。这个村子实在太荒凉了,人造物可怜地蛰伏在幽深的山谷中,看着随时都有可能被肆意生长的草木吞没掉。

    骑三轮摩托车的老者打开村公所大门后又走了,我在办公室里无事可干,帮忙调试好了三台电脑,顺便下载了些办公软件。随着山间变得越来越亮堂,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办事的村民,简单的开个证明、盖个章,能搞定的我尽量帮他们弄好,复杂点的事项就一一记在纸上。时至中午,三叔打电话来,说村里的干部全体出动,去处理一个纠纷,让我到后院菜地里摘点菜,在村公所小食堂里随便做点午饭吃。我揪了点海椒和长茄子,下了锅汤面,吃完后在办公室待到下班时间,锁好村公所大门,把中午剩下的面条热了热,就着生蒜,一口不剩地喝完,然后开始沿着山路慢慢散步。

    山谷底部有一条十来米宽的浅河,水很清澈,河畔长满茂密的芦苇,河中密密麻麻嵌着冒出头的大石头,三两只通身雪白的鹭鸟单脚站立在石头上,成群的水鸭在石头缝隙间划走。聚在岸边浣洗衣裳的大娘,瞧见我,扬起手打招呼。

    “是哪个村的呀?没见过。”

    “外地的,刚到村上帮忙!”我大声喊道。

    “领导喔!”带紫色头巾的大娘在河水里搓洗干净手,从竹筐里拿出三四颗柿子,“吃个柿子呦,刚摘的。”

    我笑着摇摇头。

    “来嘛!吃颗柿子嘛。”她说着朝我走过来。

    我赶忙快走几步接过来。

    “我就说嘛,这个村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大娘笑着从筐子中拿出小刀递给我,“削了皮吃,这是脆柿。”

    第一次吃这种脆柿,口感类似于半硬不软的桃子,很甜。

    “乡里头条件差,可比不上城里哟。”大娘端详着我,像在观察一只从未见过禽鸟。

    对于为身体服务的生活条件的好坏,我一点都不在乎。

    “大娘,这个村有多少人啊?感觉有点冷情。”我问道。

    “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小娃儿也得有四五百号。”

    “我看种地的很少。”

    “山多地少,都靠砍竹子、养蚕找点钱。”

    我蹲在石头上点了根烟,正和大娘们闲谈,下游处突然传来杂乱的嬉闹声,夹杂着几声狗吠。

    “杨二娃那一帮子又欺负瓜娃儿嘞,这些崽子,一天好事情不做。”

    “瓜娃儿?”

    “村里的傻子,崽子些老是放狗咬他。”大娘叹了一口气,“活得造孽。”

    我顺着河流走过去,看到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男孩站在河边叫喊着。

    “莫跑!”

    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手里牵着一条黑毛狼狗,那狗把前爪插在河水中,正呲着牙跃跃欲试的样子。河的对岸,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在弯腰捡拾浅滩中的鹅卵石,整个脑袋乱糟糟得看不出长相,身上还穿着黑黢黢的厚毛衣。没看出来他有害怕的感觉。

    “不能放狗。”我掏出烟盒,又点起一支烟,“放狗,把你们都抓了去。”

    狼狗转移目标,朝着我狂吠了起来。带头的男孩转过身,一脸不忿地看着我,不忿中包裹着几分胆怯,他正在根据我的形象和语气,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

    “你是哪个?”男孩大声说道。

    这种年龄段的男孩,言语吓是吓不住的,讲道理更讲不通,我装作拍裤腿,手指夹起一颗鹌鹑蛋大的石子,出其不意地用力朝狼狗砸过去,正好砸在狗鼻子上。这一下有点重,狼狗团起身绕到男孩身后,发出刺耳的惨叫。男孩们的胆怯,这时已经明显地写在脸上了,带头的那个却不想灰溜溜地离开。“给根烟,我们就走。”,他装腔作势地嚷道,声音有点颤抖。我抽出两根烟甩给他,接着又从地上捡起一颗更大一点儿的石头,男孩们拉着狗,一溜烟跑上了公路,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对岸的男人扔掉手里的碎石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上身套着厚毛衣,下身是一条皱皱巴巴的旧皮裤,脚上穿的却是一双凉鞋,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风格粗粝的泥雕。

    我举起烟盒,朝他招招手。男人愣了片刻,敏捷地踩着河里的石头走了过来,我为他点上烟,他捏在满是干泥的手上,半天才抽上一口。

    “在哪住啊?”

    不知是听不懂还是紧张,男人开始不断变换蹲着的姿势。

    “你多大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问。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左手伸出四个指头。面对面看,他的脸上有一层油污似的日积月累形成的覆盖物,唯一能看清细节的只有眼睛,他的双眼透出来孩子般的纯真,但还是有种呆滞的感觉,证明他的精神方面存在着某种疾病。

    “四十岁?”

    男人皱起眉毛,快速摇着头。

    “四岁?”

    男人低着头不表态了。

    我注意到他抵着头的时候,一直用余光偷瞄我,可能是我身上的某个物件吸引了他。

    “眼镜,玻璃做的。”我摘掉眼镜递给他看,他并不伸手接,头埋得更深了。

    “你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吗?”我问道。

    男人站起来,好像准备要走了,他跑到芦苇丛里拎出一串身躯还在扭动的小鱼,嘴动了动,应该是想要问我要不要,最终他没有问出口,沿原路越过小河,隐入对岸密不透光的樟树林中去了。

    第二天上班,我跟三叔说起了“瓜娃儿”,三叔听着听着却笑了。他说,我们这个草叶村,不但有个“瓜娃儿”,还有个“瓜妹儿”,都晓得云南坳媒婆子多,连傻子都要成双成对地来。

    草叶村和云南挨界,村子整体地势较高,形如凸入海洋的半岛,被云南的地界半包围着,当地人去云南称为“下山”,云南人来这里叫“上山”。瓜娃儿是什么时候上山的,三叔也不太清楚,大约两三年前,他偶尔听到村里人传,村北山林间出没着一个“野人”,似乎是从云南坳跑来的,鬼鬼祟祟的,见了人就躲进林子里。很快,这件事在闭塞村庄里传的越来越邪乎,那阵子,每临天黑,北山傍的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唯恐被不干净的东西沾染上了。老百姓不时反映,村干部和派出所的警察专门上山去找寻这个“野人”,有几次碰上了,可怎么追都追不上,“野人”在茫茫大山里越跑越深,仿佛真的是村民口中传的“山灵”。后来,“野人”出没在村民视野中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直到瓜娃儿突然出现在集市上兜售河里逮的小鱼,大家才意识到,这个从没见过的傻子,就是“野人”。

    至于“瓜妹儿”,三叔对她的情况有所耳闻。他讲,听云南界的老乡说,“瓜妹儿”的父母是掉进塘里淹死的。女人有眼疾,脑子也不正常,掉进水里的时候不声不响,周围干农活的人在塘边发现她的旧棉鞋时,水面已经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男人赶来,脸色铁青,一声不吭,直直跳进了塘里,会水的下去捞,只捞上来两具尸体。在那之前,瓜妹儿是村上为数不多升上高中的女娃,性格很内向,见了人也不爱打招呼,父母离世后,不知是遗传显现,还是刺激过大,她的精神确实是不正常了,走在路上,像只没了半条命的野猫,总是在天黑的时候凄厉地尖叫。之后她高中也不读了,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人影,村里人以为她去外地打工,后来才晓得她跑来草叶了。

    “这俩是天生的对头。”三叔说,“犯冲,不遇到还好,遇到了就跟上辈子有仇似的,你不能在旁边看着,越看打得越厉害,恨不得把对方生吃了。傻子不是个东西,照着女娃的头猛锤,不解恨还上脚踹,女娃也了不得,没头没脑死命地抓,直抓得傻子脖子、脸上淌血。”

    “我问过女娃,跟他有啥仇。可她也说了,不认识那个男的。我问,不认识为啥打架,她就不说话了。我猜啊,两个人都在河里逮鱼,搞竞争哩。”三叔说玩哈哈笑了起来,整张脸像个皱皮核桃,这可能是为数不多能让他笑的趣事。

    “他们住哪里?”

    “女娃,住政府边上的公家房,男的就不晓得了。”三叔意犹未尽的样子,“知道你来村上的第一天,我们干啥去了?”

    我摇摇头。

    “瓜娃儿把人打了,村里的杨二娃,杨二娃的老汉儿拿刀喊着要把瓜娃儿宰了。”

    “杨二娃?”

    “村北杨炳文的崽儿,前几日头上肿的跟毛桃一样,瓜娃儿拿石头砸的。”

    “最后怎么处理?”我感觉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

    “咋处理,村里出医药费,派出所的准备这个月内把瓜娃儿抓住,送到精神病院去。”

    看我良久无语,三叔自觉这番叙述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便也沉默了。

    双号日子镇上赶集,一大早,我来到集市上。虽说可能性很小,但警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开展“追捕”,也许瓜娃儿还会来卖他的鱼。集市上熙熙攘攘,粗略找寻一圈后无果,我打算从巷尾走到河边散散心。

    行至半途,我看到砖石小路的尽头,桑树掩映下,有个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双臂环抱着膝头,团身坐于沙土地上,面前敞开的塑料袋里,大大小小有七八条鱼,大部分鱼仍活着,鱼尾不时摔打着地面。

    “在这儿可卖不出去。”

    女孩微微抬头,眼睛却还是木然地盯着地上的鱼。

    “我想挑两条大的,多少钱呢?”我蹲下身,捏着尾巴拎起一条大鱼。

    “十块。”,她指着其中三条较大的,“五块。”,她指着剩下的小鱼。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她不自觉地用手指将脏了的袖边往内侧卷。

    “好。”我把钱递给她。她从脚底抽出来一条草绳,穿过鱼嘴系好给我后才接过钱。

    “这些都是你抓的?”我笑着问她。

    女孩没有回答,站起身眺望驶过来的一辆摩托车。她把剩下的鱼悉数交给了摩托车上的男人,抓过来一把皱皱巴巴的零钱。

    女孩走远几步,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朝着河滩走去,看样子还要再抓些鱼。

    我顺着村民砍竹辟出的小路爬到半山坡,找了一处背阴地坐下,远远地观察着河面乱石上正躬身等待鱼儿的女孩,她屏气凝神,化为了鹭鸟中的一员。时间在静止中慢慢沉淀,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鹭鸟们不时将长喙刺入水中,衔起属于它们的小鱼,只有她,还在长久地等待着,日光推动她的影子,不断地向石头上面爬。

    她那有足疾的母亲何苦要去湿滑的水塘边呢?我想起妻子的一个同学,在自家阳台上失足坠楼死了,警方根据一同坠下的清洁用具和推断出他生前的身体姿态,给出了属意外事件的明确论断。可是,与他相识的人包括妻子,潜意识里始终认为他是自杀。妻子说,像他那么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可能探出十七层的阳台做什么清洁。那他就有勇气自杀了?我问她。她解释说,就是因为胆小,心思太敏感,才有可能自杀。葬礼由他的哥嫂来筹备,当天,一众人在简易支起的灵棚外推杯换盏,忙着与老人叙旧、与新人攀谈,妻子则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嗑着瓜子。我看着烟雾缭绕后妻子同学的遗像,突然觉得她的猜测有可能是对的,要想活着,就不能太动情,要和大多数人保持一致,活的有“韧性”。但有些人,始终是做不到的,当你告诉他,美的不再美,丑的也不再丑,人生不过是随隙淌下的水流,过分在意无谓的乱石和花朵,犹豫辗转,就汇不入河中了。可那些人或是胆怯、或是固执,始终领悟不到其中的精髓,一如站立枝头的那只鸟,想必也是只固执的鸟。

    白鹭并不会因为鱼获的多少而抱怨命运的不公,但人会,人总会因为一些注定了的“不完美”而反思自身,反思的多了,便酿成了痛苦。此刻,我多希望她能够捉住一条鱼,不用很大,仅如手指般粗细亦无所谓,只需证明这一切,并不是针对她。

    直到腹中饥饿感愈发强烈,日头也有了下沉的趋势,她仍一无所获,草绳串着的鱼也没有了挣脱的欲望,不过还是偶尔张一下嘴,表明自己还没有彻底失去活性。返回村公所后,我把鱼交给三叔,经过他一番操作,成品着实诱人。原本三叔就是厨子,年轻时,在外省的好几个高档饭店掌过勺,厨艺相当了得,收入亦颇丰。为何选择回来,又是在这样一个偏僻的乡镇做起了生意,原因不得而知,他也从来不提。母亲常常试探性地问他是不是和女人有关,三叔每次都是不耐烦地岔开话题。

    “在外面好好的,为啥回来呢?”吃饭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话。

    “在哪儿过不是过。”三叔吃了两口又抽起烟来。

    “真就这样一直一个人?”

    “年纪都多大了,想再多都是瞎的。”他摆摆手。

    三叔比父亲小两岁,今年应该五十七了,至今未婚。自从他三十六岁时从外省回来后,很少与亲戚走动,每次都是父亲打好几通电话,他才会和我们见一次面。二十一年中,三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着,不知他真实年岁的人,看到他触目的白发和满面风霜,恐怕都会认为他已年近古稀,而这些年同样是我迅猛发育的时期,面貌的剧变体现在每一次的见面中,是一种深深的尴尬,像两个陌生人,不断地尝试着套入叔侄这层关系中。

    “有人愿意坐过山车,有人愿意坐摇摇车。”三叔冷不丁地说道,“咋样不是混到个七老八十,埋土里完事了。”

    基层干部的工作,繁忙的时候忙得焦头烂额,空闲的时候又是一连好几天无事可做,三叔说,一年中开春的时候忙,入秋时忙,年底忙,老百姓忙的时候我们就忙,下一年还是一个样,开春、入秋,年底忙,一年连一年,永远没个头。

    时间对于三叔来说,就像大山里的雾,流也流不走了,所以分外难捱。

    留守村中的老人们何尝不是这样。自我来后,渐渐与他们熟络起来,闲聊时,老人们讲的永远是自己年轻时的事,仿佛生命已然在年轻时的某个节点戛然而止了,从此他们只是以追忆者的角色活着,一遍又一遍地咂摸着过往的时光。这其中,有一位刘姓的大娘,讲得最为绘声绘色,她把自己年轻时的美貌形容为“眉目如画”,讲与丈夫的初遇,用的是秦观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她说自己青春的落幕是一场杜十娘式的悲剧。她的生命,早已幻化为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在这种想象中得以窥见某种意义,不失为一种通透。虽然在她忘情地讲述中,我很少作出回应,但大娘似乎已经把我视为难得的“知己”,每当日头西斜,她经常走二里山路来到我的住处,询问我是否吃过晚饭。我曾向她谈起村北杨炳文的情况,大娘说,他小的时候也是个多么乖的孩子,说话轻声细语得,那些年,别家小孩都还没睡醒呢,他已经背着自己还重的猪草朝家走了,腰弯得像个虾米,家里头穷,在外面被人欺负怕了,才变成了如今这个性子。

    山里的桂花仿佛一夜之间绽开了,属河岸的一排开得最为繁盛,大娘邀请我一同去采桂花,期间,她讲述着由桂花唤醒的又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

    正午,花气熏人,使人有一种迷醉的感觉,吃完带来的米糕,我们在树下短暂休憩,晃神间,我瞥见那个女孩也跨个竹篮,走近边上的一颗树摘起花来,神色不似初次见到时的那般落寞。

    “底下的都被人采了,要把枝子拉下来摘上面的。”我上前折弯一枝肥大的花束。

    女孩一瞬间脸颊绯红,只顾快速摘取着花束上的桂花。

    “多大了?”

    “十七。”女孩回答得很迅速。

    “云南人?”

    “嗯。”

    我注意到她的手,应该是频繁下水摸鱼的缘故,关节处有些红肿。

    “一起摸鱼的,是你的朋友吧?”

    “他才不是...”她的反应让我完全看不出来有心理疾病。

    交流停顿了片刻,或许是意识到我已经问了几个问题,而自己一个也没问,女孩怯生生地挑起话头。

    “你是...城里来的?”

    我点头回应。

    “哦。”她跟着点点头,“城里啥样子。”

    我发现女孩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人比这儿多,树没有这儿多,花也没这儿多。”

    “那...为什么人多?”

    “鸭子为什么总是成群结队地走?”我反问道。

    “怕走丢了?”

    “就是这个道理。”

    女孩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我们不停地采,不出半个小时,她的竹篮里已经堆起一座“小山”。

    “够了吗?”

    “够了...”

    “我还想抓条鱼。”女孩放下竹篮,挽起裤脚,跑到河水当中。

    满目晴空,我躺在散落着桂花的杂草地上,倾听树叶划过风的声音。

    瓜娃儿的出现打破了山谷的寂静,他从樟树林一溜烟跑到女孩身前,故意跳入女孩身前的河面,上蹿下跳,折腾起的水花惊飞了周围觅食的白鹭。我看到女孩只是站直身子,没什么反应,眼睁睁地看着瓜娃儿趟进远处的深水里,若无其事地游起泳来。

    女孩继续捉鱼,瓜娃儿似乎是游得没意思了,爬到石头上,同样扎起架势,很快就从水底捧出来一条看起来不小的鱼。我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冲突”而暗含火药味,反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恬淡引起了我的兴趣。瓜娃儿每次逮到鱼,都要举过头顶炫耀一番,然后像藏宝贝一样,把鱼藏到芦苇丛里,女孩看到瓜娃儿炫耀,越来越沉不住气,悄悄拿起石子朝他投过去。虽然瓜娃儿捉鱼的水平比较高,但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鱼上,我观察到他有意放走了几条本唾手可得的鱼,目送着那些黑黑的脊背迂回游走,直至游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快速伸手去抓,瓜娃儿亦暗自交叠双手,做出紧锢的动作,不料女孩还是扑了一个空,他赶忙转过头来佯装不知晓。两个人不时看向我,瓜娃儿指了指身旁的一块比较平坦的大石头,我笑着摇摇头,我还不太敢赤脚站在满是青苔的石头上。其实我更愿意看着他俩,他们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可事实证明,我也许是在自作多情。树后一直酣睡的刘大娘醒了,她看到正在河中摸鱼的两个孩子,长长得吆喝出一嗓子“莫打架哟...”。注意到岸上还有其他人,瓜娃儿像条件反射似得马上绷直了身体,他转身向女孩走去,扬起手一把将她推倒在了河水里,女孩也瞬时像变了一个人,抓住瓜娃儿的脚,将他拖入水中,两个人在河中撕打了起来。“莫打,莫打...”大娘弯腰拍着大腿,大声地朝他们喊着,可越喊,他们的动作就越发激烈,相互扯着头发,口中发出沉沉低吼,如同两头毫无理智的野兽。等我跑过去,他们已经双双倒于河滩上,但手还是紧紧抓着对方的头发,我走近,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他们分开。

    地上散落着断发和不知是谁的血,女孩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看着瓜娃儿,眼睛里全是厌恶。浑身湿透的瓜娃儿,拉扯变形的衣服耷拉在腰间,活像个大倭瓜。他倔强地挣脱了我的阻拦,头也不回地向樟树林跑去。没过多久,女孩也离开了河滩,留下我跟大娘面面相觑。

    “都是些可怜人,何苦呀!”大娘不禁感慨。

    “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我问道。

    “自从前年,我见过他俩多少次,他俩就打过多少回架,南山的、北山的,都有人见过他俩打哟,死命地打...”

    我猜想,大娘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他俩独处时的情景,她认为二人已然水火不容了。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分明给我这样一种印象,瓜娃儿与瓜妹儿,他们相爱了。

    月亮跃出山头,清冷月光融入终日不散的云雾中,丝丝缕缕的桂花香气在山间流淌着,这一夜,我梦见了滔滔。

    爸爸的手指没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滔滔哭得像个泪人。

    我一点都不怕他们,可是,老师不喜欢我。滔滔擦干了眼泪。

    我问滔滔,你不开心的时候,会怎么办呢?

    滔滔挠挠头,做出思考的样子。

    这是元宝草,可以吹响。他又笑了。

    远离人烟的日子慢悠悠地走过,突然拥有了很多时间,我可以心无旁骛地看看云彩,坐在河滩上数点路过的水鸭,农户采摘果子时,我上前搭一把手,静寂的夜里,抵挡不住的回忆袭来时,我默默择去其中切肤的碎屑。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何时回去,我说这个月底。是时候,也应该回去了。

    八月二十三日,出事了。

    嘈杂的吵闹声把我惊醒时,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当我套上衬衫走出房门时,发现声音是从山坡上的村公所传来,走上去,看到村公所门前闪烁着刺眼的车灯。七八个人正在激动地争执着什么,三叔也在,他招招手叫我过去。

    “我说了,我们一定抓住他。”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我肯定把他宰了!我肯定把他宰了!...”光膀子的男人咬牙切齿地不断重复说着。

    “先把小孩送医院啊!”三叔无可奈何地喊道。

    “不送!”

    “我就是让你们村干部看看,你们干的什么好事!”

    男人粗鲁地拉着男孩的胳膊,将他拖到当中,我认出来男孩就是上次在河边牵狗捉弄人的杨二娃,他的右肩膀处被一根一米来长的竹子贯穿而过。那根竹子前段垂于杨二娃胸前,头部削得十分尖利,血液正顺着竹子端部滴落在地面上,在车灯照射下,杨二娃的面色显得愈发苍白。

    “我们一定抓住他。”三叔大声说。

    “什么时候!”男人不依不饶。

    “三天,三天行不行。”

    “三天抓不住,我就宰了傻子。”

    众人小心翼翼地把杨二娃安置在车上,向医院赶去。我越想越感觉到惆怅,按理说,瓜娃儿干不出这样的事,但如果他真的伤人了,警察一定会动真格的。

    回住处的时候,我看到有个身影蹲在花丛里,是瓜娃儿,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

    “是你干的?”我把他引到房中问道。

    瓜娃儿恨恨地点点头。

    “为什么?”

    瓜娃儿突然哭了。

    “他们又欺负你?”

    他还是不住地哭。

    “他们欺负瓜妹儿了?”

    瓜娃儿使劲点了点头。

    “你最近先别出来,躲山里,知道吗?”我打开柜子,装了一口袋饼干递给他。

    瓜娃儿没有接,他犹犹豫豫地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棉布包裹着的物件放在桌子上,随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从天刚蒙蒙亮一直“追捕”到晌午,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搜寻,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呼进呼出的热空气撩拨的嗓子眼生疼。正当我庆幸瓜娃儿听了我的话,躲进大山深处的时候,他却冷不丁地出现在了视野中,他散漫地背靠着临河的樟树睡着了,头戴一顶柳枝和野菊花编成的花环。

    “在那儿!”同行也有人发现了他,惊呼起来。

    瓜娃儿丝毫没有察觉,还是沉睡的样子,我连忙捡起石块,趁其他人没注意,朝着那棵樟树投掷过去,转过头,发现三叔边跑边双眼圆睁瞪着我。其实瓜娃儿根本没睡着,他展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不紧不慢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睨着冲自己而来的人们,脸上展露出戏谑的笑容。我注意到他寻找一圈后,直直地看向了我,眼睛里藏着某种深意,一刹那,我有种感觉,感觉他自始至终都在演戏,他一直都不傻,相比于歇斯底里的狼狈“追捕者”,他反而是最自如、最冷静的正常人。镇里的高个儿干部气势汹汹地向瓜娃儿扑过去,场面像飞鹰扑向鸡崽,瓜娃儿没有束手就擒,似乎要戏耍一番,他泥鳅似得翻滚到树的另一侧,高个儿一击不中,脑袋结结实实顶在了树干上。瓜娃儿抬腿就跑,后面的人慌忙去追,他给人感觉像有使不完的劲,在樟树林里上蹿下跳,眼瞅着就要跑出我们的视线之外了。谁承想,他绕了一圈后又跑了回来,调转方向,一头扎进河滩烂泥地中,步步深入,看样子试图穿河而过。瓜娃儿在泥地里蠕动,疲乏至极的众人抓住机会,赶忙跑过去,甩出绳子,套兔子似的把他套住,拽了上来。

    “审讯”是在村公所进行的,怕再起冲突,三叔没有告知杨二娃一家。从第一次见到瓜娃儿,我就从来没听他讲过一句话,这次同样如此,瓜娃儿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大家已经快失去耐心了。

    “他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有人欺负了瓜妹儿,是吗?”我面向瓜娃儿,郑重地问道。

    他轻微晃了晃头,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

    “再怎么欺负,也不能伤人。”有人说。

    “放屁。”

    “你说什么?”

    三叔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们找来和杨二娃同耍的两个初中生,两个孩子木愣愣地站着,对当晚发生的事情缄口不语。我们又去找瓜妹儿,可在镇里、河畔、山间,找了一个遍也没发现她的身影。事情的发展不在我的掌控内,最后,瓜娃儿还是像犯人一样,被送往了县城精神病院。

    离月底还有三天,马上就要到我跟母亲承诺的回城日了,这几天,三叔也一直在我耳边提醒该回去了。但我的心里始终有一团浊气,堵得人无法平静,一会儿想瓜娃儿,一会儿想瓜妹儿,接下来,他们该怎么生活下去呢?

    临下学的时候,我又一次来到中学门口,终于守到了那两个男孩,他们看到我,背着脸想要躲过去。

    “这是要坐牢的,你们知道吗?”我跟在他们身后,不动声色地说道。

    他们的步伐越来越慢,在小路的隐蔽处停下了。

    “准备说了吗?”

    手腕细溜溜的矮个儿男孩垂下脑袋,脸色煞白,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我安静地等待着。

    “我俩没干...”另一个男孩率先开口。

    “干什么?”

    “是杨二娃,他要睡...”矮个儿男孩的眼泪,线一样流了下来,“他要睡那个女的...他还打她...我们哭...他还打我们...傻子来了...他和傻子打架...我们就跑...跑了...别告诉老师...”男孩越说越激动,哽咽得喘不过气来。

    两个男孩一起“呜...呜...”哭了起来,袖子抹得眼泪鼻涕糊满了脸。

    “我不告诉老师,但你们要亲手写下来。”我让他们从书包里掏出来本子和笔,把前后经过写下来签好名字。

    “后悔不?”我问他们。

    “后悔...”男孩们怯怯地看着我。

    “你们说的傻子,也是跟你们一样的孩子。”说完,我看到他俩又溢出了眼泪。

    我拿着“证词”,前往派出所进行澄清,接待的民警无奈地表示,即使有了证据,瓜娃儿伤人是确实存在的,对这样有一定危险性的精神病患,还是交由精神病院管理稳妥点。我无法向他解释,瓜娃儿并不是孤身一身,有人在等待他。因为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理解。他们了解完情况,表示会重点对杨二娃进行教育,我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派出所。

    后来,瓜妹儿出现了,我们没再问她什么,三叔让她去自己在镇上的农具店里帮忙,几天下来,瓜妹儿干得很不错,三叔说,感觉门头都亮堂了。

    离开草叶村的那天,山野间突然起了一阵秋风,这风真奇怪,干巴巴得不含一点水分,仿佛是从戈壁滩里刮过来的。漫山的落叶纷纷扬扬,铺洒在山路上,和来的时候一样,视野之内一片荒凉,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三叔拿着一件他年轻的时候穿过的皮夹克,硬要我套在身上。

    “好好干。”说完,三叔吸口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我走了,三叔。”顺路去市区的车来了,我看了看三叔,又望了眼那只始终停在枝头的鸟。

    草叶村距离我越来越远,下山的路上,看着窗外徐徐掠过的山脊,沉沉的酸楚之感淹没了我,我把头偏向一侧,不让人看到我即将掉落的眼泪。

    忽然,我意识到,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做。我从包里取出那个包裹了好几层的棉布团,拿出一片满是磨痕的眼镜片,虽已陈旧,但还能反射光亮,我看到镜片上双眼微红的面孔,憔悴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进入县城后,我请司机停下车,我还想再见瓜娃儿一面。

    瓜娃儿背对着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身旁只有一盆瘦弱的月季花。征求工作人员的同意后,我靠近他,坐在他身边,我告诉他,所有的情况院方都了解了,他们说也许再过几个月,等到评估通过后,你就可以回去了,到时候,我会来接你。

    我仔细地端详着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瓜娃儿”,皮肤很白,五官清秀,微微上挑的眼角赋予整张脸十足的灵气,仿佛正经历青春郁结的邻家少年。

    他的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手指沾点花叶上的露水,在石头桌面上划出一条曲折的线。

    “石头。”他指着线旁的圆圈。

    “溪水。”是柔缓的曲线。

    “房子。”折线的终点是一个三角形。

    他的声音像落入池塘的雨滴,又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新笋。他抬起头,想要问我些什么,我点点头,告诉他,我都明白。

    傍晚,我又坐上了班车回镇上寻找瓜妹儿,农具店已经关门,住处也没能找见她。我按照脑海里的“地图”,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山深处走去,心头却是抑制不住的欢欣与激动,为如此纯粹的美好而欢欣,为他们并不遥远的“未来”而激动。走到双腿有些发软,不远处,应该就是他们的“家”了,石头和竹子搭就的小房子外,还有一处矮竹环绕的“院落”,虽然简陋,像孩子们过家家的场所,但仔细看,能看到他们为这些付出了多少心血,精巧的小竹椅、其中有三四只小鱼在游弋的泥盆、房前屋后栽满的野草野花...

    “瓜妹儿”坐在院中,嘴里哼着已经不流行的歌曲调调,锅里正在煮着汤圆,她不时用勺背推两下。我看到条凳上摆着两只瓷碗,“瓜妹儿”往一只碗中盛了六粒,在自己碗中盛入四粒,她看着地上的泥人,蹙起眉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我默默走进去,把新眼镜还有几本书放进她的手里。

    她直视前方,目光仿佛穿越了群山的阻隔。

    “他要回来了。”

    “是啊,他会回来的。”我说。

    下山后,崭新的月亮升了起来,映在河水中的亮影破碎后又聚拢。我抬头看到那只黑颈白腹的鸟儿,它抖开双翼,猛地从枝端俯冲下来,紧贴水面滑过,消失在雾中,不知飞去了哪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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