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我抱着一摞考试卷子,刚上到二楼的楼梯口,就看见系主任拉旁塞教授站在我办公室门前。他脸上挂着欢喜,语调也很轻飏,“一位土著印地安人,叫卡伦·伯格,想申请我们这个助理教授的职位。这是学校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办公室转来的申请材料”。
我赶快接过那个大的牛皮纸信封,禁不住心头的喜悦,感叹了一句,“啊,一位土著印地安女博士来申请我们的教职,太好了”。
脑子里的念头闪过,美国的平权法案真是行之有效,让这位土著印地安人,跨过了层层的筛选过程,直接来我们学校面试,就像是美国网球公开赛上,一位选手不用一轮轮地筛选淘汰上去,就直接进入了决赛。
拉庞塞也是毫不掩饰他的兴奋,说自己工作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一位土著美洲人从印地安人保留地里走出来,到这里申请工作,而我们今年招聘的教职正好还在空缺 ( 见 招聘教授 )。
来美国这么多年,土著印第安人对于我,还是一个遥远的传说,只是在电影,书籍,博物馆见过他们。有时开车路过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公路边会有巨幅的广告牌,写着, 距离这里n 公里的地方, 有某某印地安部落的Casino(赌场),可谁也没有真开车下去过。在一般人眼中,印地安人的保留地,是一些比动物园,国家公园还要陌生、神秘的地方。
记得刚出国那会,我的舍友索赫拉,一位伊朗来的医学院博士生,告诉我,如果星期五晚上能舍出点时间,一定要看电影《最后的莫希干人》(The Last Mohicans),那是她心中的男神。我得承认那位英国贵族出身的丹尼尔·路易斯(Daniel Day-Lewis),是一位天才的演员,他让我相信,印地安人就是他的那副样子,有着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有着两只外科医生般修长传神的手。后来,工作来到麻省,去过几次印地安人的露天博物馆,才近距离地看清了附近部落的原住民,他们的服饰,树皮屋,捕鱼的独木舟,才知道银幕上“莫希干人”和生活中的“莫希干人”差别有多大。
现在,我们将有机会遇见一位真正的“莫希干人”,还是一位女性,她该是多么的了不起,才会跨越我们相隔的千山万水,风云雨雪,来和我们相会。
我想象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骑手,穿过历史的沙尘风暴,扬鞭跃马,飞奔而来,她穿着插满羽毛的衣服,佩着长弓短剑,带着勇敢、智慧、纯真,她将会给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冲击,带来怎样的变化。
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好奇,还有激动。
骑马的美国土著印地安姑娘(二)
招聘委员会的其他三位教授,罗斯、斯密思、史蒂文生,像系主任拉旁塞和我一样,很高兴即将见到这位土著印地安人, 卡伦• 伯格博士。
我立即电话联系伯格博士,给她安排得格外上心,怕她刚出部落,不会开车,跟学校的车队联系好,请他们去机场接机,又订了学校旁边面对大海的旅馆,让卡伦比前面几位来面试的人,多出一天休息时间。
我们约好晚上我请她去一家海鲜馆吃饭,六点整在旅馆大厅接她。她问我长相特征,我嘴上答着,中国人。心里却想,我找你吧,印地安人好认。
我在大厅里等到六点五分,十分,也没看见我期待的印地安女人。刚想打电话给系主任,一个金发的白女子,迈着类似T台的步子走过来,“卷舒吗?我是卡伦。”
我惊讶得手机差点摔到地上,从头到尾打量着她,金头发,绿眼睛,身段玲珑有致,皮肤白皙细嫩,再就是她已经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徐娘”了。
第二天上午的面试,还是选在三楼的小会议室。我们和卡伦分坐在硕大的椭圆型桌子的两边。
尽管有我的提醒,见到卡伦,委员会的其他四位教授还是惊诧得半天没能进入正题。斯密思把他坐的椅子往后竭力地翘起,椅子的二个前腿整个悬空,仿佛以这种负负得正的方法,让他完全失衡的心脏,能够平静下来。他的二个胳膊抱着脑袋,大叫一声,“哦,上帝啊,你怎么会是印地安人哪?”
罗斯教授隔着桌子和卡伦握手,可他的手臂在收回来的途中,却打翻了他自己的茶杯。在泼满桌子的茶水里,还能辩认出,写着刚劲的中国书法——西湖龙井, 这几个字的茶叶包。
卡伦是屋子里面唯一从容不迫的,她微笑地看着大家,等着混乱平息下来。她对于这种“面试前奏曲”,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卡伦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两条小腿整齐齐地摆成45度角的斜线,一双脚背圆致致地卧在黑色的船形鞋里。她细语轻声地说:“我母亲有八十分之一的土著印地安人血统 ,我生长在纽约,工作了很多年,厌倦了早八晚五的日子,想回学校读博士,就去中西部的印地安保留地申请了一个身份”。
我这才知道,卡伦有1/80土著印地安人血统。昨天晚上,我查了一下美国联邦政府的政策规定,具有千分之一的土著印第安人血统,就能被认定为土著印第安人。申请者必须提供自己属于哪一个印第安人部落的证明,而那个印第安人部落,则必须是在被联邦政府的印第安人事务委员会(Bureau of Indian Affairs)认可的部落之列。
几位教授听完了卡伦的介绍,也是嗯哼了几下,表示晓得了。
“噢,申请印地安人的身份也没有什么规定的程序,你自己提出要求,提供相关的材料,就能得到批准,关键是要去找到一个印地安人的部落。”卡伦又补充了一句。
卡伦说话时看着圆桌另外半边的每一个人,目光在每张脸上停留的时间差不多。她的动作不大,来回摆头最多75度角的一个扇面,笑起来只露出8颗上牙,就闭关自守了,而那一排皓齿是卡伦浑身上下最亮的高光点。
我不难想像,倒退十年卡伦是怎样婀娜又风情地穿梭在曼哈顿的高层办公室里的。
(三)
这几个“大名字”带着处理公事时应有的微笑端坐在那,来来回回地重复几个礼节性的问题,“你喜欢波城吗?你觉得这里的气候还适应吧?路上有没有遇到塞车?” 既没问她的论文,也没问她能担任哪几门课。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穿戴得特别正式,有点接待英国王室的阵势,不久前的三位申请人来面试,这几位也就穿着所谓的“Business Casual”---正式些的平常装。还有一天的工作等着,舒服总是美国人的选择。
我感到“大名字”他们那份已经拿好了主意的笃定和距离。
卡伦一定也觉察了在这种轻松话题下的冷漠,把脸转向我。我对卡伦这一刻的心痛难忍,感同身受,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这么多年以来,我经历过各种类似的,甚至是更加糟糕的时刻。在我们四目相视的瞬间,我做出了决定,走出躲在“大名字”光芒下的胆怯,一反每次面试甘当的次要角色——在电脑上记录面试内容,向卡伦提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像论文选题,数据收集,还有印地安部落的一些我感兴趣的事,如年少的印地安人是否愿意到外面学校念书,他们是否和部落以外的其他种族通婚等等。
斯密思不耐烦的一句:“你的这些问题问她和问我得到的答案是一样的。”
我转头对着斯密斯一字一顿地说,“对于这些问题,你知道的也许更多,可是卡伦的回答是来面试的必要程序,是我们的工作。既然我们请卡伦来面试,我们应该对待卡伦, 和对待其他的申请人一模一样。”
尽管系主任和罗斯也找些话题, 原定一个小时的面试,不到四十分钟也就结束了。
(四)
第二天早上,系办公室里的咖啡晨聚比平时热闹了很多。斯密思大叫:“上帝怜悯我,如果那个 blonde(金发碧眼的美女)是印地安人,我就是索马里人。”
斯密思说完了之后,张开大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笑,但是频率低很多,音量也小很多,像是领唱与合唱的关系。
史蒂文生接着说:“她也不是唯一的,法律系那年招了个‘黑人’,结果一看比我还白,按美国惯例,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都算黑人。你要是仔细看,也就他的头发是小小的卷,不过,那个你现在也看不见了,那家伙为了拿终身教授,没二年的工夫,头发全都掉光了。”
系招聘委员会还正式地开会讨论。史蒂文生用他一贯的低沉的声音问一些短句:“她念的那个学校叫什么来着?”
“N州州立大学。”我答。
“变化的真快,我上本科那会,和几个哈佛同学开车去N州旅游,一路上都看不见什么人,两边的荒原像是从来没有人迹的原始状态。现在也有让纽约人去读经济学博士的地方了。”
罗斯教授则表示,他倒希望卡伦是真正的印地安人,她的生活经历会给她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看法,不同的价值观,会给学生和老师们带来新的思考,我们就真的会招聘她的。
系主任拉旁塞很同意,“如果卡伦真的是印地安人,好多地方会抢着聘用的”。
拉旁塞指的是这几天全校盛传的大新闻,人类学系招了一位坦桑尼亚来的马赛族的年轻人,博士还没有毕业,好几个学校都给了他聘书。
我正想着他们不喜欢卡伦的三点理由:年龄、学校,尤其是辨不清真假的印第安人身份,可年龄和学校的排名都是不能上台面的,印第安人身份就更是没人敢碰的烫山芋,就听拉旁塞叫了我一声:
“卷舒,给学校平权法案办公室的报告上,你这么写:鉴于伯格博士的研究方向和我们系今年需要的宏观经济学不相匹配,系招聘委员会全体成员的一致意见是,我们将不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去考虑她的申请。”
我瞥了一圈屋里的人,从他们上下摇动的脑袋上看,他们都同意拉旁塞的结论。
也是难怪,如果他们写上三个拒绝理由中的任何一条,经济系很快就会接到法院的正式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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