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王子

1

深夜的时候打开直播，沉重的声音直直的穿过我的身体，我的耳膜和神经已经被那巨大的音乐麻痹。

我赶紧退出，又随机点了一个。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会有人在电台里播报这一口不太标准的英语。他的音色很普通，有时候会停下来思考。我听不太懂他在说着什么，我只是感觉到那些英文好像不是来自有一篇文稿，而是他的思想。

于是我默默的停留在那里听这个无聊的人说着他的英语，他一秒钟也没有穿插过汉语，或者出现什么失误。他是很轻松的，没有经过很严谨的排练，就像那非常明显的来自亚洲人的口语。

我大概知道了这个人是动物园的播报员，他了解很多动物。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半了。

他的电台主页突然出现了画面。

有很多人在跳舞，他们看起来在k歌。不，这应该是一场狂欢。因为他们的穿着如此热烈狂放，红裙子女人的性感舞姿使我过目难忘。在节目的最后，我听到了主播唱歌。他唱起歌来，音色正常了很多，起码不像一个呆滞的英文播报人。

他的声音仍然很普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点打动了我。

也许这是一场舞台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睡了一觉电台就开始可以播放画面了。但是他们真的在屏幕面前舞蹈。

隐隐约约的，我睡着了。

一阵杂乱声把我吵醒，是一些人翻柜子的声音。我在睡梦中醒来，又累又困，不知道是哪里的盗贼这么张狂。我想起身开灯去看，发现他们拿着手电筒，是来抓我的。

我已经在人类的城市居住不下去了，如果我拒捕，他们会把我变成黑户。

我想过很多方法变成人类，为此我曾经打过激素。然后我的屁股上生了很大的脓疮。

有时候我想和男人做爱，可是屁股上的脓疮却不能示人。于是我只好在黑夜中看看男人们的直播。

这是我第一次听这么久的直播，也是最后一次。

2

我逃走了，我逃离了那个有许多蛮横人的城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所城市，如果我在其他城市定居，他们发现我是动物，也许大可不会报警，还会悄悄把我收藏起来。

可是现在我没有机会了，我知道我的身份已经上了报纸，只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样子。

离开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城市的天变亮了。不，这里是一个小镇。他们的房子是矮矮的楼房，我突然想到这很浪费土地。

可是管他呢，我讨厌人类那万恶的政府。

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不是很好么，我想。

我已经很累了，我很想找一个地方睡一觉。天已经拂晓，这个时候也许天上会有鸟吧。我感觉世界昏昏沉沉，也许随时就会倒在这乡间小路上。

我往前面走了很久，再也看不到那些讨厌的建筑物了。我可以放心的睡一觉了，我想。现在的天气很阴凉，偶尔有风吹过来，让我时不时打一个喷嚏。

我蹲下来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一座很奇怪的房子。低矮的，也许是我看惯了建筑楼的效果，但是它很狭长，看起来很大。

它就那么不偏不倚的斜在一块地的中间。门口有许多麦子地，还种了一些西红柿。那时正有人推门出来，然后他看到了我，向我打招呼示意我过去。我没有多想，就穿过那些金色的麦子跟随他进去。

想起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蹲在墙角时候的我，我不希望他知道我是无家可归流落到这里来的。我希望他只认为我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只是半夜任性跑出来玩。——虽然从我的打扮看起来不太可能。

我穿着运动裤。

也许我该庆幸，不然也许跑到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家里很热闹，凌晨四点半了，他带我参观了他的阁楼。

上面看起来是一个花园。不是太大，但是很漂亮。然后我们就匆匆下楼了。

二楼很吵，好像还有人在唱着歌。

由于我太累了，他径直领我去了一个房间。可是我悄悄摸到了他们的阵地——我发现那些唱歌的一员中，也有他。

我正朝着他微笑呢。

就是他！是他！那个男主播！

看了看房间里那盏唯一明亮的钟，四点半。，看起来我跑了一个小时。那些警察应该快累死了吧，我突然有点兴奋，也有点幸福。说真的，我应该感谢这些警察。想不了太多了，我需要睡觉了，我想。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带头的胖子警官，不自觉中就在黑暗中笑出了声，然后甜蜜的睡着了。

天亮起来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公鸡的叫声，可是这里没有鸡。我看见刺眼的阳光穿过窗花照射着我冰凉的脖子。

突然感到一阵寒冷，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这个房间很空，很大，看起来灰蒙蒙的，也没有灯。我顶着乱蓬蓬的头很顺利的就找到了他——那个带我来到这里的男人。

他正在做菜，厨房里全是他做的菜。他还有一个小跟班，那个小跟班高高瘦瘦的，还有一点白，看起来像一根健康的竹竿。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的样子：留着很短的头发，比小跟班要长一些。他的眼睛不大，总是眯缝着眼，仿佛永远睡不醒的样子。有点像小熊维尼。他的五官很匀称，除了眼睛太小以外，几乎没有别的缺点。

对了，他的个子也不高。虽是大厨，但是比小跟班还小半个头。

厨房很狭长，很像一个走廊，但也没有那么夸张。可是足以放下他的很多菜品了。里面游动的人很多，有很多的人来吃免费的餐品。这里面的餐品全是免费的，我感到有一些拥挤。

我发现他们大多数是女孩子，她们脸上挂着一种红彤彤的兴奋的笑容。她们大多卷发，发尾闪着褐色的光泽。我才想起来今早起来我没照镜子，也没刷牙。这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小心脏要从身体里迸裂出来了。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在认真的做菜。

他在切土豆。

那是一把很大很亮的菜刀，正在娴熟的切着那些来自麦子地旁边的土豆。我看到闪闪发亮的刀锋旁边，是他晶莹剔透的手指。他没有剪指甲，薄薄的一片指甲，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他的额头上有汗。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是否在楼道里轻声问过他的名字，我的印象中，他仿佛叫吉瑞。

那么我的名字呢。我忘记了我的名字，也许叫米娅什么的。这两个名字很配，我想。

可是那也许只是他的艺名。

我吃了一口桌上的土豆，味觉仿佛要爆炸了。我抬眼看了一眼他，他还是没有抬头。他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而我只是感到夏天人群中有一种微微的燥热。也许是因为这些微胖的令人厌烦的女人，也许是男孩子们的喃喃耳语。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心动了。

我心动了，这个叫吉瑞的男人。

我的视线中马上又出现了他的跟班。他的跟班很帅，不得不说。可是，我觉得我和吉瑞是命中注定。

吉瑞带着手套，抓起一把土豆条就往嘴里塞，然后发出满意的笑声。这让我感到很意外，我发现他很随性。只可惜我没有手套，没有办法让他注意到我。

我想多尝一尝他不同的菜，回过神时发现所有的菜都被吃完了。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懊恼。

小跟班说，他们十二点半下班。然后他也加入了吉瑞的队伍。

他们的速度很快，又做了一些，只是没有不久前丰富。这时候来的是一些男孩子，也有女孩子。

我走到了他的耳边，对他说这样的话：“吉瑞，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吉瑞很忙，忙着做他新的菜品。可是他的神色仍然是那么温柔，他过去拿酱油瓶。于是我紧紧挨着他，又对他说：“吉瑞，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知道我们是天生一对的。”

我毫不加掩饰的说出了这一番话，可是我马上又后悔了。因为他并不认识我，我只是他的一名看客，然后恰巧经过了这里。他作为主播半夜不睡发现了我也是很正常的。可是，这样的理由没办法使我相信，我相信老天这样的安排是有缘由的。

而且，而且我是一只兔子。我马上又想。

一个兔子，怎么会爱上一个人呢。

不光是他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的鼻子对我说：“我有点心酸。”我感觉身上的没一寸肌肉都有一点心酸。

他是一个厨师，他会做兔子肉吗。

也许会的。可是今天他做的都是素食。也许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那些喜欢他的女人都那么胖。

他会做兔子肉吗？这个问题难住我了。我很想上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发现无法开口。

或许，我告诉他，我是一名逃犯，偷了东西出来然后在被追捕。入睡前刚好听过他无聊的英文直播，然后天一亮就被警察追到了这里。

听起来这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于是我对他说：“听着，我是一个集团的千金大小姐。因为没钱用了跑出来的，你要好好服侍我。”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似乎有点讨厌我。讨厌我的反复无常，讨厌我的莫名其妙。用他的话说，我怎么会爱上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呢，说了两句话就喜欢了？

我难以置信他是这样的人。可是明明，他对他的菜品那么温柔。救我一命，收留我，还带我参观他的花园。

也许，他是有情人的。他的情人就藏在那些胖女人的其中。那时我看着他们绯红的脸颊就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和痛苦。如果，我是以另一个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是一个温柔的午后，浪漫的黄昏，或者是暴雨淋漓的夜晚。只要不是蝉已经不叫的时候，月亮已经躲进云层，而我，蹲在墙边。

3

我离开了他的房子。

昨天晚上，他和我说了很多的话，还对我微笑。我知道那是一种礼貌。他向我介绍了他们家庭的成员和直播队的队友。

他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唯一的亲人是那个姨夫，还有那个忧郁的姨母。与此同时，他的姨母还认识一个奇怪的男人，并叫他大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觉得拧巴。

也许他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据说在他九岁的时候坐火车时弄丢了。我倒是很羡慕她，在他的心里，除了爱那些土豆和麦子，还有对她永远的、永恒的爱吧。

他的意思是，我这样的家庭，配不上你。又仿佛是在告诉我，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可能接纳你。

他不会低头，从来不会低头。就是在就是在这种拒绝人的时候，也用这种让人无法回绝和吵闹的方式。除了对他的土豆，他除了对他的土豆浪漫。

离开的时候，我偷偷去了他的花园。

他的花园比我想像中的要大，一时之间逛不完。我看着那些花坛，里面长着小草。我忽然很想把水龙头打开。于是每个花坛我都打开了水龙头，让它们轻轻的喷洒这些娇弱的小草。

也许是太久没用了，有一个水龙头不好控制，我把水量开大了。于是我费劲的左右拧它，这时我发现花坛上有一层蜘蛛网，上面有一个苏醒了的蜘蛛。这使我吓了一跳，在上面还有一个更大的蜘蛛网，有一个更大的蜘蛛。

我洗了洗手，发现每个花坛上都有蜘蛛。我想离开这里，吉瑞的家庭太怪异了。我以为他们经常在这里开派对，可是很显然，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而且，我害怕蜘蛛。

我离开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他家的后院，狼狈的逃走了。有一点灰心，有一点沮丧，觉得走到哪里都没有希望。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沉重得像被绳子吊起来的古钟，我的身体甚至有些不听使唤。

我扶着墙离开了这里。我走出来了，可是墙边仿佛有什么东西。是一种滑滑的像苔藓一样的东西，我打开手电筒，已经看不清了。

可是我觉得我的眼睛里好像长了点什么，手臂上也是——是蜘蛛疮一样的水泡，密密麻麻的。我心里感到一阵恶心，一股强大的浓稠的压抑覆盖了我，好像天开始下暴雨，一整片的乌云，要塌下来，直到把我包住。

我想把眼睛里的东西抠出来，可是它在眼皮的下面。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逃跑了，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4

我离开了。天好像下起了雨。我有些记不清年月，好像有一个叫吉瑞的男人轻而易举的拿走了我的心。但是我好像被抛弃了。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空气中夹杂着潮湿的草莓的香气，还有一种野草在泥土中腐烂的味道。为什么我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我醒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感到自己很矮。头很重。

是因为我很矮所以不喜欢我的么？不，不是。我发现自己是一只兔子。

是的，我是一只兔子。是的，我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离开他了，我想。

我听到公鸡的声音了，真的。

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庄园里。我看到了河马。

朦朦胧胧的感到头顶上一片炙热，还有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声音。我又睡过去了，昏昏沉沉的，几乎睡了一整天。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这里很安静。刺猬告诉我现在是夜晚。

夜晚，现在这是哪里啊。

然后我看到了他，吉瑞。

他曾经说过他是动物园广播员，那一天他说的不是什么英文感言，而是关于动物园的播报。

别人叫他，斑马王子。

我可以准确无误的看到，他是一只斑马。可是我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是吉瑞。所以我可以确信他可以认出我，而且已经看到了我。

可是我不敢接近他，我只是渴望他能主动和我打个招呼。

有个声音说：游戏开始了！

“什么游戏？”这个时候所有动物都逃跑了，有一个声音发生的说：“跑！”

跑，于是我也跟着他们跑。

斑马王子在追我，他好像想吃我。

因为我能感觉到他鼻子里喷发的那种粗犷和贪婪的气息。这一点也不像那个白天里温文尔雅的他，我偶尔回头看他，渴望他能放过我。可是他没有放松，很奇怪的是，同时他也没有赶尽杀绝的追我。

我可以确信，他再努力一点，一点点，完全可以追到我。

最终，我逃到了我醒来的地方。他停下来了，仿佛刚才只是和我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可是，气氛凝滞了起来，动物们仍然是紧张的。

“有谁自愿放弃，我需要四十个名额，今晚的游戏可以就此结束。”斑马王子大声说。

蜘蛛和河马举了手，我意识到他们是一对。斑马王子仿佛针对着我所在的领域。我不可能举手，可是我也不愿意蜘蛛和河马举手，因为我们队，只有他们才是斑马王子的对手。

斑马王子……

朦朦胧胧的雨下了起来，好像在替我哭泣。我屁股上的疮疤已经消失了，可是眼睛里又有了新的创伤。我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我只是一只兔子。

无法相信人类，也无法相信动物。

有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一只兔子，还是一个人类。

身为斑马，可以很好的伪装。身为斑马，可以吃肉。可是我天生没有那样的牙齿。

我注意到了，斑马王子的麦子地，没有胡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