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实习后,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老家,农村的变化总是更为平缓,无非是一茬花生倒换成一茬麦子,一树青红结成一筐果,一季春光流转成满乡秋色。每个村庄总有一条主路,村里人称为大街,大街两侧总分布有零零散散的人,闲聊扯皮、打牌下棋、乱嚼舌根、指摘人事,人们乐此不疲。大街两侧的人群在经年累月中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入冬了,天渐冷,衰老、病重之人多熬不过寒冬,谁也不知道哪张面孔哪天就会被印成大幅黑白照,摆在厅堂里。
这个季节秋收已忙利落,花生、地瓜收割完成,冬小麦已入土,奶奶开始剥花生,剥好的花生送到榨油坊,加工完成后就是一年的食油。剥花生总要说话的,不然持续的花生壳破碎声足以让人失去耐心。这时说话总是缓慢而拖沓的,毕竟可说的话题不多,而剥花生却总是漫长的工作。
“天冷了,茄子都不长了。”奶奶说。
“是啊,夜里下火车真冷。”我接道。
“这几个月村里又没了几个人,后街的老六病死了,送去济宁的路上死的。西边的广和上吊死了……”
“上吊死了?为啥?”我问道。
“癌症晚期,治不好了,活着受罪还花钱,自己想开了。前些天发丧,广雪在街上发酒疯,又哭又闹又骂,跟他侄子打起来了,村里人都笑话他。”奶奶依然低头剥花生,这种事可能在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死了的人都想开了,活着的人还要追究什么呢?
广雪是广和的三弟,老二广平。三兄弟中,老大广和是村里的小队长,多多少少有点权势,算是个人物;老二广平很早就进城当上了工人,也是每次回家村里人给递烟的主儿;老三广雪,是我交际最多,最熟悉的一个,按辈分论,我叫他一声三大爷,兄弟三人唯独他混得最差,一年到头打打散工、种种地,在兄弟三人中,算是灰头土脸,默默无名。
2、
在我儿时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大概有两年左右,我几乎是黏在广雪家的,只因为他们家是我所熟悉的全村为数不多安装有“大锅盖”(卫星电视接收器)的一户,这对我实在有莫大的吸引力。
零七年那时他家的房子还是“硕果仅存”的土坯房,屋里老鼠横行,墙角常有老鼠掏空的洞,长年潮湿,满屋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我时常怀疑是死老鼠的恶臭,但这些丝毫不会影响我看电视的心情。
广雪的媳妇约摸是有点不正常的,村里人看来这是一定的了。她几乎不出门,根本不化妆,一贯神神叨叨,时而自言自语,没什么见识,这还不够,即便家务活也做不好,衣服时常泡三四天不洗,饭也做得囫囵,卫生更是没收拾过。好在广雪也是个邋遢人,这些不曾在意过,偶尔嘴上说:“衣服都泡烂了,不知道洗?”然后自己便下手扭出来,似乎他还是爱她的。
他俩生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成美那时早已在外打工,很少见。儿子鑫鑫比我小两岁,奇胖无比,我敢打赌,他是我见过的体型最不匀称的孩子,不论坐立,都像摊在案板上的一坨肉。
那时,广雪的基本情况如下:和其他兄弟相比,他是母亲最不争气的儿子;他没钱没势,至今住着土坯房;他媳妇被村里人嚼舌根说精神病,他儿子又胖又丑,受人白眼。
3、
我在那看电视入迷时,经常饭点也不回家。
他家吃饭时,他儿子必定是稳坐在饭桌旁一动不动的,当然,不吃饭时,也不见得动一下。广雪在东屋厨房里拿着铲子在大铁锅里翻炒,锅里“呲啦呲啦”地冒着油烟,厨房只这一口锅,黢黑、油腻、大,菜在里边越发显得可怜。女人在灶口前添柴,是陈年的玉米秸秆,并没有禁烧的木材,她家从没和其他村里人一样去砍过木头,挖过树根,劈过柴火,只能烧秸秆,秸秆并不禁烧,女人一把把地填充。
胖子对于吃总是心急如焚,大叫“好了没?都饿死了。”
广雪咧着被烟熏的黄牙黑牙夹杂的嘴,笑着把菜端到堂屋,“好了,好了。”
一顿饭通常是两道菜,一碗辣椒酱,一碟咸菜,一筐煎饼,然后广雪拎出来半瓶酒,抬手晃荡着跟我说:“东子,喝点不?”而女人、儿子则在一旁早动起了筷子。
“不了,不了。”我从来没答应过,只是一心想多看会电视,因此也无从验证他话的真假,现在想来,那时我可能隐隐约约也嫌弃他们脏吧。
胖子只是不停地吃,左手端着煎饼,右手恨不得把一盘子菜就下去,嘴巴始终以一定的幅度咀嚼,脸上的肉也随之颤动。
女人总是在饭桌上开口道:“我们家鑫鑫以后得干大事,挣大钱。”然后,蓬头垢面的她会笑着看向我,“鑫鑫当个什么好呢?当老师还是当工人?反正是要挣大钱的,看谁看不起我们!”
也许她不在饭桌上说我还能信一分,但是现在看着眼前吃饭的胖子,我实在难以联想到,只能报以微笑。
女人从来不懂察颜观色,“到时候盖个好屋,盖两层的,带阳台、后批室的!”而胖子依旧自顾自吃着。
广雪“哧”地一声咽着酒,嘴角后咧,下巴随之一收。
他喝起酒就不太吃菜,只夹几块咸菜或蘸点辣椒酱,就着啃煎饼。喝酒的人喝起酒来总是话多,“他奶奶的,我走南闯北比他们见识过的不多?看不起我?看不起谁呀?你有啥你!你显摆啥!”他没有对着谁说,只是边喝着酒边嘟囔、咒骂。
他以前在外边做过厨师,后来为什么不做了我也不清楚。
“我活地比你们强,有吃有喝,用不着你们背后扯我的舌头,戳我的脊梁骨!”他愤愤地拿筷子敲着桌子,边敲边看着媳妇、儿子,只几秒,眼底的色彩说不出得落寞,而后抓起酒杯又是一口。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等着,等着看吧,我早晚让你们一个个看看谁厉害!”
他的女人和儿子惯常于这种抱怨、咒骂,并没人过多搭理。
4、
在成美为数不多的回家次数中,我有幸碰到几次,她打扮光鲜靓丽,全不似这家的成员。
那年,她带回一个男朋友,俊峰,威海人,据说家里开公司的,有楼,有好几辆车。
那天,当轿车停在广雪家门口的时候,他的头发罕见地抹了油,紧贴在脑袋上,腰杆也比往常挺得直。
“来了啊!一路辛苦啊!”他在门口迎接,却并不急着往里让人。大街两侧的村里人遥遥相望,窃窃私语。这看起来是一桩完美的婚事。
家里人对小伙子很满意,在两个年轻人离开以后,这家人吃饭时的话题骤然增多,并且气氛开始变得活跃。
“鑫鑫啊,等你毕了业去你姐夫公司上班,开大轿车,下海玩去。”女人热情洋溢,筷子在桌上飞舞。
“等你姐出嫁了,收了礼金,咱们扒了这破屋盖楼。”广雪“咝咝”的抿着酒,并不再是以往的劣质酒了。“咱们熬到头了,看谁再敢看不起咱。”他始终活在村里人的口舌里,并因此执迷。
而胖子的饭量显然也增加了,我猜测是他姐夫带来的食物应该更可口些。
这个家庭在饭桌上迎来了欣欣向荣的未来,但这却并非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
5、
成美再次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轿车相送。
“你回来干嘛!回去!”广雪一脸怒容,“男人三妻四妾怎么了?你装看不见就是了,少你的钱花了?全家都指着你争气呢,看看你妈你弟弟,你就不想想他们?”这个男人愤怒里夹杂着惶恐、不甘。
而他的女儿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
“闺女啊,他都认错了,男人哪有没毛病的,回去过吧,结了婚就好了。”女人苦口婆心。
“妈!我不爱他了,我们完了!”
“什么爱不爱!他给你钱花,养着你还不够?爱能吃还是能穿?你给我回去!”广雪抢着叫嚷,腰挺直,手插兜,尽量使自己显得高大,显得气势磅礴。
那天成美走了,爱不爱对于那时的我还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至于他俩的结果我也不得而知了,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她,但俊峰却来过两次。
6、
俊峰来过两次以后,广雪开始筹划起了盖房的大计。这时候我已经不再热衷于看电视了,几乎不再去他家了。
这个社会只要钱到位,几乎一切皆有可能。旧房子在机器的轰鸣里腾起一阵烟尘,终结了生命。新楼房以不可思议的建造速度拔地而起,广雪几乎时时刻刻盯在工地,恨不得亲手砌好每一块砖。只消两三个月,新房就笔直地立在那了,而旁边是努力挺直腰杆,似乎想和楼房平行而立的广雪。
而村里的流言随着一砖一瓦的堆叠越发增多,那段时期,大街两侧几乎所有的人都罕见地统一口径,通通在批判一件事,“广雪卖闺女,硬逼闺女嫁人收彩礼。”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这时的我早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了,可广雪新房正式落成入住的那天晚上,我却偏偏躲也躲不掉。
那天晚上,广雪发酒疯,沿着大街骂街,骂了几乎一整晚,没人出门劝。
“我日你娘!你扯什么舌头,哪里显着你们了!”在我的记忆里,村里很多年没有人再骂街了,更没有人如此恶俗地骂街了。在这项农村传统项目即将消失之际,它又以从没有过的嚣张气焰卷土重来。
“我媳妇不出门怎么了?碍着你了?得学你们这些八婆子浪八方是吧?”他醉得说话已经含混不清,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他的咒骂声在每条街道穿梭,在整个村庄弥荡。
“我闺女我自己管,你们管得着吗?她有吃有喝你们操的哪门子心!”
“看不起我?你们指什么看不起我!我一个个弄死你,我日你娘!”
这个男人的咒骂无比恶毒,仿佛憋屈了八百年的炸药桶轰然炸裂。我问奶奶:“他骂谁呢?”“管他呢,村里谁看得起他啊?”
新房子建成了,恶气似乎也出了,事情仿佛都在好转。
7、
后来我到了县城上学,再也没有见到过这家人了,当我再次听说他家消息的时候,他家的新房门口已荒草疯长。
以下都显而易见了:狠心的父母亲手把女儿推出了家门,几乎断绝关系;女婿给了礼金后,也几乎不再来往;为了建新房花掉了所有积蓄,甚至土地也被转租;儿子学业无望;村里言刃无形,杀人不见血。这家人短暂地迎来了曙光,而后即刻又坠入长夜,了无希望。
奶奶说,这一家三口撇下新房去了龙口,在那个谁也不熟识的地方,租下一间屋,广雪蒸包子卖钱。
可哪里的人群还不是一样的呢,一样地多嘴多舌、尖酸刻薄……而广雪究竟在争一口什么气呢?我不知道,我想在这经年累月的抗争中,也许他也忘了起先的意义了吧。
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自卑指以一个人认为自己或自己的环境不如别人的自卑观念为核心的潜意识欲望、情感所组成的一种复杂心理,其次,自卑指一个人由于不能或不愿进行奋斗而形成的文饰作用。
那我想也许他还会和人拼死了争一口气吧,而女人依旧不出门,自言自语着她才懂的话,我想她偶尔还会说着“我们家鑫鑫以后得干大事,挣大钱”的话。
“鑫鑫呢?不上学了?不上学干啥呀?”后来,我问奶奶。
“谁知道呢。”
如今我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学,回乡的次数愈加少了,但两块土地间风声相连,人群如一,我时常感到自己仿佛也在争一口什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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