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劲（一）

张国民二十三岁开始处对象，四年过去了还是单身。身高一米七八，长相还算过得去的他在找对象这件事上怎么就成了困难户？他差到哪儿了呢？

差得不多，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是三条。首先是工作，他是省交通厅公路施工处的推土机司机，每年都得下工地。野外施工一般是四月末开工十一月初收工，树叶没绿走了，树叶落了才回来，一年之中有一大半时间不在家，这对于年轻的妻子来说是个大问题；其次是文化水平低，他只是小学毕业；最后一项是他有口吃的毛病，慢慢说话有时都犯卡，一着急就只张嘴发不出声了，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管他叫“大巴劲”。“巴劲”是方言，指的是铁轴由于生锈转动不灵活，有时候根本就转不动，用巴劲形容结巴很是贴切。

这年春天，张国民又随施工队下工地了。这次他所在的施工点机械不是很多，处里觉得搭帐篷设食堂没有必要且操心费钱，不如把他们七个工人安排在附近村屯农民家里住省事。

村民都欢迎省里工人来家住，一来是份荣耀，表明该家庭不但成分好，政治可靠，且卫生条件也好；二来是能有一份可观的收入，因为在谁家住就得在谁家吃饭，收工时施工处是要给房东付宿费和饭钱的。

张国民住的这家房主叫倪老大。倪老大四十岁刚出头，看相貌就知道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内当家倪嫂身材适中手脚麻利，穿着整洁五官端正，从会说话的眼神上可以看得出是个精明人，要不是脸上散落了十几颗麻子大概不会落到倪老大名下。

单身汉张国民不怎么注重自己的仪表，满脸胡碴外加一身沾有油渍的工作服，看面相不比倪老大小多少，因此他管倪老大两口子叫大哥大嫂。

倪家有四个孩子，大女儿叫桂荣，桂荣身下是仨小子。有句话叫“山沟出凤凰”，虚岁十八的倪桂荣生得十分俊俏，是这个屯子里公认的头号美人。姑娘不但模样标致嘴还甜，张国民每次下工回来她都热情地打招呼：“张叔，下班啦。”或是：“张叔，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晚？饿了吧？快洗脸吃饭吧。”

张国民行事大方，下雨天不出工，或是遇到什么节令，他都要到村里的小卖部打上半斤散装酒再买点罐头肉肠之类的稀罕物拿到饭桌上与倪家人一起享用。因此，倪家人对这个不善言语的房客很是喜欢。

别看张国民磕巴，有时说出来的话也着笑。倪家人第一次吃他买的猪肉罐头时，桂荣说：“呀，真好吃，张叔，这瓶罐头多少钱呀？”
巴劲笑眯眯地说：“不贵，两块零，零八分。”
桂荣眨着美丽的大眼睛说：“妈呀，两块多还不贵？”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诶？小卖部好像从来没卖过这么贵的东西呀？”
巴劲说：“这不是，这不是看，看我们来了吗？”
倪家人都笑了。
倪嫂说：“小卖部掌柜的就是精，知道你们这些大都市的人兜里有钱。”

一段时间以后，倪家人和张国民混熟了，说话也就随便起来。五一节那天巴劲去小卖部买了个小肚，吃饭时桂荣和他开玩笑说：“张叔，以后别再乱花钱了，留钱娶媳妇吧。”
巴劲摇晃了一下脑袋，只是笑笑不吭声。
桂荣又问：“张叔，可真是的，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成家呀？”
巴劲说：“因为，因为城里姑娘都，都是急，急性子。她们听我说话着急，没等我把话说，说，说完就，就跑了。”话音一落倪家人都大笑起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秋天。这天半夜倪老大披上外衣出门小解，麻脸媳妇随后也下了地，在房山头倪老大被媳妇叫住。
“咋地了？”
“我跟你说，咱闺女出事了。”
“出事了？出啥事了？”
“你真是个呆子，没看出荣子这两天有反应了？”
反应？什么反应？倪老大低头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妈的，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小点声，我这不是怕别人听见才半夜和你商量吗？”
“谁？赶快提亲嫁过去呀！”
“能嫁过去还说啥呢，人家有老婆。”
“告诉我，这个王八蛋是谁？明个我找人打折他的腿！”贫农成分的倪老大腰杆不软。
麻脸老婆说：“你快歇歇吧，听荣子口气我猜是大队书记。”
倪老大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找人打折腿的话不敢提了，想了一会儿说：“那你说该咋办？”
老婆说：“这事要是传出去闺女这辈子可就完了，咱也抬不起头来。”
倪老大又问了一句：“那你说该咋办？”
老婆压低了声音说：“你看她张叔咋样？”
“张磕巴？岁数太大了吧？”
“大啥大？人家才二十七，大九岁，不算大。她张叔人好，工资不低，就哥一个，还是省城的大工人。”
“他能同意吗？咱是农村户口，人家可是城里人。”
“我估摸着差不多，就他那长相，还磕巴，说心里话咱闺女这么俊白给他都有点瞎了。”
“那荣子呢？她乐意吗？”
“我透她话了，她没意见。”
“那咋说呀？用找个媒人吗？”
“找啥媒人？你怕别人不知道哇？明天你和他说。”
“我？我怕说不出口。”
“你个上不得阵的窝囊废，你就这样说，”倪嫂如此这般地教了一遍。

第二天傍晚，张国民正常收工，走进倪家外屋便闻到一股炒菜的香味。站在灶台旁的桂荣冲他一笑说：“大哥回来啦。”

巴劲一愣，说：“这丫头，没大没小的，怎么管叔叫，叫起大哥来了？”平日里，心情放松时他也不怎么磕巴。

洗完手进了里屋，见炕桌已经摆好，倪老大盘腿坐在桌旁。桌子上摆了四盘菜，还有一瓶酒。他看了一眼倪老大说：“大哥，这，这是做什么？”
倪老大说：“平时净喝你买的酒了，你这不快要走了吗，今天我请你。”
巴劲也不客气，上炕盘腿坐下说：“那都来呗，咱们一，一起吃。”
倪老大冲他摆摆手说：“不用管她们，咱爷俩慢慢喝。来，我先给你满上。”
“嗨，大，大哥，咱不，不，不是哥俩吗？怎么成，成，成爷俩了？”感情一着急说话就巴劲了。
倪老大含含糊糊地说：“以前论错了，我比你大十多岁呢，理应是你叔。”
几盅玉泉大曲下肚，倪老大脸开始红起来。他放下筷子看着张国民说：“兄弟，通过这小半年的交往我看出来了，你这人虽然说话有点不太利索但老实厚道，是个好男人。有句话这几天我一直想说一直又不好意思说，今天借酒盖脸我可就说了。”
张国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有，有啥话不好说的？你，你说。”
倪老大脸更红了，说：“我们家荣子看，看上你了，嗯，说你处事大方，心眼好使。”敢情倪老大紧张起来也有结巴的毛病。

听了这话，张国民手一抖，筷子差点儿没掉了。桂荣年轻貌美，体态撩人，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鲜嫩的像水蜜桃，娇艳的似玫瑰花，自己就是一个粗人，她怎么会相中我？这怎么可能？

刚来倪家那会儿，荣子姑娘的俊美曾让他心驰意动，平时在一桌吃饭他都不敢和姑娘的目光对视，生怕心里那点不切合实际的丢人想法暴露出来。

“我，我，大哥，不，大，大大叔……”张国民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见他窘成这样，倪老大神情放松了，说：“大侄子啊，叔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吧？”
“我，我？当，当当当然愿意，愿意！”

荣子的美貌把巴劲迷昏了头，完全不计较她是农村户口。
外屋的娘俩同时露出了笑容。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就是新闻，倪老大和亲戚邻居们宣布：再过十天，就是施工队收工的头一天，女儿桂荣和省城的工人张国民结婚。婚后她跟姑爷一起回省城，今后荣子就是大都市人了。

张国民和队领导说明了情况，并向工友借了两百元钱给荣子买衣服。
结婚的那天中午，倪家简单地做了两桌菜，请施工队的领导工人和屯子里的主要亲友喝顿酒就算办事了。

穿上枣红外衣的新娘子美丽得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把这几个筑路工人羡慕得贼死。

在镇上理了发刮了胡子又洗了澡的新郎官，穿上用荣子家布票买的新衣服显得既年轻又精神。

晚上张国民和倪桂荣住进了镇上的旅馆，面对年轻俊俏的妻子，张国民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他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艳福？

所有人都说大巴劲张国民走了桃花运，当他领着媳妇回家后，在他住的那个大院立刻引起了的轰动：可了不得了！大巴劲在工地结婚了，唉呀，那小媳妇漂亮得没治了，快看看去吧。

倪桂荣的到来让大院里的妇女们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谁都不愿意单独和她在一起，因为她能把身边的人给显丑了。
这些人在背后议论道：
“巴劲的小媳妇的确漂亮，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特会勾人。”
“你可得把你家那位看住了。”
“诶你说她怎么会看上大巴劲？”
“这还用说？农村人想进城呗。”
“我看她就不是一个好东西，走路屁股一拧一拧地，定准是在屯子唱二人转扭惯了，正经道不会走了。”
“就大巴劲那磕磕巴巴的样能降住她？再说了，老爷们一走就是半年，她心不长草才怪呢。”
“咱吧话撂这儿，这小娘们早晚得有戏好看。”
……
女人会对长得特别俊美的女人产生妒忌，妒忌的结果就是拼命找这个女人的缺点，实在找不出来就预测这个女人将来会做出丢人事。倪桂荣太漂亮太风流了，比大院里的妇女高出一大截，遭到诋毁也属正常。

结婚不到七个月，桂荣就要临盆了，张国民匆忙从工地赶回来连夜将她送到医院。两天后桂荣产下一个七斤多重的女孩，张国民问医生：媳妇和孩子正不正常？大夫说一切正常，足月。

大巴劲再笨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坐在桂荣床前，一声不吭地扒鸡蛋。和媳妇目光对视了几秒后，他认了。看着荣子那细细的一字眉，水灵灵的大眼睛，棱角分明的嘴唇和洁净的白脸儿，他心说：这么漂亮的女人凭什么让你占了？以前别人给你介绍的那几个姑娘哪一个能赶上她一个角？又有哪一个不嫌你说话磕巴了？是，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可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又怎样？你能舍得和她离婚吗？闹出去丢人的不还是你自己？

他将桂荣扶起来，让她靠在床头上坐着，小声笑着说：“饿了吧？慢慢吃，啊，别，别想太，太多了，姑娘好，姑娘好，我就认姑娘。”
聪明的荣子怎么能看不出丈夫笑得勉强？这笑并不是从内心发出来的，他是将委屈硬生生地吞在了肚子里。

心怀感激的倪桂荣一把抓住巴劲的手说：“他爹，过两年我再给你生个儿子。”
“好，好。”

麻脸丈母娘来家后，张国民就回工地了。工友们见他回来都围上来表示关心：
“这么快就回来啦？谁伺候月子呢？”
“荣子她妈。”
“听说的是个闺女？叫啥名？”
“大名叫，叫美佳，张美佳。”
前面这两句是过场，接下来的提问才是重点。
这个问：“诶，你老婆怎么早产了？”
那个说：“七活八不活嘛。”
这个又问：“摔跟头了还是怎么的了？”
张国民自然明白问话背后的潜台词，于是便瞪着眼睛说道：“什，什么七七七活八不活的？我，我老婆是，是，是足月。”
几个人同时表示怀疑：“诶，这就怪了，足月？你们结婚才几个月呀？”
张国民轻轻地一笑说：“你们算，算得不对，你们怎不算算我，我住进她，她家有几个月了？”
“啊？你还有这本事？”工友们将信将疑。
大巴劲拍着胸脯说：“你，你以为，咱哥，哥们白，白给呀？告诉你，不白给！”说到这时大巴劲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跟房东闺女未婚就搞到一块儿去了？这可是败坏施工处名誉的大问题。妒忌大巴劲艳福的人将这事反映给了处党委书记郝歆，建议给与纪律处分。郝书记听罢只是不可置否地一笑，再也没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