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撒比特还在睡觉。
他刚两岁半,才学会念清真言,说起赛俩目一字一顿,特别可爱。睡在床上,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睡得那么香甜。
什么声音惊扰了他,撒比特揉揉眼睛,醒了。他坐了起来,我给他穿衣服。他睁着两只眼睛,眼神中满是困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屋子里为什么这么吵闹。四岁的小姐姐跑了过来,“撒比特,撒比特,你的奶奶无常了!”撒比特怔怔的,没什么反应,姐姐又说,“撒比特,你的奶奶无常了,你知道了吗?”撒比特点点头,回答:“知道了。”
知道了。孩子,你真的知道了吗?
我带着他去奶奶家。刚到楼下,没按铃,门就开了,出来一位陌生老奶奶,往小区外走去。撒比特忽然挣脱我的怀抱,我放他在地上,他转身就跑,跟在那位老奶奶后面追,我赶快叫他,小家伙跑得真快,一下子追上了老奶奶,绕到前面拦住了她,我赶快过去,撒比特仰着头看看那位老人,忽然又跑回来了,他笑着,我忽然明白了,“哦,是不是你以为是奶奶?”
——一个消瘦的老奶奶,穿着老年人的棉衣,棉裤。确实有几分相似。
二
孩子,你的奶奶现在不能像这样走到楼下来了。奶奶一动不动躺在餐桌上。餐桌和沙发拼在一起,奶奶的身体看起来很长,好像个子长高了很多。
相似的情景瞬间浮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那年,我的奶奶背痛得弯了身躯,那一天,看到奶奶躺在床板上,也是这样,觉得她忽然长高了很多,她背上的病痛再也没有了,她舒展开了身体。
一块新被单盖在她的身上,奶奶静静地躺着,好像在睡觉,只是被单盖得太高,蒙住了脸庞。
——这就是,死亡。
昨天您刚出院,病情大好,我们都放下心来,睡梦中取命的天仙来过,谁能想到呢?
爷爷一把抱起撒比特,紧紧搂在怀里。不忍心看老人家的脸,说声“色俩目”,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水。
三
今年春天,身边无常了好几个人,远亲近戚,四五个老人归真。我们这一代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下面有新生命在增加,上面的老人们正逐个逝去。但是死亡并不分老幼。“我们来自于安拉,必将回归于安拉。”
每当听到家人归真的消息,我总在想:也许下一个是我。
今天我送你,
明天谁送我?
艰难归真路,
人人都要走。
死亡的疼痛似乎还飘荡在您周身。撒比特坐在爷爷怀里,他平时那么活泼顽皮,也觉察到了今日的异样。乖乖地没有吵闹,看看身边的大人们,看看躺在餐桌上的那个人,那是奶奶吗?他小小的脸上,充满困惑。
然后他跑进了奶奶的卧室。有人在低低垂泪,有人问他,“撒比特,你的奶奶呢?”他看看卧室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大床,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跟着说了一句“奶奶呢?”
四
死亡就是这么真实,这么猝不及防。安拉的定然一到,不会提前一刻,不能推后一秒。一本日历365天,其中有一天为明,有一日为暗。明的是你的生日,暗的是你的死期。每一天有一个时刻,你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次,好像坚冰,固若磐石,你以为它永远是实,不,它其实是虚掩的。只等待安拉的命令,不知道哪个下次,你就会从那个活板门掉入另一个世界。
不亲眼看见死亡,总觉得死亡是假的,是远的,是别人的。
——我健康,又年轻,聪明能干,心怀梦想,还有大把时间好挥霍,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老人也许会走,病人或许会离开,怎么会轮到我呢?不会的,时间还多,明天我还要……明年我还想……十年后,我将会……
推门走进浴室。奶奶昨晚洗了的两条裤子已经干了。洗干净了,早上起来可以换上……睡前这么想着。即使是病人,也还是每个夜晚深信明早自己还会起来,即使是老人也一样囤积,预想明天的早餐,银山安拉,明天起来喝奶茶……
除非死亡真正触到了自己肌肤,除非气息奄奄,命若游丝,人总是不肯相信自己会死,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即使是这么近,死亡一次次敲响我们的门,进了我们的家,从我们枕畔带走了至亲至爱的人……依然会心存侥幸,送了亡人在清冷的山岗上,转身回来又钻进了迷惑人的今世生活中。就像一出戏,穿上戏袍就入了戏,忘了自己随时会脱下戏服,回到真正的世界去……
阿西丫原创作品
五
死亡,死亡。我的死亡在什么时候……
也许这是最后一顿饭。最后一次站在拜毯上。最后一个夜晚。也许今日告别就是永别。也许衣柜里的衣服,书架上的书籍,抽屉里的银行卡,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也许这是最后一篇文章。安拉至知。
六
漫长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撒比特过来坐在我膝上,“舅母”,他小声地叫着我,把小脑袋靠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
他轻飘飘的,显得柔弱又疲惫。旁边姨娘说,孩子瞌睡了。不,他不是想睡,人生的第一堂死亡课,对二岁的小宝宝来说,或许过于沉重和晦涩,他是真的累了。
我们每个人都这样慢慢长大,一边经历着亲人们的出生和死亡,一堂又一堂,一课又一课,逐渐熟悉死亡的气息,逐渐学习与亡者告别,学会表达悲伤,体悟生命的脆弱,学会珍惜,透过别人的死亡学习该如何过好此生,直到最终学会坦然迎接我们自己的死亡。
我轻轻拍着他,撒比特闭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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