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薄薄的纱幔后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柔荑,眉眼含笑的桓贵嫔怀抱荣华县主傅璇,轻拂纱帐,在侍女簇拥之下迤逦走来。
正红色的宝石簪子带着一丝耀眼冷光,随着这绝美女子的走动,亦微微晃动。
傅胜抬眼,一向冷硬的脸上多了一丝温情。
桓贵嫔红唇微翘,隔着远远的距离便柔柔唤道:“阿姐!”
傅胜面色一柔,目光在她身上定格了一瞬,又转向她怀中雪肤乌发的女儿。触及她额上的厚厚一层白纱,一向杀伐果断的女将军突然一滞,捏手成拳,久久未曾动作。
桓贵嫔一顿,迎着傅胜愧疚的目光,将女孩轻轻放入她怀中:“阿姐也抱抱璇儿!”
她张着一只手护住孩子,笑意盈盈道:“昨日陛下还问我呢,说璇儿恍似重了些,可不是?我哪敢亏待璇儿啊?阿姐回来还不吃了我?”
傅胜手忙脚乱地接过女儿,有些粗糙的掌心抚过女娃软软的头顶,眉目间的踌躇慢慢散去。
桓贵嫔这才收回手,踮着脚尖替傅璇抚平衣角的褶皱。
傅胜低头望她,眼中亦是不可错辨的宠溺:“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口无遮拦,尽说些有的没的!”
桓贵嫔伸手捏了一把璇儿肉嘟嘟的脸颊,笑道:“这不是有阿姐在吗?”
“阿娘!”傅璇亦在她怀中扭了扭,抬手搂住母亲的脖子,点头道:“有阿娘在!”
傅胜被这软糯入骨的奶音一唤,身子一僵,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桓氏:“菱华?”
桓贵嫔明艳动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促狭,笑着揶揄道:“哟,阿姐也有今日啊?这温香软玉在怀,可不是连姐姐这般持重之人也要勃然变色了?”
她斜嗔着傅胜,抬手捂住双眼,妩媚的一双美眸中似有流光浮动:“只我是个可怜人,姐姐一来,璇儿都不要我了……”
傅璇闻言自母亲怀中探出头来,抬头看看久别的母亲,又看看面前温柔可亲的桓姨母,白嫩指尖轻抵着下巴,格外纠结:“璇儿要阿娘……也要姨母……”
她一下一下轻戳着下巴,眼中突然一亮,朝桓氏张开双臂:“姨母抱——”
桓贵嫔闻言一笑,自指缝间偷看傅胜面上神色,还没来得及炫耀,便见傅璇又扭了扭身子,软软道:“阿娘回家抱!”
傅胜听着女儿稚气的言语,心中一软,好整以暇地等着桓氏动作。
桓贵嫔果然一噎,有些气急败坏地放下双手,转身背对着她,气鼓鼓道:“合着你们母女俩都是讨债的,偏来消遣我!”
傅胜挑眉道:“怎么,不是你先同我消遣的?”
桓氏一顿,扭头嗔了她一眼,粉面生霞:“那我好歹也是宠冠六宫的贵嫔娘娘,阿姐也不来哄哄?”
傅胜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温柔地看向怀中女儿,诚意缺缺道:“可见你姨母是真恼了!不如璇儿去哄哄?”
傅璇抱着母亲的大半个胳膊,真诚道:“姨母常恼。”
傅胜了然地看了一眼桓贵嫔:“嗯?”
桓氏嘴角一抽,便见这破孩子忙不迭地点头续道:“所以不必哄。”
“……”桓氏简直要被这破孩子气死,扭着脖子默念来日方长。
年幼孩童偏还认真地掰着手指头作回忆状:“且阿舅说,这是恼羞成怒。”
她睁着湿漉漉的一双眼,重新搂住傅胜的脖子,依赖道:“好孩子不能恼羞成怒,璇儿是好孩子。”
桓贵嫔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破孩子踩着自己上位,突然由衷生出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欣慰感,不由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抬手从傅胜手中抢过孩子,丢到身后偷笑的含黛怀里。
傅胜不过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桓氏扭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含黛,没好气道:“还杵在这里作何?本宫有私房话要同阿姐说,都下去——”
含黛嘴角一抽,抱着孩子望向傅胜。
“看她做什么?这里可是本宫的地盘,让你走就走——”桓贵嫔得意地觑了一眼傅胜,大声道,“这破孩子也带走!”
十余宫娥内侍闻言对视一眼,动作轻轻地退至殿外。
桓贵嫔则轻挽傅胜胳膊步入内室。
含黛摇头一笑,抱着傅璇柔声道:“奴婢陪县主去前殿玩可好?前日县主最爱的弓弩不是坏了?奴婢今早去少府,路大人已帮县主修好了,县主可要去看看?”
傅璇一喜,扯着含黛的袖子往前殿而去。
内室重重珠帘被一道道掀起。
天青色纱帐上坠着淡绿的一排穗子,随桓贵嫔动作轻轻晃动,凭空荡出一股清凉之气。
桓贵嫔抬手帮傅胜卸下身上甲胄,俯身拿起榻上一件宽袖对襟的淡紫纱裙替她换上,又细细打量了片刻,眼中含笑道:“我就说紫色极配阿姐,果然如此!”
傅胜目光落在梁上挂的一块淡青色玉璜上,点头道:“你的眼光素来极好。”
桓氏又转身拿起一件白色暗绣的绸衫披到她肩上:“阿姐此番回京,必定苦尽甘来。陛下昨夜还说呢,要让阿姐承继温国公府!”她踮起脚来,替傅胜拂了拂发上的风霜,低语道:“言外之意,岂不是愿将堂邑军彻底交予阿姐?”
傅胜闻言,神色淡淡地自袖间取出虎符置于案上。
桓贵嫔心中一喜,脱口道:“陛下将虎符还给阿姐了?”
“正是。”
桓贵嫔抿唇轻笑道:“那宋持礼还不气得脸色发青?他图谋了这么久,还是眼睁睁看着阿姐得了兵权,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傅胜目光落在虎符之上,平静道:“肠子悔青不至于,不过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桓贵嫔顺势靠在傅胜肩上,柔柔道:“阿姐此番总算得偿所愿,也不枉离京数月。只是……”
她咬了咬唇,低头摩挲着衣角,忽地黯然道:“……我有负阿姐所托,未曾照顾好璇儿!我对不住阿姐!”
傅胜神色黯了黯,抬头揉了揉她头顶:“此事错不在你,不必自责。璇儿长居温国公府,你远在宫中,鞭长莫及,亦是难免。”她直起身子,眼中划过一抹暗芒,冷冷道:“听说,陛下已将祸首杖毙?”
“正是。”桓贵嫔一愣,蹭了蹭傅胜的肩窝,直起身来,不忿道,“阿姐不必心软,那女人胆敢对璇儿动手,死不足惜。然她不过区区外室,若无旁人挑唆,我谅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张狂!”
她觑了一眼傅胜的神色,咬了咬唇,试探道:“阿姐可知,是何人插手其中?”
傅胜面上划过一丝戾色,口中缓缓吐出一个名字来:“傅月……”
桓贵嫔闻言气道:“正是傅月!枉国公爷视她如亲女,一应待遇,与阿姐无异。”她暗暗唾了一口,拉着傅胜的手,鄙夷道:“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联合外人,挖起阿姐的墙角!”
傅胜眼中幽幽,不过舔了一下唇,讥讽道:“傅月,真是我的好妹妹……”
桓贵嫔抿了抿唇,抚着傅胜虎口处厚厚的一层茧子,闷闷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阿姐这一次,可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个贱人了!”
傅胜略有深意地瞥她一眼,挑眉道:“嗯?”
桓贵嫔抬眼嗔了嗔她,气愤道:“璇儿此番受伤,始作俑者虽不是她,可也脱不了干系!傅月插手其中、背后挑唆,陛下不声张,也不过是留她一条性命,等阿姐回来再行处置。”她面上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鄙夷,骄矜道:“也只有她这个蠢货,还以为咱们万事不知、逃过一劫,仗着阿姐威势,成日在京中作威作福,简直不知所谓!”
傅胜闻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阴翳,缓缓道:“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阿姐,”桓氏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仰头建议道:“夜长梦多,不如今日便送她上路?”
傅胜抬手轻抚了抚桓贵嫔的头,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面上却殊无笑意:“我正有此意。”
她忽地一顿,话音一转:“菱华,打蛇不死,难免夜长梦多。你既深知此理,为何还要留韩氏性命?若他日三皇子上位,你以为她能如你一般心软,放过桓氏全族吗?”
桓贵嫔一怔,咬牙恨恨道:“阿姐错了,我恨她恨得牙痒痒,哪里还会在乎她是死是活?”
她抿了抿唇,眼中一黯,无奈道:“可我那个傻哥哥,至今待她一往情深……”
傅胜听她提起桓越,抚着她的手便道:“说起来,你兄长此次亦晋了三品征西将军,应当不日入京陛见。”
“征西将军?”桓贵嫔闻言霍然抬头,“陛下有西进之意?”
傅胜抬手捏了捏桓氏的发髻:“进不了。”
贵嫔一惊,就听傅胜用平淡无波的声音缓缓道:“世家未除,内忧不断,没个十几二十年,陛下决不会贸然西进。”
桓氏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必担忧,”傅胜神色一缓,抬手抚过桓氏额角的一支玉簪,忽然柔和道:“若无意外,你兄长此番当长驻京师。”
桓贵嫔眼中含笑:“我信阿姐呢!”
傅胜闻言一滞,神色复杂地轻抚着她勾画精致的眼尾,良久才哑着嗓子道:“菱华……”
贵嫔闻声抬头。
傅胜眼神闪了闪,手微微一颤,缓缓问道:“……你近来可好?”
桓贵嫔一愣,面上绽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避开傅胜的目光,偏头道:“好。”顿了顿,她仰头闭了闭眼,轻道:“有陛下护着,哪里会受委屈?”
傅胜神色微黯,张了张口,声音颤抖道:“……菱华,他还活着。”
桓氏浑身一震。
傅胜垂了垂眼睫,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道:“此番我出征灭燕,才知他当年身受重伤,辗转至北周……”
桓氏打断道:“阿姐不必再说了!”
她咬了咬牙,目中闪过一丝压抑的痛色,缓缓道:“就算活着又如何?死了多年的人,便是能重活回来,也不过徒生事端。难不成还能回到从前?”
傅胜翕唇一抿,低低道:“可诈死离京。”
“不必了,”桓氏闭眼,面上血色尽失,“当年他音讯全无,我为他苦等数年……我对得起他了。”
她微微攥紧了双手,缓缓呼出一口气,轻笑道:“阿姐不必心存愧疚……所谓佛云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相会,求不得。”
“菱华?”傅胜眉头一动。
“好一个……求不得!”桓贵嫔咬了咬唇,姣美面容上尽是哀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傅胜心中一痛,突然一把抱住她。
桓氏颤抖着回抱住她,默默流泪:“这就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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