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兵要走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
夕阳西下,新兵营里静悄悄的,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所有人都蜷缩在屋子里,缓解着一身的疲倦,也治疗满身的伤痕。
一辆孤独的小车停在门口,兵手里提着他的包,耷拉着头从连队出来,班长跟着他走出连部,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门。
他和我一同来,来时胸前带着红花,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和锣鼓声中走进了连部。如今他一个人走,偌大的院子里,只看见晚风带起一丝尘土,像电影里一个人仓皇出逃的长镜头。
我在班里的窗户边儿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很想冲出去送送他。可是我不能这样做,班长早就交代过了,任何人都不能去送他,这是连长下的命令。
连长说这个孬兵给所有人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虽然还没有宣誓和授衔,严格意义上他还不是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可是进了部队再离开,怎么说都离不开两个字:逃兵。
连长的这些话可能有道理,但很不近人情。当然,部队里不是讲人情的地方,但我依然希望能找一个更温和的字眼来描绘他,这个十七岁半的南方少年,在我心里更愿意这样说:他只是不够成熟而已。
来新兵营的第三十五天,终于有人做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这个曾与我朝夕相处的少年,固执而落寞的出逃,从此天高水远,此生与我难再相逢。
二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想走。
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排在他后面。他打通电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求你们了,让我回去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他说话的时候,还抬手擦着满脸的眼泪。我低下头看地,但电话房的隔音效果很差,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的钻进了我耳朵里。
他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他说:如果你们不来,就当我死了吧。
他的声音里,有十七岁少年的稚嫩,又带着十二分的决绝,仿佛他已经做好了某种决定,只是在通知电话那头的人一样。
我跟他一个班,日夜相对十几天,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情况。
他家在浙江,父亲是一个工厂老板,母亲是地税局的领导,家里有钱也有权。新兵入营第一天晚上,班里清点个人物资,他的旅行箱里放着三部苹果手机,两条中华烟,还有厚厚一叠现金,应该在两万块钱左右。
可是来新兵营的第四天中午,他就遭受了在他自己看来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他吃不惯新兵营的饭菜,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吃不惯。说实话,我大学食堂的饭菜都比新兵营的好的多。可是在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下,我们基本都处于看见什么都想吃的状态,根本不会因为饭菜不好吃而不吃。
可是他不一样。当他知道面前碗里的东西不是浆糊而是面条时,对他而言是很难下口的。
新兵营只有五个炊事员,几百多人的饮食都要他们五个操办,质量根本没法保证。
那天中午他没有动碗里的面条,把面条推到我面前,让我替他吃了。他就着盘子里的咸菜吃了小半个馒头。
收餐盘的时候,他把剩下的大半个馒头,抬手扔进了泔水盆里。
三分钟以后,过去倒泔水的小值日红着脸回来了,后面还跟着连值日班长和连长。连长脸色铁青,他走到我们一桌前停下,让小值日把泔水盆放在桌子上。
半盆泔水上漂着大半个白面馒头,被泔水浸泡的越来越大,几乎占了水盆的一半。刺眼的让我不敢直视。
连长吼道:谁他妈扔馒头的?给我站出来。
他可能被连长狰狞的表情吓坏了,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承认。
连长越来越暴躁,他一脚踢翻了凳子,大声吼道:没人承认了?你他妈就是个孬种。没人承认,你们一桌一块把这个馒头捞出来,给我吃了。
三秒钟以后,他站起来喊了声“报告”,他说:连长,馒头是我扔的。
连长看见他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到:你他妈连馒头都扔,你把做人的根本都扔掉了。
食堂里有五百人一起吃饭,里面还有四连的五十多个女兵。他的脸涨得血红,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眶里也积下来一些水汽。
连长看他不动,伸手把迷彩服往胳膊上一撸,右手伸进泔水盆,捞出一块沾上了油花的馒头,张口就吃。
连长一口把那块泔水馒头吃下去,开口说到:我陪你吃,今天不把这个馒头吃完,谁也别走。
他看着嘴角还留着馒头渣的连长,低下头伸手捞起一块馒头,闭着眼睛塞进嘴里,我看见他的眼泪终于久流了下来,滴在食堂的水泥地上消失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可怜巴巴的男孩儿的骄傲和自尊。
值日班长也捞起一块馒头放进嘴里,一仰头咽了下去,接着,我们一桌剩下的七个人,都默默的把手伸进泔水盆里,捞起已经被泔水泡烂的馒头,一个个放进嘴里吃了下去。
那天,他回去后在厕所里吐了很久,我蹲在他旁边不停给他拍着背,许久,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了声:对不起。
我摇摇头不说话,把手里的纸巾递给他,那天夜里很晚,我还听见他在我上铺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三
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新兵营里难捱的地方还多着呢。
比如叠被子,他的被子从来都没有叠成过标准的豆腐块。指导员检查完内务,在全连晚点名时把他叫了出去。
指导员扯着嗓子说到:你都来了两个礼拜了,你的被子还他妈叠了两丈高。明天你的被子再叠不好,晚上就别睡了。
当然他依旧叠不好。我想帮他但是根本来不及,每天早上5.30起床以后,只有半小时的时间用来穿衣服洗漱上厕所叠被子。我每次都赶着点才能弄完所有的东西,更何况我的被子叠的也是全班的倒数。
第二天上午训练完回来,他的被子不在了。他到处找了没有找见,最后发现在水房的水池里放着,虽然水池是干着的,被子也没有淋水,但他抱着被子回来的时候,我看的见他眼睛里的神色越来越淡了。
晚上战友们都睡着了,他一个人拿着小马扎在楼道里推被子。我轻手轻脚的起来,去楼道里帮他一起推被子。
他说:我想回去了,这儿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说:坚持下吧,下连了就会好很多的。
他说:下连了就可以让我用手机么?下连了就可以让我华明正大的抽烟喝酒么?下连了就可以让我每天不要累的连站着都是一种折磨么?下连了就能给我自由么?
我沉默了,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答案我不知道,但我又大概知道,只要在部队里,他说的基本都不可能实现。
我知道他很累,我也累。每天晚上回来我们的迷彩服都黏在身下脱不下来,爬战术的时候我们身上被野刺划破了无数伤口,体能训练每一次都让我们精疲力尽,甚至扛原木的时候,原木跌落下来砸破了我和他的脚指甲。两个小时的军姿每一次都让我们双腿抽筋,半天没有办法动一下,有人还当着营长的面站吐在训练场里。
可是我们即使这样,没有人对我们的表现说一句满意,我们得到的,永远都是无休止的催促和批驳。我们听的最多的话是你不够好,你不够快,你不够努力。
最可怕的是,我们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唯一能了解到外界,就是每天晚上半小时的新闻联播。
这样的日子,非常人不能忍受,而我之所以还坚持着,是因为来当兵是自己的选择。没人强迫我。我不想为自己留下遗憾,为我的青春岁月留下浓的化不开的劣迹。
可是他不一样。他还小,不懂得自己选择了就必须承担,而且他身后的人太强大,有能力为他的任性买单。
所以,在煎熬了三十多天后,他终于坐着那辆黑色的奔驰车,一路飞驰着消失在我视线里,从此再没出现过。
我上铺的床后来一直空着,直到我离开新兵营,也没有人住进来过。
四
授衔那天,天气阴沉沉的。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有人低声哭了起来,然后接着,一群男子汉,在训练场上嚎啕大哭。
只有授衔宣誓,才能算做一名真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才说明之前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没有白费,。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身上的衣服从没有一天是干着的。这些得来的太艰难。
我看着班长给我套上一道拐的肩章以后,忽然想起他来。彼时他已经离开新兵营将近两个月时间,他没有打来过电话,也没有寄来信,就像我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一个青涩稚嫩的南方少年一样。
听班长说,回去以后,他面临着很多不好的事情,甚至这对他以后得人生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我替他惋惜,其实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忍耐一下,他也能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成为自己梦想着要成为的人。
时光匆匆,如今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做着什么样的事,可是我很希望他在他愿意安稳的地方,有着他想要的喜乐,过着他喜欢的生活。
曾经一个月时间的形影不离,我心里已经把他当成我一生的战友。
只是我还想对跟他一样憧憬着军营生活,可是没有做好吃苦受罪的准备的热血男儿说一句,还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就请你不要来部队。
当你为你一时兴起做出的决定后悔时,很多人都会为此受累,最重要的是这对你的人生而言,绝无光彩,更是败笔。
因为军营,绝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来了,就请你勇敢的承担你该承担的责任。
又是一年征兵季,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你,认真考虑,若是你下定决心要磨练自己,从此开始别样的人生,那么部队一定为你敞开大门,但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割舍灯红酒绿的生活,就请你不要冲动。
言尽于此,万望珍重。
还没做好吃苦的准备,就请你不要来部队我是郭土豆先生,立志做简书里最会写军恋和军旅故事的人。谢谢你来,祝安。
网友评论
这些故事。
感谢,
有这些文字。
顺便说一声,
最后一张图真的好棒。
加油
我们看着就更走心了。哈哈,
加油
我会把生活中的小故事,认真讲给愿意看的人。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