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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最美，不过一场久别重逢
一
那个武警战士躺在急救床上推进来的时候，苏怡刚给一个老奶奶换完尿袋。在楼道里看到他躺在床上穿着迷彩服被推过去的时候，她远远的瞥了一眼，然后她疯了一样把手里的尿袋塞到迎面走来的同事怀里，转身跟着那急救床冲进了急救室。
她觉得那个军人很眼熟。像是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她进了手术室，主刀的医生看见来了医院里最权威的护士，顿时松了一口气，隔着口罩喊到：小苏，赶紧过来帮忙。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看着昏迷中的人，心里一阵难过。她觉得他很像十年前的那个人，可是她又不敢确定。因为十年过去了，人多少会有些变化，而且十年前他是解放军，如今他却穿着武警的迷彩服。
主刀的医生用手术刀慢慢割开已经半粘在他身上的迷彩服，小心翼翼的揭开，露出他上身已经被火烧的不成样子的皮肤。
她的心跟着揪了起来，目光刚想从他身上收回来，眼睛滑过他没有被烧伤的胳膊，看到他小臂上那一圈伤疤。
她忽然忍不住的掉眼泪，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那一圈丑陋的疤痕。她心里终于确定，她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兵。
那一圈疤痕，是她很久以前用尽全身力气咬出来的牙印。
她站在手术台旁边，握住病人微张的手，回忆翻江倒海汹涌而来。
二
2008年，对苏怡来说是她不愿再想起来的一年。教室开始晃动的时候，她们班正在唱中午上课前的每日一歌。
她是初中一年级，教室在一楼，房子垮下来的时候，教室里还有她们七个同学和一个老师没有跑出去，地震来的太猛，不到三秒钟，七层的教学楼就完全塌了。
苏怡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倒下来的墙和天花板给她留下了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她在废墟里哭了整整一下午。她只是个12岁的小女孩，害怕就会哭，没有自救的知识，还不知道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响。她哭的累了，肚子里饿的难受，开始在心里埋怨爸妈，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还不来救自己。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在永久长眠在了一幢住宅楼的废墟里了，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后来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身上的温度也一点点的流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在远处呼喊，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废墟已经被挖开一个小小的洞。她听见外面的人问她受伤了没有，旁边有没有人，能不能自己钻出去。
苏怡听得见他们说话，可是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在废墟里待了三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小小的空间里她只能抱着膝盖蜷曲着，三天里一动不动，早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和动一动了，她只想再睡一会儿。
后来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兵，趴在洞口对她喊到：“小妹妹，你别睡过去，我马上就进来带你出去。”
等她在那个兵的怀里睁开眼睛，已经是午夜时分。她的膝盖僵硬的打不开，整个人脱水严重，被救她出去的那个兵抱着，一路跑过无数废墟，跑到了一个白色的大帐篷里。
三天以后她终于捡回来一条命，可以下床走动了。
她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出那个白帐篷，朝着家里所在的小区飞奔而去。
所有找回来的遗体她都看了，没有她爸妈在里面。
三
余震不断，地面不时摇晃着，人行道边上一栋已经有了巨大裂缝的二层小楼，在余震中摇摇欲坠。她快要跑到那小楼下面，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衣服提了起来，往后退了四五米距离。
她在那大手里面挣扎，却听到轰隆一声响，抬头一看，刚才那栋小楼完全塌了，朝着人行道的方向压过来，水泥块堵满了她刚才要经过的小道。
她不再挣扎，回头看着提着她的人。
她觉得这个穿着迷彩服的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个战士把她放下来，开口说到：“小妹妹你没事了？”
听着他的声音，她想起来面前的战士就是三天前钻进教学楼废墟里把她拉出来的那个人。
她看着四周末日一般的景象，心里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在这一刻成了她的依靠。
她转身想继续往前走，战士伸手挡在她面前说：“余震还在继续，县城中心都是危险区，你不能去。”
她的眼泪突然就毫无预兆的夺眶而出，她哭着说到：“我要去找我爸爸妈妈。”一句话说完，她再也没有办法止住哭声，身子慢慢蹲下，在一片狼藉的人行道上，雨滴一样的眼泪覆地成殇。
那个战士过来，也陪着她蹲下来，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等她终于没力气再哭的时候，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声：“我陪你去找爸爸妈妈。”
她跟在战士身后，一只手被十七八岁模样大小的他紧紧拉着往前走，那一刻她眼里看不到漫天灰土和废墟，看不到路旁哭到晕厥的白发老人，看不到路旁简陋棚子里放着盖着白布的尸体，她眼里只有迷彩的绿，轻轻晃动在眼前，让她的心突然就慢慢安定下来。
他们一路穿越余震，穿越不断倒塌的房屋，穿越下陷的马路，时间久远的像穿越了一个世纪。
四
她家的所在的小区在震源线上，是县城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她目光来回扫动了几次，终于确定哪堆水泥块是自家所在的住宅楼。她转头问旁边的兵：“为什么你们不在这里救人？”
战士轻轻说了到：“小妹妹，这里的搜救工作已经结束了。”
她疯了一般挣开战士的手，跑到山一般的水泥块上，把脚下的砖头一块一块的搬开，余震未停，不断有各种东西从废墟小山上滚落下来。
战士跑到她身边，帮着她一块一块的搬着砖头和水泥块，他跟苏怡一样，也红着眼睛流着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了多久，她的手指头被断了的钢筋划破，鲜血直流。她不管不顾，依旧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重复着一个动作。
战士一把拉住她的手，哭着说：“不要搬了，不要了。”
其实他入伍才一年半，今年才十八岁，刚变成人们口中的两道拐。
她想挣开战士的手，却死活甩不掉。她忽然低头，对着他卷着袖子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她用尽了十二岁身体里所有仅剩的力气，对着那黝黑的胳膊，发泄着心中的不甘，痛苦，和委屈。
鲜血从她嘴角流出来，她的舌头上有了腥甜的味道，她才睁开眼睛，缓缓送口。
战士疼出来的汗，在鼻尖蓄积了许久，落在满地的灰土里，消失了踪迹。
他又一次抱起已经脱力的苏怡，像三天前从教学楼的废墟里抱出她一样，缓步走在早落的夕阳下，身后，秋风落叶般的一片荒凉。
那是2008年的五月，蝉不知趣，依旧藏在仅存的一株老树上叫个不停，只是再也没有人把头伸出窗外，懒懒的喊一声：叫啥子么叫，格老子。
五
主刀医生喊了两遍，苏怡还是握着病人的手不动。
旁边的实习护士轻轻推她一下，说声：苏姐姐，刘医生喊你呢。
她抬头看着刘医生，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到他的手势。小护士替她把手术钳递给刘医生，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她是医院里最好的护士，也是最励志的典型。地震带走了她的父母，带走了她几乎所有亲人。可是十年之后，她活得那么精彩，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她是出了名的拥军，单位里追她的人很多，但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她说我命里注定要嫁给军人。
刘医生说：“找一块毛巾让他咬着，这一刀下去会很疼。”
她人没有动，却把自己白如羊脂美玉的胳膊放到战士的嘴边。
刘医生说苏怡你别乱来。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说：“他胳膊上的伤疤是我咬的。这是命中注定。”
战士的劲儿很大，一口下去，她疼的倒吸凉气。但是毕竟时间不长，半昏迷的他很快松口。
苏怡的胳膊上留下一排很深的牙印，但是没有出血，她想起十年前她咬的战士胳膊鲜血直流的情形，将近三分钟时间，他一动不动，任她把所有的悲伤倾泻到那条并不强壮的胳膊上。
手术结束后，她把战士推到了病房里。向护士长打了申请，专门照顾战士，护士长答应的很容易。
护士长说：“这个兵本来是外出办事，结果遇到一栋居民楼起火，一个腿脚不利索的独居老婆婆困在三楼下不来。消防车还堵在路上没到，围观的人很多，没有谁敢进火光冲天的筒子楼去。他卷起袖子就冲了进去，十分钟后他抱着老婆婆下来，老婆婆在淋湿的被子里，除了烧焦了点头发，其他都好，可是他自己全身烧伤严重，被后面赶来的消防车紧急送到了医院里。”
她听着这些话，不做回应，回到病房里坐在床边，看着戴着呼吸罩的战士掉眼泪。
他醒了以后，跟苏怡慢慢熟络起来。他问过苏怡一句话。他说：“苏怡，你胳膊上的伤是我咬的么？”
苏怡点点头。他红着脸说：“对不起啊，我当时不知道是你的胳膊。”
苏怡笑着摇摇头，也开口说到：“我知道你胳膊上的伤疤是谁咬的。”
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问到：“是谁？”
苏怡从兜里掏出十年前从他迷彩口袋里翻出来的的那个旧臂章，放在他的眼前晃晃。
她笑着开口，脸上却流着眼泪。
她对他伸手，像十年前他伸手拉她一样。她说：“你好，我在北川见过你，我是苏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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