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作者: 客从远方来_ | 来源:发表于2016-09-06 18:51 被阅读26次
    轮回


    太阳直射点已是北移到极致,巨大的能量充斥着整个大地,万物便似中了魔咒,不得不接受着灼日的考验,差点儿不能挺过去。

    村子里人家的烟囱中缓缓地攀爬出几缕烟来,成群的公鸡站在屋檐下鸣叫,和鸡窝里正下蛋的母鸡声相和,俨然是一个整齐的唱诗班。被铁链拴住的大黄狗焦急地吐着舌头,它尝试了几次水槽里的水,可是却没人告诉它,那水,比它的舌头还烫。

    云香和男人还在麦地里,飞快地挥动着手里的镰刀,那动作仿佛是一场充满艺术气息的舞台剧。连续,且灵活。

    云香的脸庞像是无知者却偏偏喝了两大碗酒似的通红,盐分已积攒得够多,汗水依旧赌气般从额头淌下,不断的冲刷掉一层层盐分。汗水流进了眼角,云香也顾不得再撩起衣角擦一擦,只随便眨巴几下眼睛。这一动作不仅没有好受点,盐水反而刺痛了眼睛,更加迷糊了视线。

    云香只是随着本能,左手抓住一把麦穗,右手伸出去、再拉回来……云香大概没有察觉到连那麦穗也是烫手的。

    田地里失了屏障的蚂蚁,纷纷挪动阵营,它们的脚步也赶不上云香的手速。云香想着若是能用自己的汗水为蚂蚁们下场大雨,那也是极大的功德一件了吧!

    男人直起晒破皮的黝黑的背,看着眼前的大片金黄,打破了持久的沉闷“:早告诉你要早两天割麦子,你偏不听,就知道给娘家人干活,天气预报说明天开始有暴雨嘞!今天干不完这些活,今年一年可就白忙活了……都是你这个破落户儿……啊……”

    云香嘴角的筋抽了两抽,牙根儿隐隐作痛起来,她的眼神儿露出些许埋怨和无奈,终于还是默不作声了。

    云香的思绪层层顶上心头,十多年前,云香的大哥大姐们都已成家,孩子都可以和她玩耍了。作为母亲最小的女儿,父母多少顾忌街坊四邻的流言,托人在附近几十里给云香瞅了个年轻的小伙子。

    云香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夜,看着窗台上的蜡烛一点点消逝,全部化成蜡液,最后从窗沿流到地上,凝固成永恒。
    一夜就是一辈子啊!蜡烛的?云香的?

    云香活了大半辈子,遇到两件事,使她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流尽了。

    大儿子出生的时候,是多少年前呢?云香记不得了,只依稀晓得那是一个春天。春天,多么得意的季节!

    那天清晨,全家人高兴得无所适从,男人抱着孩子就像捧着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村里人都知道了云香生了个儿子,往后全家人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简直威风凛凛!出门总得望望天,老天爷可真是长眼呐!

    那段日子是男人对云香最好的时候,天天都炖猪蹄汤,云香吃腻了,改换鸡蛋羹……

    怀孕的时候,云香天天吐,吃什么,吐什么,瘦的不成样。那时候,她觉得做女人真可怕,活生生折腾死人。要是有下辈子,她励志投胎做男人,不,投胎一个好人家,男女都不打紧了吧!

    现在大概是母凭子贵,之前受的苦,受的气全部翻盘,此刻只管做一个生了儿子的有福气的女人。

    后来,就是一年后,准确讲,是十一个月以后,云香深刻的体会到,果然,福气是不为女人所有的,至少不属她所有。若是没有资格享受,即使得到,失去的时候,也会让你为占有的时候痛不欲生。

    儿子得了一场病,在村里的小诊所看了许久也不见好,医生说怕是得了“恶疾”……

    年幼的生命就那样夭折了,云香接受不了,抱着温热的小身躯,她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甚至给儿子取好了名字,吉安,一辈子吉祥安康,多么美妙的名字。云香不敢相信,这个名字再也用不着了。

    她应该哭,拼命的哭,小孩子哭一场便可了事,她哭不出来,也不愿了事。

    吉安下葬那天,云香看着自己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兄长姐姐们,以及那一群生龙活虎的孩子,莫名的就哭了,那一哭,实实在在的证明云香失去了最贴心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

    她真的不遗余力的哭,为着失去的孩子,为着自己怀孕十月的痛苦,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云香潜意识自私的想,还没下地走路就匆匆的回去了也好,免得过个十几年,走的时候那才真可惜。自己花十几年去捧着,依靠着一个生命,中途却折断了,倒不如不要那苦心孤诣经营下来的依靠。

    不能想,不能忘。


    小儿子在别家玩耍得饿了,在田边哭嚷。云香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正午,许是幻想,毫不费力地便能嗅到饭菜的香。云香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安慰哭得伤心的儿子。留下男人在那忙活,在硕大无比的太阳眼皮子底下,大地也是沉默的。

    忙到月亮高升,妥妥的大白玉挂在头顶,清丝般的凉风抚过汗湿的脊背,大片的麦地被剃成了齐刷刷的寸头,金黄色的寸头。干完活的云香感觉自己就是那风,双脚缓缓离地,片刻就可以飘飘然。

    第二天午后,果然下起了暴雨。乡村的天关乎人们的性命,这样的不负责任,可太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儿了!可是这世道,谁都可以不负责任,怨不得天也被感染了,十风九雨的顺当日子谁记得是多久以前呢!

    家里的母猫生了一窝猫崽子,大猫总是一口叼住一只猫崽子在屋子里挪动,从楼顶到灶头,窝里到炕上……夜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粮食浪费了不少,老鼠却半只没捉过。道是:猫鼠为邻,两不相伤的和睦境况。

    楼顶上的老鼠倒是见势猖狂,夜里蹿跺起来没个完,也有气焰过劲儿的,有只老鼠直接从楼顶板板缝间掉了下来,倒没摔死。

    上初中的女儿帮衬着云香摘藤叶的时候,举起一片翠绿的叶子,上面有只蚂蚁,焦急的爬来爬去,女儿问她知道为什么蚂蚁从百层高楼掉下去却安然无恙?云香笑呵呵的说“:因为蚂蚁轻呗!”那只摔不死的老鼠大概和蚂蚁摔不死的道理一样,重量轻,地心引力不够大。

    云香和大女儿费了好些时间,终于让那只“有惊无险”的老鼠死在地上,即刻把非法入侵的物体驱逐出境。男人嚷着把猫崽子都送人了去,留下这一群无用的东西还得“损兵折将”。

    头几天,母猫急切抓狂的叫声穿透着整个屋子,孩子们找不着了,一只也没留下。母猫窝在窝里,不吃不喝,它大概以为这样的抗议会有效果,人类看见了就会把孩子还给它。母猫见了云香便叫喊,滴溜溜的大圆眼睛充满希望的瞅着云香,云香训斥道“:叫什么咯!再叫也没有用,谁让你不看好自己的儿?”

    母猫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埋下头,绵软无力的叫了两声,扭过身子,缓缓挪动着脚步走开了。

    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不必上心,云香想,再过不久,饿慌了的猫照样会恢复正常,活蹦乱跳,没了的孩子很快就会忘到后脑勺去,再生下一窝猫崽子,照样欢喜……

    这个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感觉很熟悉,云香想不起来了。

    玉米棒子的颗粒慢慢饱满起来,胡须变得浓密,淡淡的香味散发出来,三五个顽童钻进湿热的玉米地里,扯掉粘人的蜘蛛网,拨开锋利的叶片,专捡大个儿的挑。剥开玉米鲜绿的外壳,裸露出亮黄色的玉米粒,掰下来揣在衣服里,回家就能吃上美味的煮玉米。

    运气好的话,深夜里会有野猪从山上下来,趟过河,好一番“光顾”。第二天孩子们又能吃上一次丰盛的煮玉米,这次不用找人“顶包”,怎么不是好运气?

    孩子的开心归孩子,这个时候大人们总是会发愁,野猪这样的畜生真是造孽,指望着一年的好收成几次就被糟蹋完了。村里的人想法设法的驱赶野猪,放鞭炮、敲铁桶、吆喝之类……

    于是夜里村子里间歇不断的传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云香想笑,这可不是除夕放鞭炮吓跑妖魔鬼怪一样么?除夕夜里的妖魔鬼怪怕不怕云香不知道,也没见过,但摧残玉米,糟蹋庄稼的野猪,就是云香见过最可恶的妖魔鬼怪。每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捍卫的东西有被破坏的危险,云香牙根儿的阵痛就会传遍身体里的每一个神经,久久不能散去。

    村里前两年修了路,大家都说日子变好了。晌午头上,大家聚集在村头的李叔门口,在凳子上乘凉兼闲聊。远处传荡着卖桃子的叫喊声,眼见一个身着几处补丁布衣的寸头男人,拉着一辆架子车,卯足了劲儿的往陡坡上奔,因是低着头,尚看不出年龄。只见额头青筋暴起,发间的汗水如雨后的热带雨林,从远处看金光闪闪。右脚上的军绿色解放鞋已脱胶,大拇指像个被揭穿的小偷暴露在外,都是惯犯,不见得多羞愧!

    这景象很容易让人想到拉三轮车的祥子,不同的是,祥子拉的是人,架子车上拉着满车粉嫩滚圆的桃子。

    屋檐下的人看见此番景象,纷纷上前搭了一把手,这才发现车后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难怪拉车的是个男人,却听见女声的叫卖声。叫她老太婆皆因她牙齿已所剩无几,头发也是干燥稀疏,短而杂乱的分布在那额纹横生的额头之上。老太婆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车边,慢慢挪动脚步,并未使出多大劲儿。

    刚一上了陡坡,拉车的男人便松开架子车车把手,扯下肩头助力的绳子,一股脑儿的坐在了滚烫的地上,双腿直直的伸展开,大声地喘着粗气,云香感觉他嘴里吐出似乎是火,瞬间便可燎原。

    老实的男人一口气喝完了村里人拿来的大碗凉水,大伙儿都凑上去看桃,老太婆捡了一个桃在袖子上蹭了蹭,做做样子,白色的毛留在黑色的衣服上并不突出。老太婆扣掉烂掉的半边,大口吃了起来,桃子的水分顺着她的手指一直流到地上,幸好桃子比较软,云香真担心她仅剩的几颗黝黑的牙突然掉落下来。

    老太婆边吃边说“:我这桃特别甜,一块钱一斤,都是我从自家拉上来的,远着呢!在下面卖都是一块五一斤,大家放心买放心买!不亏大家的嘞!”说着边拿起杆儿称招呼大家,有人涂个新鲜便称个两块钱的,云香也挑了四个大而圆的,末了,大半车桃子竟也少了一半。

    老太婆看见云香,露出突兀的牙床,笑呵呵的说“:你的头发倒好,可以卖钱。”

    云香看着老太婆稀疏的头皮说“:你的是卖掉了?”

    “不是,我的头发又干又细,收头发的不要”说着摸了两把自己的头发。

    云香看着老太婆参差不齐的头发,说“:我不卖头发,我头发掉得多。”

    老太婆不以为然的吧唧着嘴“:你的比我的好,可以卖三十,我见过收头发的。”

    云香并不做声,一来,老太婆的发型太丑,见不得人,那收头发的人技术大概也好不到哪去;二来,老太婆的头发如此稀疏,头皮也露在外面,云香怕多说一句自己也变得和她一样。于是云香很无意地扭头向家走去,三十块钱也不能让她愿意变成老太婆那副模样!


    八月,是采松果的季节。村里的男人女人齐齐出动,各个山头,但凡是有松树的都会被横扫一空,绿油油又油腻的松果被装进袋子,再被堆放在屋子里的空地上。松鼠们若是见到这个场面,肯定会感叹整个冬天都不需要再备粮食了!

    云香和男人扛着大袋沉甸甸的松果,涨红了脸,喘着粗气,痛苦而快乐。

    有外地的人开着大卡车(当然也有骑着摩托车的),操着一口洋腔,从村头到村尾,喊着“:收松果嘞,收松果嘞!”

    大女儿认为自己长大了,能做得了主了,主动的叫来了那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指挥着把家里的松果都卖掉了。末了,拿着换来的三百块钱,觉得自己很是了不起,可以向父母邀功了。

    黄昏,李大爷背着手从村头走过来,装作满脸不在意的问道“:囡囡,你得是把松果卖的五毛钱一斤?”

    大女儿点点头,李大爷笑着说“:哎哟!价钱都涨到八毛嘞!你这下可糟了!”

    大女儿一股热气儿充到脑子里,泪水模糊了眼睛,躲到门后面再不出来。

    傍晚,家里炸开了锅,男人的骂声铺天盖地,碗摔碎的声音以及盆哐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院子里。小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坐在门口的石板上哭得稀里哗啦,大女儿躲到河边的香椿树后,若是此时回家定会被打。

    看着桌子上的三百块钱,红得灼眼,云香感觉自己的心沉到了湖底,无法呼吸,三张钱从旁边飘向湖面,云香想抓住,又无能为力。感觉脸颊一凉,云香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想擦把泪,却什么也没有,大概是错觉,脸倒是被满手的松油黏了一把。

    夜深了,老爷子拉着死犟的孙女回来,男人似乎消了气,脸上却依旧挂着罗生门武士般的丧气,双唇紧闭,肌肉下垂,眼里透着寒冷和可悲的目光。谁人都无话,只有那满屋子的松果发出淡淡的香味儿。

    隔了几天,那收松果的中年男人又来了村里,云香的男人狠狠的质问他怎么要哄骗一个小孩?中年男人驮着肥胖的肚子,手背在身后,皮球似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却也不知怎么搭话!

    男人依旧把家里堆的松果卖给了男人!这次,谁也不吃亏!

    农村的人的日子过得是相当的明白,二十四节气,什么日子该干什么,不仅人牢牢的记在心里,庄稼地也明白,大雁南飞,树叶黄了,玉米也成熟了。

    村子里的人无一例外的在玉米地里穿梭,手一掰,一个玉米落在筐里,利落迅速。邻里之间谁家人少,便互相帮忙,今日你来帮我家摘玉米,明日我去你家帮忙,这样活干得比较快,年年如此。

    黄昏开始,大家便在家中撕掉玉米壳,再分类,把质量差的喂家里的鸡,把质量上乘的绑在一起,最后挂在房梁上风干,留到年底磨成粉,粗的给猪吃,细的人吃。

    村里的老吴误食了自家女人放在桌脚,下了老鼠药的馒头,不省人事。云香听说男人午饭时分吃掉馒头,不过半小时便发作,还没出门便晕死过去,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村子里的人围在炕头,有的笼着袖子,有的伸长脖子,面部表情倒时焦急的一致。医生赶到抢救了两个小时,或许是三个小时,给他洗了胃,挂了水,终于是留住了一口气儿。

    围着炕头的人似乎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很是感慨的说着这个男人命真大,若是别人怕是早都不行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脑子会不会受影响?当真是村里医生的医术不赖,亦或是老吴家的女人下的药量不够足,老吴隔了半个月便生龙活虎了。

    老吴的身体确实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早些年靠贩卖木头养家的时候,老吴扛着二三百斤的木头走起夜路半点都不含糊,其他男人没几个能敌得过。

    老吴体力好的话题远不如他误食老鼠药差点身亡的事传播得广,附近村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便讨论:老吴她老婆在外有人了,便故意下毒毒死那老吴,如此就有机会与奸夫私奔了……

    老吴知道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她女人要灭他口,好保住自己的名声……

    ……

    流言经久不息的传播下去,他们没有找到老吴老婆与人通奸的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奸夫,倒是颇为可惜。于是日后聚齐,还是讨论老吴中毒未死命大更具有传奇色彩!

    待十月底,大黄牛耕完所有的地,今年的农活便结束的差不多了。村子里有录音机传出的唱戏声,似乎是清闲起来了,云香是个杞人忧天的主,她清楚地知道日子不会轻松的过。

    扫完的树叶明年还得长出来,猪吃完了下顿还得吃,大雁明年还会飞回来,庄稼收完明年还要种……

    日子一天一天数,一个礼拜一个礼拜数,一个月一个月数,还是一年一年数,都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

    云香一如既往地做着一日三餐,操心着过年猪能杀多少斤肉,孩子冬天穿的棉鞋,柜子里的麦子和房梁上的玉米能吃多久?明年会不会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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