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篮球少年

文／谷咚咚

科比退役的那天，我的丈夫，一个185cm的汉子，曾经体育学院篮球专业的学生、如今公司篮球队队长，在直播的屏幕前哭的死去活来。抱着印着科比头像的枕头不断擦眼泪。

我削着苹果，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影帝。

丈夫泪眼朦朦的看着我，眼神里透着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

影帝。

丈夫腾的站起来，抄手就扔来一个抱枕，然后撇着嘴跑来追打我。枕头破开了，棉絮乱飞。电视里科比笑了，丈夫抱起我开始亲吻。我偷偷睁开眼，白色的棉絮像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丈夫的发梢上，落在我的眼睛里。

哦，我的篮球少年。

一、

2005年，我15岁，平生第一次，进了县城。

我所在的镇二初中有一个去市一高参观的名额，班主任杨老师找到我。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了，去市一高看看，毕竟是国家重点中学，考上后你的一辈子就变了。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上次的作文竞赛你不去，人家一初中的孙璇，水平还不如你呢，还不是捧了个二等奖回来。一只脚都踏进一高门了。今年咱们班能冲击一高的只有你，去看看啊，别辜负老师的期望。

我嗫嚅着，哽咽的说，老师我没钱。

这次我替你垫了，去吧。

我在电话里语无伦次的跟爹妈说了。爹很高兴，妮啊，咱家宽裕，你弟昨天往家里寄钱了。咱不用人家的钱啊，爹给你拿。你好好上学，咱们家啊，以后就指望你了。

二、

到县城的那天早上，孙璇带我去吃据说在本市很出名的“韩家胡辣汤”。她驾轻就熟的样子，要了两碗粘稠的胡辣汤、4个煎包和2根油条。

我紧紧爹塞给攥着我的100块钱，怯怯的没说话。犹疑了一会儿，只喝了汤。

到达市一高时才8:30，负责接待我们的老师很意外，显然一副没预料到的样子。得知我们来自Z镇时，老师通达的笑了笑，然后发了通行证，大概的介绍了校园的方位，嘱咐我们可以随意去转转，不要打扰学生上课。10点钟在图书馆门前集合。

咱来的好早啊，我对孙璇说。

是哎，不过咱远嘛。你渴不渴，一起去超市买点水吧。

好。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应声答道。

这两天不用花钱，来回车费总共20块，回家再给爹妈买双手套，20块吧，自己留个10块钱，剩余50块钱还是留给家里。

三、

我拿了一瓶矿泉水，付款的时候才发现，钱不见了。

我几乎翻遍了衣服里所有的口袋、书包里的所有的兜兜，除了零碎的一角、贰角，那100块钱就是不见踪影。

我强忍着眼泪，一直在翻翻翻掏掏掏，几乎濒临崩溃。那是我14岁的弟弟打工换来的钱呀，是家里青黄不接时一个多月的口粮啊。

我的异样似乎吓着了超市里的收银员和其他过来购物学生，大家开始慢慢围过来。看着地上一双双鞋子越来越近，我的自卑心迅速战胜丢失钱的恐惧，草草收拾完东西就开始往外跑。

我跑的太快了。

眼泪被风黏在发梢上，潮糊糊的，挡住了视线。风在耳边呼呼响，太阳毒辣辣的，晒着我的头皮。我听到劈劈叉叉的炸响。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漫无目的瘫坐了下来。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从脸上、头上一刻不停的滴落，浑身着火了一样烫。我喘着粗气，慢慢的开始清醒。

前方是刚动工的土坑，周围是新翻出来的土、石块，前方还有一个大约2米的假山，放倒的竹子。一年后我才知道，这是新建的状元湖。

那一刻，望着完全陌生的环境，摸着空空的口袋，我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四、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大概还是会选择这一刻。即使当时的我是那么狼狈、丑陋和浑身脏乱。冥冥之中，篮球少年就是为了救我于危难而出现的。

彼时的篮球少年气喘吁吁的站在我面前，穿着蓝色的球服和崭新的运动鞋。他甩了甩鞋上的新泥，轻轻蹲在我面前，咳嗽了一声，他说，“这位同学。”

15岁的我没有抬头。

这位同学，给你的水。

我睁开了眼，一直看着脚底下的地面，眼泪还是啪嗒嗒的掉。

小姑娘不要再哭啦。听你朋友说了。我们俩刚才回去找了一趟，喏，找到了。给。

我还是没有抬头。

听说你们是来参观的，好好学习争取考上这里。不要像我一样，只能走特长生的路径，很辛苦的。

对了，考上了记得来找我。我算是你们认识的第一个学长吧，我是高一（2）班的，刘齐一。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开始别别扭扭的，抽嗒嗒的低着头一直绞着衣角。

那我走了？以后不要这么脆弱，什么事都有解决办法的。如果在这所学校，有事的话可以找我。

他转身的一瞬，我半抬起头偷偷看他。迎着炙热太阳的他，碎发上有几颗汗珠开始发亮。

他是光，是每个少女梦里开天辟地的那道光。

五、

故事里的少女总是会拼尽全力，发愤图强，来个鲤鱼跃龙门，众望所归。

然而，现实正如想象的一样残酷，我偏科太严重了，哪怕全力奋战这几个月，物理成绩居然突破新低，英语也不大不小的拖了个后腿儿，还是没能如杨老师的所愿，成为这个初中第二个考上市一高的人。

杨老师亲自来到我家，这姑娘成绩很不错，复习一年肯定走市一高。市一高啊，那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爹妈受宠若惊，征求我的意见。

我跪下嗑了几个响头，爹，妈，还有弟，让我复习吧！这几年辛苦了，以后我当牛做马伺候你们！

2005年，我15岁。开始明白自己有多狠心，为了梦想学会不择手段，学会让家人背负苦难。

孙璇说，还上什么一高嘛，咱上次去参观你也看了，那根本就是贵族学校啊，一般人就算考上了也混不下去的。不如跟我一样随便上个高中得了，以后毕业了学门技术，咱一起开店。

我不听。我对孙璇说，女孩子要自重。

我终究没有拆穿她。

六、

2006年7月份，我收到了一高的录取通知书。

杨老师醉醺醺的把通知书捎到我家，在门口喊，姑娘！终于没有辜负老师的一片苦心啊！

杨老师说，以后的路，你要越走越端正，咱条件苦但人不能苦，不要学到一肚子的坏肠子，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的本分！

还是同班的好友告诉我，杨老师以前有个女学生，家境很贫寒，在杨老师的资助和辅导下，以全市第五名考进了市一高。杨老师早已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人。那女生进了高中，受到环境的诱惑开始放纵，吸烟喝酒谈恋爱翘课。

杨老师去劝，她冷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好！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就是想等我成年了娶我！

杨老师气哭了，喊着求她，我是为了啊，咱这镇子，出几个大学生，多几个知识分子。我们都穷，穷的失去了骨气才是他妈的真穷！

七、

我带着这个故事去了市一高。

高一那一年，我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时间的埋头苦学。成绩不上不下，物理对我来说难于登天，化学更是天书。老师与同学们相敬如宾，你来我往，再也没有了恨铁不成钢的谆谆教导。

高二分班的那一天，我哭了。

不是为了学理科还是文科，不是为了进没进重点班，而是为了，再也看不到篮球少年了！

我找了几天了，班级也看了几遍。嘴笨的我只能在班级外边徘徊，然后急的跺脚。

是的，我唯一的娱乐时间就是假装来来回回的路过篮球场，偷偷看篮球少年浑汗如雨。

我跑到篮球场，拨开每一个眼熟的人，沙哑的问，刘齐一呢？刘齐一呢？最后，高一的同学陈永建诧异的拉住了我。他说，刘哥摔伤了，现在休学了，在北京静养。

高三了！都要高三了！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不顾一切的蹲下来蒙住双眼，就像当初那个在状元湖那个自卑懦弱的我。

陈永建把我拉到了篮球场外，他似乎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八、

我开始崩溃，如同那年丢了钱似的大哭。不同的是，我在孙璇手里见到那100块钱了，我还能在这里见到篮球少年吗？

陈永建听我絮絮叨叨了一个下午，终于不耐烦了。不就是你暗恋他两年多是吧？放心，哥们有办法！

他偷偷的把脸凑过来，嘿，别哭了，梨花带雨的别让我心疼。

他把刘齐一的电话号码给了我。2007年，对于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电话还是稀罕物。我拿着写着一连串数字的纸条，仍是不知所措。

最后，我硬生生的从早饭里扣出了200块钱，然后托陈永建帮我买手机。陈永建挑了挑眉，我可不敢，咱学校是禁止带手机的，老师都不让带。再说你可是文科阶段前10啊，不能堕落。

我瞬间想到杨老师的那个女学生。

我怯生生的把钱塞给陈永建，我说，陈……陈……陈哥，你把钱寄给刘齐一吧，我的一点心意。让他好好养伤。

陈永建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大姐，我比你小整整一年零两个月哦！你可别把我叫老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陈永建木讷的顿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

九、

再见到刘齐一时，我高三，他也是，陈永建也是。

此时我成绩稳居年级前五，地理成绩更是稳定——从来都是在及格线徘徊。我一面疯狂的补地理，一面疯狂的关注刘齐一。

陈永建早就对我不耐烦了，加上理科班竞争形势严峻，他干脆闭关。就是那种坐在班级第一排，除了上厕所、吃饭、回宿舍之外，从不离座位的人。

他不理我。

我没敢跟刘齐一打过招呼，哪怕迎面而过，也要最先低头。我料到没人会跟刘齐一提过我，毕竟光芒闪耀的人附近总是会围着诸多的小星星，别人都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我还是最普通的那一颗。

我开始偷偷给他送苹果、橙子、折的小星星……开始学习小女生的小花招，写一点加油的话，画一副不在乎的笑脸。隔着天井的距离，我看到他会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拿着篮球，瘸着腿，在班级的后墙上偷偷练习投球。

哦，我的篮球少年。

十、

2009年，我19岁。

高考终于结束，大家收拾东西纷纷开始逃离。我怔怔的坐在班级里，陈永建在门口喊我。

考的怎么样？准备考哪里？

我不知道。

沉默。

我还行。我考L市的机电专业，那里的文科也蛮好，你要不打听打听？

我抬起头看他。他涨红着脸。

刘齐一呢？他考哪里？

不知道！

陈永建狠狠的摔下一句话，快步往外走。你考虑一下，L市！

我回到班里，从地理课本中拿出那张小纸条，字迹印染的早已模糊，那几个数字我却烂熟于心。

我买了手机，给刘齐一发了平生的第一条短信：学长，你好。我是文科班的冯青，你还记得高考前书桌里的那个梨吗？是我送的哦。哈哈。学长高考快乐。

即使隔了这么多年，这条短信我还是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等了太久，斟字酌句了太久。

喜欢了太久。

十一、

高三的那三个月暑假，我发了21条短信，一直到成绩公布的那一天。

刘齐一回复的第一条短信：你好，谢谢。不过梨的寓意可不是太好。

我估算了成绩，还行，超出一本分数线40多分。

刘齐一回复的第二条短信：文科的话，X市的大学不错。

报考大学，我不顾老师的意见，坚持的选报了X市大学。热门的专业竞争压力太大了，我估不准，考量之下选了个冷门的，我的成绩稳稳的可以。

成绩公布了，意料之中我被录取。通知了杨老师，通知了爹妈、弟弟，通知了我的亲朋。高中老师也挺高兴，毕竟是重点大学。

刘齐一回复的第三条短信：我要出国了。谢谢你，高三这一年。

我生平第一次听到“出国”这个词，就是在19岁的这天。即使后来出国那么多次，每次到达机场，我都会想起那天的自己。站在农村广阔无垠的田野里，看着高空中那小小的铁灰色机翼。我对自己说，你看，这就是你和他之间永远都到不了的距离。

十二、

去大学报到的那一天，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火车，20多个小时的路程，我颠沛流离。只是这一次的我，看起来似乎没有穷酸和自卑。我时刻正襟危坐。

陈永建飞扬跋扈的坐在我的邻座。

他没有考上L市大学。唉，机电专业果然是热门，硬生生的被刷下来了，强中自有强中手啊，你看我，高三奋战一年仍是溃不成军呐，他说。

我低着头。

他说，冯青，我准备复读一年考你这个大学。你看怎么样？

我基础不好哎，就高三努力了一年，你上这大学太牛逼了，我复习一年估计也赶不上。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却笑了。

故事里的少年发愤图强，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考进X市大学的体育学院。跟屁虫一样追在我的身后，和我一起学习、打工，教我如何和人做朋友，陪我参加弟弟的婚礼。

我终究没有当牛做马的伺候家人，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谁又会离不开谁呢？只是我的弟弟啊，姐姐辜负了你一辈子。当然，这是另外的故事了。

再也没有看到篮球少年，这个篮球青年陈永建占满了我的生活，他陪我跨过每个泥泞险滩。

只是偶尔我会打开那本杂志，看着篮球少年一如既往的脸，静悄悄的对自己说，真傻啊，高中的你真傻。

这是你的恩人呢，你都没有好好看他一眼，没有当面说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救命的100元钱，谢谢你无意间指明我黑暗的路，谢谢你曾温暖我潮湿的生命。

谢谢你，带来这个明朗如你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