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句诗:“一树梨花压海棠”,真是“诗中有画”。当您读到它的时候,眼前会展现出一幅赏心悦目、流连忘返美丽的景色:春雨之后,空气清新,带着晶莹水滴的雪白的梨花,掩映着粉嫩柔红、楚楚动人的海棠花,色彩缤纷,交相辉映;香风阵阵,花雨飘飘。您也许会联想到“梨花一枝春带雨”、“千朵万朵压枝低”和“却道海棠依旧”,万千思绪随着无限柔情轻轻地荡漾……
可是,您错了,因为您被“伪风流”欺骗了。
“风流”是个具有浪漫色彩的褒义词,比如“风流倜傥”、“风流才子”,“风流韵事”,用到极致的时候,简直就是个含着崇高意义的赞美词了。从一般的意义上说,它会让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更富有情趣,更生动活泼,多姿多彩。“下流”则是个贬义词,大约能与“畜牲”、“龌龊”、“无耻”并驾齐驱,比如“卑鄙下流”、“下流坯子”。简言之,“风流”是好的,“下流”是坏的。
“人可风流,不可下流”,它们似乎是人的品质、德行的两个极端。
在日常生活中,这两者乍看起来泾渭分明,势同水火,但本质上却是指同一种事情,没有什么差别。有一个词牌名,叫“风流子”,它还有别名:“内家娇”、“神仙伴侣”,望文生义,一目了然,就是二性关系,和色与情要么拐弯抹角,沾亲带故;要么直接了当,干脆利落。
宋代有个名气很大的词人,叫张先,人称“张三影”,因为他有“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轻无影”的名句;还有一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令后来无数诗词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他家境优渥,聪明过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仕途也算得上坦荡,在当时是名符其实的文化名人。此公高寿,八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不仅娶了,还生下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可见张老先生不仅才思敏捷,而且身强力壮,如狼似虎。在那个能够拥有三妻四妾的社会环境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无可厚非,问题是娶是娶了,还弄得“花里胡哨”,赋诗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张先用风流妆扮着无耻,为龌龊鸣锣开道,丝毫不掩饰一脸淫荡的奸笑。
烘托张老先生的得意洋洋,是“知音”们热情洋溢的祝贺和夸奖,还是天赋异禀的苏东坡最厉害,一时兴起,赋诗一首,尤其是最后一句,用最美好的想象、最生动的文字,表达出许多“正人君子”心中所求而口不敢言、最原始的颠狂行为:“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个苏东坡和那个写“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是同一个人!张老先生喜娶小妾,简直就是香艳至极的“风流韵事”!在这里,苏东坡要么是他另一副面孔的原形毕露,要么就是沆瀣一气,即使怀着最大的善意,用最好最温和的解释,也是一时兴起,于无意之中火上浇油,助纣为虐。
宋代还有一个大词人、大才子,叫宋祁。他因为一个字而千古流芳,就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这首《玉楼春•春景》的后半阕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我不是怀疑,而是认定,这个“斜阳”是指人的晚年,就是所谓的“夕阳红”的“夕阳”吧,那“花间”,直观是鲜花丛中,但宋先生真实意图不是真实的花朵,正如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宋先生明言鲜花,暗示成群妙龄少女。看来,宋大才子与张老先生有共同的爱好,只不过是拐弯抹角地用温文尔雅的“微笑”,掩饰着肮脏,龌龊和下作,一副伪君子的嘴脸。
张先并非“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只是他活得更长久一些,在他之前,唐朝大诗人杜牧也毫不掩饰与生俱来的风流兼下流,有他自己的大作《遣怀》为证:“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和《叹花》“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这是仗着文雅洒脱的势,大胆露骨的、赤裸裸的、涎水横流的肉欲和淫荡。
与这些弄虚作假的“风流”不同,是纯洁纯粹的“风流”。比如唐朝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郊的《赠去婢》:“王孙公子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二首诗都有真实的故事,也很感动人,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真挚的情感,风流诗情千古流传!李群玉的《黄陵庙》:“黄陵庙前莎草春,黄陵女儿茜裙新。轻舟短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杀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高启的《咏梅》:“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样的风流,真诚、雅致,或香艳,或清秀,或婉转流丽,或飘逸洒脱。
“风流”的对面是“下流”。《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冯紫英和薛蟠等饮酒行令时,薛大爷说的“女儿乐”,堪称下流的典范;《阿Q正传》第四章“恋爱的悲剧”,不到“而立”之年的阿Q,先是调戏小尼姑,摸小尼姑的头和脸,被小尼姑弄得神魂颠倒,而飘飘然了,接下去:“女人……吴妈……这小孤孀……”,“女人……”阿Q想。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阿呀!”吴妈愣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直接了当,按捺不住的下流。
当然,这是文学作品了。现实生活中也屡见不鲜。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们“上山下乡”,有一个真实的人和事,大概的情况是:在一个村子(大队)里,有个人(称某甲)和好些女人关系暧昧,另一个人(称某乙)羡慕不己,也想像某甲那样风流或下流,但又不知道如何下手,于是向某甲请教,某甲说:“就跟她们说冬瓜藤子南瓜雾(这个“雾”是当地土语,就是藤蔓)。”某甲的意思是和女人说她们喜欢听的话,套套近乎,赢得好感,然后再见机行事;这和张老先生的诗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土气十足,毫无文采。但某乙具备不可思议的愚蠢,真的把“冬瓜藤子南瓜雾”当成迷魂散、蒙汗药,和女人拢身就说“冬瓜藤子南瓜雾”,话音未落就动手动脚,结果被当成流氓痛揍一顿。
古人言:“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张老先生,苏大才子,杜大诗人,薛蟠,阿Q,某甲,某乙虽然角色不同,但都是人,当然也包括李群玉、温庭筠、崔护、崔郊、高启,都有作为动物性的需求、渴望和冲动,从最原始的两性相吸、两情相悦的人的天性出发,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也没有什么对错。但文化、教养、品行、环境,将他们一分为二,对同一种欲望和行为,表达的方式或外面的包装有如云泥之别,一个袒胸露背,面目狰狞;一个梳妆打扮,花枝招展。就像一个劫匪对一个富豪说的:“咱们都是抢劫,只是手段不一样罢了。”
风流和下流壁垒森严,但在它们中间有一条云遮雾掩、模糊不清的晦暗带,那就是:伪风流。
花言巧语的伪风流真下流,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它就像雄性禽类求偶,靠炫耀和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或动听的歌喉,来获取对方心甘情愿的俯首帖耳。唐代诗人元稹的悼亡诗《离思》,表达了对去世妻子的真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前面二句成为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名句。可妻子刚刚去世,他就立马又有新欢,可见其口是心非,虚伪至极,真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说他是一个“渣男”,不算冤枉他。再说了,对第三句中的“花丛”,我们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是不是和上面的“且向花间留晚照”的“花间”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英国哲学家培根说:“一次不公正的裁判,其恶果甚至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虽是无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审判则毁坏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一个时代的文化精英,其言行举止,在很大程度上是文明的标杆,影响着社会潮流和芸芸众生。像张老先生洋洋得意的自命不凡,苏大才子“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花言巧语,还有杜大诗人的哀鸣悲叹,借风流之名,行下流之实,比下流还要无耻,还要卑劣,更加丑陋,更加恶劣。
伪风流用华丽的外表,玷污了真挚和纯洁的情感。他们一方面道貌岸然地站在文化的制高点上,痛心疾首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孔“圣人”深恶痛绝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另一方面又恬不知耻,乐此不疲,公然把妙龄少女当成手中的玩物和泄欲的工具,将“真善美”和“假丑恶”搅得乌烟瘴气,一潭烂泥。
2022年2月5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