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山居

故乡依旧风情万种，而我却似乎因为长久的疏远有些变了。在山底望见似从云端滴下的青翠一路铺叠上去，白云仿佛它翠裙上缠绕的白围巾。一口气冲上去，在山顶气喘吁吁地看天空依旧更加幽蓝高远，不禁有和年龄很不搭的迟暮之感。山风不经召唤铺面洗来，常悟一室之欢，不曾见庭花阶柳，朝夕风露，多取诸怀抱想想，而今又见白云苍狗芳草萋萋，一时逸兴遄飞不想下去。

然而山那边有更幽深无形的召唤牵拽我的脚步，于是一路飞奔从那边下山。满山绿意连绵不断撞如眼帘，不由思开意爽。

我错过了那桃花红得害初恋的热烈，也错失了油菜田金黄出蜂蝶晃眼的相思，更没赶上苜蓿的春芽旋在土被里透出的郁郁清香。也遥远了曾经无数个白日与黑夜，在油菜田里打滚，在麦香身上踏春，听鸟儿赞美桃花，听蛙儿咕咕不断的情话，听蜜蜂吟唱梨花杏花唇瓣的馨香，看柳丝舞动纤腰吐嫩黄的风韵，看天空蓝的遥远的清澈，把白云棉花糖似的咀嚼。

但我终身不会忘了那曾经惹人悸动的勾引。何况我依然赶上了这葱茏跌跌撞撞和心里叶稠阴翠的童趣缠缠绵绵的微醉。

渐渐鸡鸣狗吠、牛哞驴嘶之声被山脚的浓荫托起，一番莫名的激动。两旁柳垂金线，翦翦舞随腰；眼前土泛蕊黄，盘蛇一径遥。满目蓿花，无风仍脉脉；片片青槐，不雨亦潇潇。

从山口往出，涧水似龙，不恋尘埃，只带着鸟鸣蝉声滑溜而出。小溪还是那条小溪，清浅依旧，婀娜依旧，她不曾如黄河九曲浪涛，涌动过秦汉明月，也不曾若长江空际豪流，承载过唐宋风骚，更不似秦淮烟沙濛濛，笼罩过明清风流。她只默默地、滑滑地润洗着这个山村的古老与宁静。不需要桥，一个溅水从她柔若飞燕婀娜的腰身上跑过去，只几珠清泪点缀裤脚黄土，其余不惊波澜，定格着宠辱皆忘的高雅。

看到这溪流带出的开阔，麦茬耀眼着半截金黄，苜蓿铺陈着蝶舞蜂吟，玉米噙着露拼命冒绿，今日所遭受的不算苦难的苦难，连日见惨不忍睹之死亡的凄凉和郁闷，被顺川而下的凉风卷向遥远，片丝不剩，大有“名利何曾伴吾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的飘飘仙感。

故院确实久违了，长草掩朱门，浓荫遮碧瓦，渲染一丝被弃的埋怨。只是门前我亲手载种的一排白杨使劲地鼓掌，似是欢迎老衲归庙。门似乎已忘了开闭的职责，哼着不情愿的调子缓缓打开，院子里我种的韭菜惯性地泛滥着绿，我种的菊花荡着青意为金秋盛开争气，我种的梨树已经收起“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楚楚动人，挂满果实。

檐角蛛网，寂寞着八卦……

汲一桶井水，翻出半箱旧书，在院子里翻起曾经的阅读，看很多年前我写在行边字旁的那些评注，幼稚与奇语齐飞，好笑共喟叹同在。正翻《三国演义》，突然两条比拇指粗的彩蛇，一声惊叹，半腔凄然。想起当年爷爷烧表焚香送入宅之蛇的情景，难以自已的转目注视含绿未放的菊花，爷爷正是那年菊花开得白黄相争的时候走的。如今菊痕依旧恋井栏，人却骨贱黄土轻。团圆莫忆清香老，一别西风又三年。

提着两条冰凉的尾巴将它们送出去，一挥手，两条彩带滑入草间，瞬间不见。爬上屋后小坡，遍地杏子桃子，透着成熟的诱惑等着挨吃，李子梨子却炫耀这羞涩，饮风生长。吃一些，摘一些，再在路边采一些红得吓人的马路豆，踩童年的脚步回家。邻居端水送茶，邀饭请肴，大有刘备入川，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的气势。

晚上四门大开，蛙声一片和风入，青山斜卧床枕前。夜虽然黑得像瞎了眼，但不用对杯邀月，月亮即在床上，一束光照着蛩鸣不住。掀动月光荡漾如龙宫水晶被，铺盖曾经熟悉的睡意，树叶一声婉吟，清风偷门而入，清凉得瞬间睡去，只把无眠扔在了人生边上的边上，今夜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