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将军府。
宽阔而平坦的庭院,是少将军程子墨的习武场。
一棵挺拔而秀美的木棉树,是院中唯一的装饰。这棵木棉树,在将军府建成之日,尚为一株树苗。如今风雨几十载,它,俨然成为府中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植物了。
春季,正值木棉花期,暖风拂过,满木璀璨,令人惊艳;炎炎夏日,它绿叶成荫,为树下读书的少将军增添凉意;秋冬时节,它虽枝叶萧瑟,秃枝寒树,却仍是程子墨习武时的好伴侣。它已陪伴着少将军程子墨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十五年,它亲眼看着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成长为相貌堂堂的潇洒儿郎、武功高强的少将军。
这日正值九月初三,乃是程子墨十六岁的生辰。将军府内喜气洋洋,宾客盈门,仆人们来回奔走忙碌着。
身材颀长的小寿星程子墨,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袍,上绣精致的银色祥云,外罩浅蓝色坎肩,脚蹬一双银白色习武长靴。冠发以银簪高束,余下发丝如水般披泻。细致如瓷的肌肤,浓密如剑的双眉,黑亮如星的眼眸,以及那高挺的鼻、优雅的唇,一切竟如上天偏爱般完美无瑕。
微风吹过,那棵安静的木棉,也在庭院中注视着程子墨,发出赞许的“沙沙”声。
天色渐暗,宴会厅内已是灯火辉煌。酒过三巡,程子墨的生辰宴渐入高潮。
子墨的父亲,当朝一品大将军程轩站起身,双手高举酒杯,满面笑意:“今日小儿生辰,恰巧老夫平乱凯旋归来十日有余,便迎高朋满座,实乃蓬荜生辉!鄙人不胜荣幸,在此宣布一桩喜事。
“小儿子墨,何其有幸,曾与姚丞相之千金姚青雪小姐,有指腹为婚之谊。今日丞相大人携夫人与贵千金同来寒舍,许下这门亲事。方才我等业已商定,下月中旬,便为两个晚辈操办定亲大礼,届时自当再次邀请诸位贵宾光临寒舍!”
一轮弯月悄悄爬上了木棉的枝头。
程子墨拉着那位娇俏玲珑的丞相千金姚青雪小姐,小跑进入庭院,围在木棉树旁。
子墨双眉高挑,神色颇为得意地向姚小姐介绍这棵树:“瞧!这就是我刚和你说的那个好朋友。自打我记事起,几乎天天在这树下读书、练武。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姚小姐细细打量着:“真不错呢!如果我也能天天在这树下读书……”
“你说什么……”
九月末,天气渐渐转凉。子墨每日仍在树下练剑。剑尖掠过之处,轻风呼啸,木棉的叶子一片片零落而下,被剑尖带着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尚未到约定的十月中旬,却不料朝堂之上,已是风云变色。
事情源于一封上达天听的书信,书信上清清楚楚,写的乃是与小国力图与天朝重臣密谋逆反的交易。而这力图,正是屡次挑衅,与天朝数年来烽烟不断的西陲小国。
书信上的字迹,所有人都一目了然,正是一品大将军程轩的亲笔!
首告者,竟是程将军的副将、官拜二品的韩景路,与当朝丞相姚琏!
自古为天子者,大多是性格多疑的。此信一被揭开,天子岂不震惊?盛怒之下几乎要下旨诛杀程氏满门!好在姚丞相念在同朝多年又是亲家的份上,力劝天子暂息雷霆,先仔细调查一番再下定论。天子这才稍事冷静下旨彻查,却仍将程大将军投入天牢。
一夕之间,将军府一众人等,已然皆成戴罪之身。
深秋,深夜。
好不容易将母亲安抚入睡,程子墨却又如何能够安眠?父亲一向忠诚耿直,保家卫国三十余载,战功赫赫,却不料一朝祸起,竟成了阶下囚。
想那力图小国,已记不清多少次败在父亲手下,父亲怎么可能与之书信往来,谋什么逆反之事?想来,必是有人陷害忠良。
可是,要如何查证呢……
卧房中,子墨眉头紧锁,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桌上,几支蜡烛明明灭灭。
忽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子墨回头,却见一名黄衣绿裙的年轻女子闪进身来,对着自己盈盈一拜:“夜深了,少将军却为何一筹莫展?”
但见此女,裙袂翩翩,长发垂腰,粉面含娇,竟似那春季里怒放的木棉花一般令人惊艳。虽说程子墨此刻烦忧万分,却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是谁?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子墨一脸的疑问。
“小女子姓潘名芝,乃是将军府上一名女仆。”
“女仆?可我从未见过你。”
“小女子是少将军生辰时才进得府中的,时日尚短,少将军自然不认识。”
子墨应了一声,无暇再去想她,只是又锁了眉头,想起父亲的事。
“少将军可是为大将军之事烦忧?小女子不才,愿为少将军解忧一二。”
“你?”子墨闻言蓦然回头,“说说看?”
“听闻大将军乃是被一封书信所害,小女子以为,书信自然不会是大将军亲笔,一定是有人暗中谋划,找人代笔。小女子也曾听说,这天子脚下,有能人者擅长模仿笔迹,少将军可派人查访一二。只是……那代笔者已经被灭口了也说不定。”
潘芝姑娘身姿挺拔而优雅地站在那儿,声音清脆甜美,短短几句话,便如醍醐灌顶。
子墨一拍桌子:“对呀!我明天一早便派人查探,这京城中有几人擅长模仿笔迹,是否有人于近日遭遇横祸?”
潘芝姑娘微微一笑,这笑容竟似春风般温暖,仿佛即将融化子墨那颗年轻的心。
三日后,果然查到一名书生被莫名其妙刺杀身亡。这书生孑然一身,尸体尚存屋内。子墨派的人竟在书生贴身的夹袄中搜出一张血染的纸来,上面留有许多涂改过的字迹,赫然包含着“程轩”的名字,明显是这名书生练习笔迹时留下的手稿。
这可是个意外收获!子墨得报心中豁然,父亲果然是冤枉的!正欲冲出门去,潘芝又亭亭玉立在面前。
“少将军意欲何往?”
“我找到了父亲被冤枉的证据,要即刻进宫面圣!谢谢你,潘芝姑娘。”
“少将军留步!这手稿的主人已死,若是圣上不信,少将军又当如何?”
“这……”程子墨迟疑着,沉吟着。
“如今尚未到严寒季节,水不可成冰。府中冰室中可有去年的存冰?”
“还有些……”子墨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潘芝你太聪明了!”
冰室内。晶莹剔透的冰块,被子墨与潘芝细细磨成中间凸出、四周凹入的形状。那张手稿被置于冰块之下,果然被看出字体生硬滞缓,全然不如程轩本人的那么顺滑流畅。
次日,程子墨面圣之时,将自己调查的结果向圣上一一道来,并再次演示了冰块验字。
圣上沉思良久。他先是怒斥了韩副将军与姚丞相,后终于下旨,将程轩无罪开释。
然而,子墨的调查仅可证明程轩被冤,却不知幕后主使为何许人也。如果彻查,能诬告大将军的,必与朝廷重臣脱不了干系。如果真是韩景路和姚琏,圣上又能如何处置?
暴风骤雨虽然勉强过去,但回到府中的程轩已然心灰意冷,子墨虽不服却又无可奈何。一向温顺的母亲只得劝道:“所谓‘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此。你父亲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墨儿,这一来,你与那姚小姐的亲事便只能作罢了。”
哪里还会有什么亲事?子墨愤愤地想着,却不料自己竟想起了潘芝。他向父母禀明此事,父母一听又惊又喜,急忙命子墨唤来潘芝以当面致谢。
可子墨到处找遍,却不见潘芝的踪影,问过众多女仆,居然无人知晓。
午膳时,潘芝却笑盈盈地出现在满心疑惑的子墨面前。
“潘芝并非想求大将军和夫人的感谢,只是应当如此做,便做了。还望少将军不必再在他们面前提及潘芝。”
这个午后,潘芝与子墨靠在那棵木棉树上,谈天说地。
子墨絮叨不停的道谢与夸赞,终于让潘芝的脸变得与那盛开的木棉花一般,红晕连连。子墨怔怔地望着她,但见肌肤胜雪,朱唇皓齿,乌发间一枚玉簪,却是雕成一朵盛开的木棉花,精巧细腻栩栩如生。
这个下午,是子墨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也最愉悦的时光了。
新年将至时,战事突起。那个地处西北的力图国闹事犯境,其目的大约是想多要些城池财宝,以便他们的百姓更好地过冬罢了。
程轩已然退隐,不愿再过问国事。但他却将爱子程子墨举荐给了圣上。
圣上欣然下旨,任程子墨为主帅,而那个让子墨望之不悦的韩景路,则为其副将。
出征在即,不料潘芝姑娘主动请缨,愿与子墨同往边关讨伐力图小国。连日来与潘芝的耳鬓厮磨,子墨发觉自己已悄悄地喜欢上这个冰雪聪明又落落大方的女子,便也应允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将潘芝扮作了男装,贴身而行。
子墨带领大军浩浩荡荡开往边境,驻扎下来。可是此地原本就偏远苦寒,又时值冬日,潘芝只两日便病倒了。
力图国大约认为程轩不在,便张牙舞爪地挑衅生事。子墨当机立断给了他们的先锋军一个迎头痛击,打得力图人退回营帐不敢出来。
子墨深知,敌方是在利用这段时间策划,说不定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潘芝虽然病着,却陪着子墨逐个分析,几乎将所有的可能都安排好了对策。子墨惊讶地发现,原来潘芝所读的兵书,竟比自己的还要更多。
果然,按照潘芝的对策,力图军队再次被击退。子墨大喜,回到账中看望潘芝。
“吃了许多药,却总是不见好转。阿芝,你的脸色这么白,嘴唇都发紫了,莫不是很冷吗?”子墨心疼地用自己的毛皮披风裹住潘芝娇小的身躯。
潘芝对着他展开一个虚弱的笑容:“你不要担心,我一向怕冷,而且,此地离家太远……”
“阿芝放心,我看那力图军队不几日便会投降,到时我们即刻回京。”
力图果然投降了。
就在即将凯旋而归的头一天夜里,潘芝在自己帐中休息,忽闻账外传来一阵异常的声响。潘芝忙披衣下床,出帐探看。
但见营帐后的一处偏僻角落,副将军韩景路正与一黑衣人站在一起,像在密谈着什么。
潘芝蹑手蹑脚地靠近二人,见他们正在交换着像是书信一类的东西,不由暗自冷笑。只见潘芝手往腰间一探,竟取出一条六尺有余的红色长绫,玉手一扬,那长绫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径直朝着这二人飞去,片刻间将这尚未反应过来的两个人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潘芝这才拍拍手,高兴地大叫道:“抓刺客!抓刺客!有刺客啊……”
众人闻声赶来,子墨惊诧地看着那两个目瞪口呆的被绑之人,和一旁虽冻得脸都紫了却还兴高采烈的潘芝。
经过审讯,子墨才得知,原来幕后指使陷害父亲的主谋,竟是兵部尚书周方。姚丞相也是被他利诱。而上次谋害程轩,不料程轩并未被处死更没有株连九族,这个周尚书极不甘心,再次指派韩景路故技重施,欲陷害程子墨。
子墨闻听真相不由得怒目圆睁:“韩景路!你如此受命于周方,胆大妄为陷害忠良,真不怕国法如山吗?要不是潘芝发现及时……潘芝!”
只见潘芝面色苍白,晕厥在地。
两日后。潘芝躺在子墨的营帐中,准确的说是子墨的怀中,刚喝了药,静静地睡着。脚下,一盆无烟的炭火烧得正旺,帐内温暖如春。
子墨凝视着她瘦弱的脸庞,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终于忍不住探下身子,轻轻吻住那几无血色的嘴唇。
他的吻来得如此热烈,仿佛要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她。潘芝惊醒,不由挣扎着红了脸。但子墨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他只是吻得更加热烈。潘芝终于开始回应他,两人紧紧地拥吻着。而后,子墨颤抖着手,轻轻解开潘芝的衣襟,让那雪白丝滑的肌肤尽现。他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他喘息着褪去衣物,让自己身体的温度也完完全全传递给她……
新年到来之前,少将军程子墨凯旋回朝,并将叛臣韩景路交由圣上发落。
经过彻查与审讯,兵部尚书周方终于认罪。圣上雷霆大怒,立判周方与韩景路死罪。而丞相姚琏,因心中愧疚难安,于自己府中自裁谢罪了。
“程轩吾兄:老夫一生光明磊落,唯此事违背良心,几乎酿成大祸。老夫日夜难安,今自裁仍不足赎罪之万一。老夫唯有小女青雪放心不下,万望程兄不计前嫌,将之收留,做牛做马替父赎罪。罪人姚琏。”
当素白孝裙、满脸泪痕的姚青雪手捧父亲遗书,跪在将军府大门前,磕破额头请罪之时,程轩与夫人也摇头叹息,泪如雨下。
姚青雪被善良的程轩夫妇收留府中,安排在偏院。
而子墨却没有在意此事,他正与潘芝浓情蜜意。
新年已过,子墨觉得,是时候向父母秉明潘芝的事情了。可当他这一日再看见潘芝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她面带忧伤之色,泪珠儿在长长的睫毛上盈盈欲滴,楚楚可怜。
“阿芝?你怎么了?这,这碗里是什么?你喝了什么?”
“落胎药……”
“什么?你怀孕了?这是好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背着我喝下落胎药?你大病初愈,怎么能喝这么烈的药呢?”子墨惊呼,头一次对潘芝竟然有些恼怒。
潘芝安静地听着子墨的声音,看着子墨因生气而导致的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待他话音落下,潘芝才站起身来,纤细的腰肢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子墨、子墨!你我相交数月,你可知我的来历?我本是这庭院中的那棵木棉树!”
潘芝冷静地迎着子墨讶异的目光:“我是你们‘人’的异类,我是——树妖。我原本只想一直站在庭院里,陪你练剑、读书,直到你长大成人,直到你成家立业。我不仅读过你读的书,还读过站在树下的每一个读书之人的书。可我没想到,大将军出了事。我只能化成人形,旁观者清地帮你出谋划策,为将军府尽一份微薄之力。
“我和你同去西陲边境,是为了顺着副将的线索,找到幕后的阴谋者。很荣幸,我成功了。可是那里太冷,离开我的本身又太过遥远,所以我才会一病不起。
“原本我只想帮忙,只想报恩,可我终究还是……爱上了你。”潘芝泪水汩汩,“我与你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孩儿……你可知,妖是不能与人交欢的,更加不能有共同的孩儿,那样必遭天谴……我不能让孩儿出世后便连累你,连累将军府。若是强行诞下孩儿,只怕我们母子俱亡!
“我只能,亲手杀死这个妖儿……我也……是时候离开你了。”
“不!不!你不能!潘芝,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子墨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啊……”潘芝惨叫着,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落胎药,起作用了……
子墨没有去请郎中。因为潘芝说过,自己的身体郎中是看不好的。子墨只能坐在榻旁,默默地陪着几无生气的潘芝。
潘芝微微睁开双眼,看见这熟悉的面庞,泪水又忍不住滑落。
“子墨,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你……娶了姚青雪吧!丞相虽做了对不起你们将军府的事情,但毕竟与青雪小姐无关。她是个……好姑娘,何况当初丞相若不求情,只怕府中难逃株连之罪。我,还是那棵木棉树,你若想我,就在树下、读书、习武,陪着我……”
子墨只记得,自己拼命地摇头。
当子墨再来探望潘芝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
春天来了,这本是木棉花最为灿烂最为华美的季节。可不知为何,今年这株木棉的花朵身为稀疏,仿佛得病了一般。
子墨终日徘徊在木棉树下,终日玩命般地读书、习武,嘴里还时常念叨:“潘芝……攀枝……”
但他终究,再未见过那个优雅清丽的女子。
四年后,阳春三月,年方二十的少将军程子墨,迎娶前丞相之女姚青雪为妻。府中那株木棉树亭亭玉立,吐蕊怒放,花瓣绽开,盈盈然如女子笑脸一般,凄美绚丽,实为多年来首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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