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场 就愿躲清静
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须菩提。要是有人说,如来好像来了,好像又走了;好像坐在那儿,好像又躺了一会儿。那这位兄弟是没明白我说的义理,是在吐我的槽。为啥这么说?什么是如来?既无地方可来,又无地方可去,所以叫做‘如来’。”
都知道佛爷有十个名号,“如来”是其中之一。但如来究竟啥意思,恐怕不那么容易说清。单从词语上讲,如来梵语Tathāgata,Tathā是“如”,意思是不变、不动;gata是“来”,所以如来就是“不来”。不来就不去,不静亦不动,所以这章标题叫做“威仪寂净”;乍一看是两个词,实际上应该是四个词,至少四重境界。但稍有疑问的地方是,为什么古人翻译时选了“如”字?在汉语中“如”是没有“不变”这层意思的。根据《说文解字》“如”的本意是“跟随”,这样一代换如来就成了“跟随……来”,我个人觉得从这个角度解释更能切近它要表达的本意。比如《金刚经》第十七场:“如来者,即诸法如义”。《成实论》《大智度论》的说法和《金》比较接近:“如来者,乘如实道来成正觉,故曰如来。”《大宝积经》的说法则是:“如来如实觉了如故,名为如来。”《大般涅槃经》更具体了一些:“如来世尊于一切法知见无碍故名为佛,发言无二故名如来。”大家看,紧密跟随“义”“实道”“觉”“了如”,这样就能觉悟了;而觉悟者就被称为“如来”。同时,这和“不动”义也不冲突,定能生慧嘛,须菩提不就一直在问“应云何住”的问题么。
这就直接让我想起“风动幡动”的故事。故事说在广州法性寺印宗法师开讲《涅槃经》,台下听众里有两个小和尚看见风吹幡动,于是这哥俩立刻走神,也不听讲了,开始辩论。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谁也不服谁。慧能在旁边听不下去,悠悠地说:“风也没动,幡也没动,是你们的心在动。”此话一出,震惊四座,把正在讲经的印宗法师也给震住了。接着,慧能又讲了佛性的道理,印宗听后激动得不行,说自己以前学的都是瓦砾,这次可算见到真金了。接着就要拜慧能为师,问题慧能还不是僧人,他是以校工身份成为禅宗六祖,却又被人追缉,东躲西藏才跑到法性寺来的。印宗于是为慧能剃度受戒,慧能这才算正式的和尚。
“风动幡动”的故事曾被收录在中学课本里大加批驳,说这是妥妥的唯心主义,按照一般人的逻辑这确实也很难理解,因为物理课早就已经回答了幡为什么会动,本来是不该成为问题的。慧能说风也没动,幡也没动,是人心在动;乍一看挺玄乎,但替换一下概念场面就不对了:比如我们坐车去上学,慧能说人也没动,车也没动,而是你的心在动。那是不是等于说,只要我的定力足够好,让心不动的话,学生就永远到不了学校?按照物理课教给我们的知识,所谓“动”应该有参照系和位移,这样看的话幡肯定动了,风也动了。但同时,运动还分绝对运动和相对运动,因此学生和车似不动而动,是根据不同的参照系下结论的。慧能的回答显然违背这一原理,那为何还能语惊四座流传久远呢?冯友兰曾推测,慧能的这个说法应该类似于僧肇的《物不迁论》,我们在第十场也讲过了。但《物不迁论》讲的是运动并不存在,所有物体都是静止的。这个理论要理解起来稍嫌困难,因为它违背常识,但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有个著名的“飞矢不动”理论,可以帮助理解。首先大家想象这样的场景:一位射手把箭射出去,对我们来说肯定是个运动的过程。但芝诺说不是,为什么呢?他说,这支箭在飞行的每一个瞬间都只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对吧?OK,那么每个瞬间这支箭也没变对不对?所以每个瞬间的箭是静止的。好,既然每个瞬间是静止的,那就意味着所有瞬间都是静止的,所以射出去的箭也是静止的。
这个论证之所以看上去很像诡辩,是因为把时间给抽离掉了,尽管每个瞬间里箭确实是静止的,然而每个瞬间箭的唯一位置却是变动的,只要通过时间串联在一块儿,那就妥妥的是条运动轨迹。不过芝诺毕竟是2500多年前的人,我们也不好太过苛求。但僧肇的《物不迁论》却是建立在“因缘生灭”之上,我们得借用更微观一点的视角才便于理解。还是用箭来做说明,无论这支箭运动还是静止,构成这支箭的分子原子随时都在运动,每个瞬间的状态都不同且唯一,因此时间在这个视界下也就无法连贯起来,类似魏尔斯特拉斯函数了。除非把这支箭降到绝对零度(但我们知道这也不可能)因为热交换的存在,根据热力学第三定律,只能无限趋近,这意味着原子分子仍然在运动。所以物体在每个瞬间的状态都是唯一的,因此僧肇说物体是不动的。
这样看冯友兰的推论似乎是错了。慧能并不想在物理问题上纠缠,他要表达的是别的东西。按照《历代法宝记》的说法,慧能说完“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仁者心动”之后,印宗法师的反应是很有趣的。他老人家不是激动得要拜师,而是完全相反的情绪:“惊愕茫然,不知是何言”;这就表明慧能是要借意外的辩论阐述他自己的佛学见解。而慧能学说,一是要破解二元对立的观念,这也是禅宗的重要使命,在第五场也讲过了。因此说“动”与“不动”都是不对的,就像《金刚经》的套路“说佛法者,即非佛法”。而这又是由龙树的“中道”观念发展出来的,另外还有佛性论的因素在其中,稍后详谈。其次是“无念”,也类似佛爷说的“不住于相而生其心”。这让我想起两个故事,一个是“邯郸学步”,相信大家都非常熟悉了。念兹在兹,最后不但没学成邯郸人如何走路,连自己原有的步态都给忘记了。另一个稍微有点鸡汤感,不过个人还是很喜欢的:说有位喇嘛途径偏僻山村,看见其中一间茅屋大放光明。喇嘛知道屋里一定有高人,于是急忙跑去拜见。等进了门,发现只有一位老婆婆,年轻时学过六字真言,每天虔诚念诵,三十多年不曾中断。原来老婆婆的全部修为都来自于她持之以恒的念力,可惜她文化程度不高,将六字真言最后的“吽”念成了“牛”,喇嘛便好心地纠正了她,这才放心离去。等过了几个月喇嘛再次经过这里时,看见茅屋周围的光明竟然完全消失了。喇嘛大惊,急忙来到屋子里,发现老婆婆虽然还在念诵六字真言,然而信心却已经出现裂痕,正在为自己念错了字而懊恼。喇嘛恍然大悟,好心办了坏事,当下急中生智告诉婆婆说:“我之前只是为了试探您的诚心,其实您原先的读音一点儿都没错。”老人家这才终于释然。等喇嘛上路回望山谷,茅屋周围再次光明普照。因此慧能说的“心动”,其实是想让大家明白心应该不执著于外物,不受干扰,不受摄动,自然流转,是谓“念念无住”。
另外刚刚讲到了“佛性”,这其实是我们在第十一场就讲过的。道生法师当年提出“阐提有性”的时候就引得佛门狼烟四起,而慧能的佛性论事实上也继承了道生的衣钵;更何况还有人提出“山河草木也能成佛”。于是我们现在看来几乎属于常识的东西,在当时却是争论最激烈的命题。因此慧能借风幡之辩想表达的也许还有他的“属性论”。因为“风”“幡”都属于无情物(无生命体),因此没有佛性,所以它们都是“不动”的,而真正能“动”的只有人的心。因此无情物无论怎么动也不可能解脱,如果我们还要去学习效仿那就是妥妥的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了。这个理论的杀伤力在于:既然不能效仿无生命体,那么想靠一动不动的坐禅来成佛显然也是荒谬的。所以大家看,禅宗祖师是明确反对坐禅的噢。
对坐禅的批判后来还产生了一则著名的公案。说有一天慧能的得意弟子南岳怀让去拜访马和尚,马和尚呢正在勤学坐禅,很下功夫,不管谁来一律不理。怀让就问了:“你一门心思坐禅,为的是什么啊?”
马和尚说:“当然为了成佛喽!”说完继续坐禅。
怀让一看这场面,也就不再啰嗦,抄起一块板砖开始在墙上磨。
磨了半晌,轮到马和尚绷不住了,开口问:“你磨砖做什么?”
怀让心说你搭茬那就好办了,悠悠答曰:“磨砖作镜。”
马和尚一脸懵圈:“磨砖作镜?!你是猴子请来的逗比么?”
怀让说:“磨砖不能作镜,难道你坐禅就能成佛?”
马和尚一听坐不住了,赶紧过来向怀让请教。怀让便说了一番非常著名的话:“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这话分量很重,本来学佛的怎么弄成了杀佛?马和尚当即改弦更张,拜怀让为师,后来便成了赫赫有名的马祖道一,我们在第二十七场也提到过他。
那么,慧能是怎么推论出坐禅行不通的呢?其实他提出这个观点也是有很强的时代针对性的,我们在第二十五场聊律宗的时候曾说到过佛教的“三学”:戒、定、慧。此三者是佛教修行的传统,彼此属于递进关系。
首先是“戒”,即遵循各种戒律,不喝酒、不杀生,不邪淫,不妄语……不各种,好像弄得生活清苦无比。这其实也是个误区,因为佛爷向来主张的是走“中道”,“戒”也只是工具并不是目的;约束自己不等于虐待自己。这很像咱们上学要遵守校规,而遵守的意义在于让我们安心读书。当然大家也都很清楚,校规遵守得再好也不意味着就是好学生,还要用功才行。因此守戒只是前提,由戒可得定。
“定”是修行的第二阶段,梵文音译“三昧”。没错,圣婴大王红孩儿终结技“三昧真火”的三昧就是打这儿来的。定的最常见意义就是指禅定。入定的人身不知寒暑,舌不尝甘苦,物我两忘,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据说当年虚云老和尚煮芋头,趺坐待熟,不觉却入定境。等出定时,炭火早已冷却,揭开锅盖一看,芋头长满白毛。一问才知,原以为只入定片刻,世间早过了十八日之久。当然,这个故事相比达摩祖师又逊色许多,相传他老人家一坐就是十年,连影子都印到岩壁里去了。而这种专注往往能给人带来奇妙的精神体验,使人体会到一种在现实世界中从未感受过的充实感。所以这也并不是佛教的专利,任何宗教性的修行、无论佛教禅定、道教吐纳、基督教默祷,都会带来一种相同的神秘体验,就连王阳明心学也有类似的记载,比如王阳明的弟子罗洪先就说:“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因此很多人之所以达到虔信的阶段,不会被任何理性论证所折服,根源就在于他们拥有这种难以言喻的神秘体验。然而现代科学尤其神经科学,已经从大脑机能的研究中得出一些成果,揭示了器质性因素作用的机理。嗯,是挺讨厌的,嘿嘿。
如果在“定”的过程中获得的神秘体验越来越强烈、清晰,这就是觉悟的预兆了,所以修行的第三阶段叫作由定生“慧”。古印度各宗派本来都讲轮回,只不过说法不同。而摆脱轮回的方法无外乎三种:苦修、祭祀、觉悟。前边儿说过,佛爷是反对苦修虐待自己的。而他本人又是无神论者,因此对祭祀也不感冒。那就剩下觉悟了,因此佛爷认为只要觉悟了就能够懂的终极真理,斩断无明,不再受轮回之苦。
但是到了慧能这儿呢,把这套理论统统推翻了,他提出新口号:“定慧等!”意思说定就是慧,慧就是定,二者没有差别。修行也不要认为存在什么先后顺序,定慧是平等无二的。《坛经》的原话说:“善知识!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所以慧能讲,修行之人根本不应该把力气花在坐禅上,那是根本行不通的。
要知道慧能在那个年代提出这套理论完全称得上“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因为由定生慧,从坐禅入定到体悟终极真理是当时佛教界修行的标准操作,他的老师弘忍也是这么教的。但慧能说不对,应该怎样呢?“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直心是。”用今天的话讲,就是要“把握当下”,在任何时候任何场景,都始终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这个观点是慧能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么?也不是,他是有理论依据的。依据什么呢?《净名经》,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维摩诘经》。经里说:“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莫心行谄曲,口说法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那为啥慧能引的偏偏是《维摩诘经》而非其他经典呢?这就要说到这部经的主人公维摩诘,他也是佛教世界中的异数。他本人并不是和尚,而是居士,并且是富甲一方的居士。从经典的描述来看,维摩诘居士也属于不按套路出牌的主。无论以早期修行的形式,还是后来的寺院生活范式,维摩诘都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修行者。可是他却明白地告诉大家:修行不是看你的外在形式如何,而是看你的心。虽有万贯家财却不生贪恋,虽妻妾成群却不起淫心,这才是真正的成佛之道。所以这部经其实也反映出印度佛教中大乘与小乘的一个区别:小乘佛教是强烈主张出家修行的,而大乘则反其道而行之。所以大乘信徒可以用钱财布施,而标准的小乘信徒则是一分钱也没有的。
因此慧能从《维摩诘经》里找到理论源头,告诉大家出家也能成佛,居家也能成佛,所以他说“直心是净土”;但这个说法无疑把唯识宗、净土宗的理论都给推翻了。第十九场咱们聊唯识宗的时候提到过“阿赖耶识”,唯识宗为了说清楚这个概念,发明出一大堆名词和论证,一步一步推敲递进,结果还是弄得云山雾罩,令人头疼。到了慧能这儿呢,他说“跟着感觉走”就行了,费那劲干嘛?嗯,玄奘法师的棺材板就快按不住了。而第二十四场聊净土宗的时候说过,佛国净土是建立在阿弥陀佛的殊胜功德上的,所以净土宗信众的日常就是心念纯一地念诵佛号,以期将来能得到佛祖接引往生佛国。但是慧能却说别念了,没用的,其实净土就在你心里。既然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当然任何时候都是修行的契机,所以一味坐禅那是在误人子弟啊!
但这么看来就更奇怪了,岂非是说那么多高僧教人坐禅,统统错了?慧能点头,他说:“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癫,即有数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
好吧,大师就是大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那既然坐禅无功,大师的路数又当如何修行呢?咱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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