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味

阳光倾洒下来，耀眼的光芒刺穿那黑暗，在树叶缝中投影下来。高高的幽绿的树顶镀上一层金色，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在其中飘荡，四周朦胧昏黄一片。蔚蓝的天空，偶尔有一两片云朵停留，很快又被风推着向另一片风景作装饰。这阳光下的其中一个院子里面挂着的一串串辣椒在阳光下重新变得通红，散着热辣的生命气息。

“吱呀”一声，破旧带着深深划痕的木门被推开，李大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打了几个哈欠，重新走了进去。经过一夜酣睡的李大伟还是满脸的疲惫，无神的双眼底下乌青，酸痛得双臂在一挥一摆中发出“咔咔”的响声。李大伟扭了扭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端了一碗面条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

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连同外面的绿色也照了进来。房间发着绿幽幽的光，连同里面的味道也变成绿幽幽的颜色。那是什么样的味道？是一种腐烂味，是排泄物的污臭味，也是药油里面的薄荷味，就是这样一种将死之人渴望求生的味道，顺着那阳光溜进李大伟的鼻腔里面，一阵恶心翻涌，李大伟咽了咽口水，又把恶心压了下去。他把面条放在床边的桌面上，一旁的苍蝇立刻一拥而上，在碗边围了一圈，李大伟随意挥了挥手，也不管苍蝇有没有离开，用手拍了拍床上的老人。

“妈！起来吃面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脸转了过来，污浊的双眼睁开，茫然无助地看着前面的墙壁。瘦骨嶙峋的手搭在额头上，灰白的发丝凌乱地落在手上和脸上。李大伟用手把她扶了起来，随手从旁边椅子上拿起一件衣服夹在她脖子前面，然后把面端起来。

李大娘似乎一下反应不过来，满是呆滞地看着李大伟，一只手还伸出来想要去抚摸李大伟的脸。李大伟心里涌出一阵不耐烦，重新把面放回桌子上。然后俯身在李大娘耳边又大声说一句：“吃面！你他娘的听不到吗？”

李大娘彷如初醒一般，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好，好，幺儿都这么大，可以给妈煮饭吃了。“然后双手捧起面条吃了起来。

李大伟走了出来，又端着一碗面条坐在门槛上快速地吃了起来。院子里面早已阳光满溢，树叶泛着的光让李大伟忍不住眯眼，眯眼看东西似乎也有别样的乐趣，比如那阳光，眯着眼看不再只是黄色，还有红色、橙色、紫色。李大伟眯眼看了一会，眼睛酸胀，这才走进屋里。热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涨，似乎这空气随着热气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李大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烦闷的心情在这阳光下慢慢晒干，沉淀。重新变得平静起来。这阳光真好！

李大伟用轮椅把李大娘推了出来，放在树荫底下。树叶在微风中推挤发出“唰唰”的声音，偶尔阳光透过缝中照在李大娘的脸上，那呆滞的脸似乎一下也增加生命的活力。她看着李大伟重新走进去，她开始叫了起来：“幺儿，你干嘛呀？幺儿，我渴了！幺儿，老大他们都去哪儿？”

李大伟在那一声声中重新走了出来。他把一大瓶水放在李大娘的手里，然后扛起一包化肥和拎着一把锄头往外面走。李大伟走到大门，往里看了一下，李大娘正抱着水瓶看着头顶上的树叶，似乎被那风吹过的声音吸引着。李大伟这才走了出去。

李大娘并没有被那声音吸引多久，她重新对着那紧闭的门叫了起来：“幺儿！老大！姐儿！你们都去哪了！你们看，这里有好吃的，树上有好多果子！你们可以吃个够了！你这个老东西！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过得这么苦！”李大娘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那小声的哀哭在这院里一遍一遍回荡，但没有人去应和。李大娘哭了一阵又开始呻吟起来：“妈妈，我好痛啊！我的脚怎么那么痛！妈！我的妈妈！你在哪里！”

李大娘的这些痛苦并不能使天地动容，天依旧蓝得很澄净。院子的那些苍蝇在周边围了一圈，像黑压压的军队找到了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几只甚至嚣张地飞到脸上、腿上吸食着，吸饱的肚皮贴着李大娘的皮肤，腿舒适地张开，仿若人间的王。李大娘仿佛毫无所觉，她呻吟了一阵后感到困顿，闭着眼睡了起来。

这阳光、这充满生机的一天似乎于她毫无干系。她只沉醉于在她那记忆中，在那记忆中长出藤蔓，一步步往下，找到那个充满生命力的自己。

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李大娘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外面敲门的村长推门走了进来，看到了坐在树荫底下睡觉的李大娘。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李大娘身上围满了苍蝇，他心一惊，颤着手伸到李大娘的鼻子，那轻微的气息让村长的心一下松了下来，李大娘身上的气味一下撞了过来，村长憋着气用手拍走李大娘身上的苍蝇，这才走了出去。祖宗传了下来，凡是将死之人，都会散发着死人的气息，来吸引那些蚊虫的吸食。村长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看李大伟的家，叹了一口气。

李大娘不知道睡了多久，重新醒了过来。这时太阳已经攀升很高了，太阳晒着她着脚发着烫，又带着痒意。李大娘对这种感觉有些新奇，她伸出自己的手也晾晒在太阳下，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光，青色的血管像平地上凸起的山脉，红色的老人痣像是其中盛开的花。正当李大娘再往前探，怀里的水瓶“碰”的一声掉在地上。李大娘看着水瓶，顿感无尽的渴意，她想弯着腰下去捡，一阵无力让她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手臂顿时血糊一片，血从沾满泥沙的伤口中一点一点流了出来。李大娘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双手抱着刚捡到的水瓶，拼命地喝起水来，大片的水从嘴边流了下来，漫湿了她胸前的衣服。一些水流过伤口，变成浅红色，慢慢从手臂往下滴，像一条细长的红色的蛇盘旋。李大娘喝水的动作一顿，突然一股温热的水流顺着裤子慢慢地流了出来。李大娘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似的，继续喝着自己的水。

太阳继续往上，空气里面的热气似乎要冲破往冒。李大伟用毛巾围在脖子处，扛着锄头回来了。满身的热气炙烤着，他赤着上半身，汗湿的衣服搭在了肩膀上，推开门的那一刻，李大伟顿时头晕目眩起来。满身怒气冲了进去，单手用力扯起正在地上玩沙的李大娘，可能扯痛了，李大娘又开始呻吟了：“妈，妈！我手痛！”

李大伟顿感绝望，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另外一只手扶着树，心跳声一阵阵撞着耳膜发着痛，太阳穴“突突”跳着，身上一阵一阵发着寒。李大伟双腿发软地坐在了地上。过了好一阵，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他一把抢过李大娘紧抱手里的水瓶，往地上一丢，顿时水花四溅，灰尘扬起。

“你他娘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李大娘似乎一点都不懂自己儿子究竟在生气什么，嘴里还在嘟囔着：“我的水，我的水。”

李大伟暴怒过后，感到一阵凄凉，似乎这样的日子陷入了一种循环，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可以让自己喘口气。他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过来，还端了一盆水，沉默地把李大娘的伤口和脏衣服整理好，然后推回去房间。他坐在门槛上，“呼噜呼噜”抽起那水烟，眼睛透过升腾的烟雾看着院里，他的灵魂在这院里成长，也将在这院里死亡，这个院就是他的一生，但这院子是这么破旧，这么乏味，这么压得人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晚上的时候，村长又过来了。李大伟有些拘谨地让村长坐下，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村长摆了摆手，瞄了一眼李大娘的房间，然后低声地问道：“你妈睡了吗？”

李大伟点了点头，有点疑惑地看着村长。

村长从口袋掏出香烟递给李大伟，李大伟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村长才开口说：“是这样的，现在镇上面有一个老板承包了一个果园，想要请人过去打理，工资比你自己种东西要赚得多的。不过要早上过去，晚上才能回来，中午果园会包吃一顿。你看要不要去。“

李大伟有点犹豫，中午不回来的话，自己的妈该怎么办？但一想到刚毕业的儿子,想到村里面的人大部分都在县城买了房子，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李大伟咬了咬牙，说：“我去！“

“那你妈……“

“放心，我自己会安排好。“

“好，那明天可以开始了，早上7点在村口集中出发。“

李大伟点了点头。他满脸涨红，带着难言的喜悦。

天刚微亮，李大伟就起来了，他打开了灯泡，温暖的光驱散着阴暗，把屋里浸泡在一片昏黄中，细小的蚊子围着灯泡上上下下地飞着。李大伟哼着不成调的歌曲揉着面团，他要在上班前做好包子放在李大娘桌子上面，给她中午可以吃。

外面公鸡啼着鸣，外面慢慢变亮，灰蓝的云慢慢变成镶着金边的淡黄色。划过灰色云的光，留着雪白的痕迹，小鸟飞过，留下一个点，又慢慢远去。

李大伟把做好的包子放在床边，另外又装了两瓶凉水放旁边。他叫醒了李大娘，靠在她耳边说：“我去上班了，中午不回来，你饿了就吃包子。“

李大娘还带着睡意，声音有点沙哑：“好，好。”

李大伟这才放心地跟着村长他们出发了。

工作并不复杂，比较轻松，更重要的是，李大伟心算了一下，如果在这里工作的话，加上现有的存款，不用多久自己就可以够买一层房子的首付了，这样自己也算对得起儿子了。李大伟满身干劲，干了一个上午都感觉不到任何疲累。但在闲下来吃饭的时候，却开始心事重重起来，他不知道李大娘会不会吃桌上的包子？万一掉下来了改怎么办？他变得毫无胃口。

村长看到他如此，走了过来，低声问他：“怎么了？是太累了吗？还是因为担心你妈？”

李大伟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开始像发狠似地吃起了饭。

但越临近下班，李大伟越不安。心狂跳着，手心冒着汗，发着抖。但他还是忍着。知道村长过来说：“下班了，大家可以回去了，天黑了，大家小心一点。“

李大伟一听到下班急忙骑着摩托车就往家里赶，谁知刚开没多久，就摔在路边的一个水坑里面，李大伟忍着痛爬了起来，天太黑了，他看不到受伤得程度。这时有几个村里的人也赶了上来，都纷纷叫住李大伟，让他先去诊所看一下再回家。李大伟咬咬牙，没吭声。其他人看他那样，也不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那你小心一点“就走了。李大伟瘸着腿爬上了摩托车，重新往前开，风刮着伤口发烫发痛，李大伟咧了咧嘴，皱眉，咒骂了一顿：”真他娘的痛！“

回到村子的时候，四周的房子都亮堂一片，唯有他的院子，像融入了黑暗里面，没有一点声响。李大伟穿过村口，村口的小卖部里面白晃晃一片，里面的人悠闲地喝着茶，有些人风扇底下打着麻将，似乎大家都欢声笑语，把日子过得无比轻松。李大伟这时感到这片白特别的刺眼，他飞快地开过去，心里恶意地想着至少这黑色冒烟的尾气可以让他们恶心一下。但这烟雾在黑暗中消失无影无踪，人们沉浸在欢乐中。

李大伟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恶臭味，他走进李大娘的房间，闷热的空气升腾着，李大娘身上的臭味一阵一阵地散发开来，桌子上面的包子一个都没有动，上面全部苍蝇，床上的被子不知道是水还是尿，湿漉漉一片。李大娘依然盖在了身上。李大伟满身怒气地掀开被子，上面沾满了黄色的粪便，李大娘的身上，脸上，都沾上了。李大伟顿感一阵恶心，跑出门外干呕了起来。胃一阵紧一阵地抽着，李大伟用手紧按着，脸色苍白。这时伤口也传来了辣痛，有些已经凝血的地方又开始慢慢渗出血来。

李大娘这时醒了起来，看到亮起的灯，开始大叫起来：“幺儿！幺儿！老大！姐儿！你们回来了吗？我饿了！妈呀！“

李大伟悲痛起来，不顾房间里面的恶臭，对着李大娘大骂起来：“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是不是想要害死全家才甘心！大哥，大姐都被你拖累死了！现在你还要过来把我拖累死才甘心是不是？你他娘生我出来干那么！他妈的老子也不想活了！一起死了吧！“

李大娘停了一会，也开始哭了起来：“幺儿，妈对不起你们呀！幺儿！幺儿！你不要说了，幺儿，你原谅妈妈吧……妈妈呀，我好苦呀。妈妈，你来接我走吧……“

听着李大娘的语无伦次，李大伟心又软了下来。他帮李大娘换了干净的衣服。但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却怎么也不张开嘴巴。李大伟没在意，因为之前也有这样情况，第二天早上就好了。李大伟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便去村长家请辞了工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李大伟饿了一晚上，但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躺在床上混混沉沉地睡着了。模糊间还听到李大娘在旁边叫喊着：“幺儿！妈！妈……“

李大伟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醒了过来。窗户外面还漆黑一片。他习惯性起床，走到李大娘的房间去。一进门，就看到李大娘张着眼睛，眼睛里面发着光，嘴巴张大，双手颤抖着。李大伟心下一惊，连忙跑出去拍响隔壁的门。等到李大伟带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大娘已经变得僵硬了。

村里的好几个人探了一下鼻息，都摇了摇头。村中几个热心的大妈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

“大伟，这事就交给村里的大伙吧。“

“大伟，你也别伤心，人都有这么一遭的……“

“这天气，要赶紧发丧，要不然这气味可受不了……“

……

李大伟一下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情绪，他似乎是要悲伤的，但他怎么也哭不出来，相反他感觉到了解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阳光穿过那阴霾，心里是熨烫舒服的。

直到发丧完了，李大伟都处在一种莫名的愉悦中。

李大伟又重新去上班了。但晚上回家后，推开门，迎接自己的只有院子里面的灰尘味，李大伟有些不适应，习惯性又去推开李大娘的房门，里面早已没有了那股味道。他有点恍然，思绪却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李大娘抱着自己一遍一遍教自己说话的模样的。李大伟用手摸了摸脸，泪水从指缝渗透出来，掉到泥土里。

月亮升高，院里逐渐蒙上一层轻纱，星星依旧黑夜中指引着方向，向西或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