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节铁路运输的高峰期间,站台上挤满了等待上车的旅客。从北京开往郑州的一列客车“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地徐徐驶进安阳车站,停靠在月台旁边。
列车播音员在广播里通知,这列客车要让后面的特快列车,在安阳站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请注意开车铃声。于是车上的一些旅客趁此机会到月台上去买些食品、饮料,或者到车下伸伸胳膊蹬蹬腿,活动一下蜷曲已久的手脚。
车厢门口人头簇拥,摩肩接踵,人声嘈杂。人们有的汇着篮子,有的提着行囊,有的拖着箱;有的挤着下,有的争着上,挤成了一个疙瘩,乱成了一锅粥。
车下一个粗犷壮实的男青年,满脸络腮胡,皮夹克敞开着,看来他挤车很有经验,他并不在车门口挤,而是顺着车厢侧着身子往前挤,看上去是经常乘车的人。“挤什么,挤什么。”上车的旅客才哪囔了几句,一见“络腮胡”的模样,又不言语了,都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这是个刺头,还是少惹他为好。车上的旅客还没有下完,“络腮胡”已经捷足先登抢了上去。
尽管下了一些人,但车厢的人行道上还站着不少人。“络腮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车厢中部停了下来。蓦然,他的眼睛一亮,看到一个空位,大模大样地朝上面一坐,二郎腿一翘,眼晴一脒,对一旁“这儿有人”的话连理睬也不理睬。看上去他的眼晴闭上了,但时不时地露出一条窄缝,以便窥探四周的动静。
过了几分钟,一个20多岁大鬓角的年轻人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袋食品,看样子是刚从月台上买的。他用脚踢了踢“络腮胡”的腿:“喂,这是我的位子。”
“络腮胡”睁开眼,不高兴地甩甩腿,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将“大鬓角”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下,强词夺理地说:“你的位子?你叫它,看它答应不答应。”
听话听音,瞧那态度,分明是硬要麻雀生鹅蛋蛮不讲理。
“大鬓角”阴沉着脸:“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呀!”
“络腮胡”提高了嗓音:“你讲理,你讲文明礼貌,把位子让给我可以了吧。”
“大鬓角”气得脖子上青筋都鼓了起来:“少废话,你现在就得起来。”
“络腮胡”鼓着腮帮,两眼瞪得像灯笼似的:“我要是不起来呢?”
四周的几个旅客严守“中立不结盟”,眼睛半睁半闭,知趣地互相靠紧了些,出门在外,都怕搅进是非之中。“络腮胡”和“大鬓角”像斗鸡似的伸颈向着对方,虎视眈眈地对持着,一场打斗厮杀眼看就要发生。
正在这时,列车上的民警走过来,一看两个旅客剑拔弩张,上前询问怎么回事。“络腮胡”自知理亏,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朝前面走了几排后停了下来。
“络腮胡”身旁坐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她胸前佩戴着一个“中州水利学校”的校徽,明亮的眼睛和小嘴边两个甜甜的酒窝,带有几分少女的稚气。
旅客们互相没话找话地闲聊起来,一个黑红脸膛的人问“络腮胡”:“你的票买到哪儿?”
“络腮胡”不屑地撇了撇嘴,边摇脑袋边说:“买票?我才不干那傻事呢。”他洒脱地打了一个响指,“车站的一个哥们儿将我领进站,春运期间客车严重超员,不会查票的,我到郑州去进一批货,省下的钱还不都是自己的?不过,”他话说到这儿,仿佛看到旅客不赞同的神态,又随机应变地补了一句,“要是有座位的话,我也许回补张票。”
听了“络腮胡”的这几句话,不少旅客为之一愣。他究竟是干什么买卖的,大家并没有兴趣,萍水相逢,几个小时后,各奔东西,闲聊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大家感到惊奇的不是其他什么原因,而是他和大家的想法不一样。他乘火车不仅不买票,还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个女学生听了“络腮胡”的这几句话,瞪着一双疑问号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猛的一震,凝思片刻,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纤细的眉毛耸了耸,嘴巴颤动了一下:“我把我坐的26号座位让给你。”
“真的?!”“络腮胡”眼里陡然生出一丝疑惑的云翳,犹如闻到了一声惊雷。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才仔细地打量了那个女学生一眼:姑娘外面穿一件藕荷色的宽松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羊毛衫,校徽旁边绣着一个金色的图案,显得大方、自然。
和那个女学生坐在一起的几个旅客,都是从北京上的车,发车时有坐号,经过旅途上几个小时的闲聊,得知她是郑州市一所中专的学生,春节期间到北京探亲。几个人像旋转的电风扇一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个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这是怎么回事,她把座位让给“络腮胡”,车厢里旅客满满的,她究竟想干什么?
女学生咬了一下嘴唇,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忽闪忽闪的大眼晴闪着狡黠的光,旋即又像西天回来的唐僧,装得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干什么事都讲钱,我这个座位…”
她用手理了理乌黑的短发,“怎么说,也值10元吧!”说着,她的一只脚在地板上搓动着,脸上还带有一丝忸怩不安的表情。
“什么?”“络腮胡”听了愣了一下,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下巴,不得不面对现实,嘴角一例,自言自语地解嘲说:“只当是买了两简饮料喝了,换取坐二三个小时,也值得。”说着,他掏出10元钱递给女学生。
几个旅客互相咬着耳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流露在他们嘴角的丝讪笑,使其他人能意会到他们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这时,车站上开车的铃声响了,女学生站起来,将10元钱心安理得地收下,让“络腮胡”坐在她原先坐的座位上。她的眉眼处堆起了一层褶子,那紧绷着的嘴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只是咬了一下嘴唇,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一个黑色手提包,急匆匆地向车厢门口走去,看样子似乎是要在这一站下车。
女学生的身影从车厢连接处消失了,一些旅客大眼瞪小眼,又是吃惊,又是震撼,脸上露出惊愕之色,人情的冷暖炎凉,是非的曲直圆方,伴随着他们眼神流露出来的,大多是讥、是讽、是贬。
一个快要下车的姑娘,将座位让给另一个旅客,竟索要10元钱,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这无疑是一桩有刺激性的爆炸性新闻,引起了不少感慨:“唉!”一个粗犷壮实的男子一声长叹,脑袋往坐椅背上一靠,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嚄!”一个中年男子的喉结骨碌碌的上下直滚,像吞了个整鸡蛋,塞得直伸头。
“哟!”一位体态丰腴的妇女无言地张了张嘴,手中的书差点没掉到地上。
“哈!”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见怪不怪地嗫嚅道,“市场经济嘛,干什么都讲钱!”
列车开动了,两旁的田野似打开的折扇朝后倒去,众人的思绪也像车轮一样在急速旋转。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位女列车员走过来,她在26号座位前停下,看了看“络腮胡”后,点了点头,似乎是和有人介绍过的特征对上了号,她问“络腮胡”:“你是从安阳车站上车的吧?这是一个女学生托我转交给你的。”女列车员说完,未等“络腮胡”表态,就将手中的一个信封递给“络腮胡”,然后转身离去。
“络腮胡”半是疑惑、半是犹豫地接过信封。信封没封口,里面装着一张信纸,信纸中间有一张车票,信纸上还写着几句话:
26号座位的旅客:
我就是刚才收你10元钱的那个女学生,请原谅,我未经你的同意,就为你补了一张从安阳到郑州的车票,票价9元,补票费1元,恰好10元。祝你旅途愉快。
“络腮胡”看过后,像被炭火烤烫了似的,浑身发抖,脸一下红到脖子处,用力捶了两下头,脸上勉强挤出的笑比哭看上去还难受。他竟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信纸从他手里无声地飘落下来…
郑州车站到了,“络腮胡”下了车,向前大约走了一节车厢,蓦地发现一个穿藕荷色宽松衫的姑娘站在站台上,脚下放着一个黑色的小手提包。只见她伸直双臂,活动活动双腿,长长地做了几下深呼吸,仿佛要把旅途的劳累疲惫都驱赶出来。
“啊!”是眼花?是幻觉?还是做梦?难道是那个女学生?“络腮胡”使劲揉了揉眼,向前走近了几步。这次他看准了,决不会错,正是那个女学生。他恍然大悟:原来她用那10元钱,为没打算买票的我补了一张票,而她自己把座位让出来,躲到另外的车厢里,在那儿竟一直从安阳站到郑州。
“络腮胡”加快脚步赶了上去,他要当面向那个女学生说句道歉的话,一种对自己的谴责,痛苦地揪住了他的心,一种对崇高精神的景仰,使他瞬间深受感动。
这时,郑州车站的喇叭里正传出欢快的歌声:“…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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