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 里讲了钱锺书的“化境论”,最近看了一篇论文,讲的是赛珍珠翻译的《水浒传》,对翻译的社会功用以及译者的责任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赛珍珠是美国人,1892年出生。四个月大的时候,随父母来中国,在江苏镇江长大,十八岁时到英国读文学,后来又回到中国。可以说,赛珍珠是非常罕见的“中国通”。这里的中国通不是指通过学术文章了解中国文学哲学的老学究,也不是来中国待了半年睡了几个中国女朋友的小伙子。她童年到青年的经历,说起来有点像现在普通的中国留学生。只不过她的父母是白人传教士。赛珍珠对中国文化特别是中国古代通俗文学的掌握,不是现在一般的中国人可比的。她上的是私塾,听的是说书,通读四书五经,也熟知水浒三国。她翻译的《水浒传》,和後来杰克逊版、沙博理版的译本相比,截然不同。她翻译的《水浒传》,在英语读者眼里,算是一种很严重的“翻译腔”,从头到尾保留了宋元白话的风味。这种翻译风格也是她长期被西方主流文学批评家诟病之处。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地道”。
现在很多英语写作班,什么雅思7分班,托福写作等等,都教你怎么写地道英语,用英语思考,用英语表达,写出来和普通美国学生没两样,就是成功。这些写作班里出来的人,要是看到赛珍珠的文字,大概会大呼:Chinglish!没错,非常Chinglish。然而,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
我们来看些具体的例子:
原来宋江是个好汉 ,只爱学使枪棒 ,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 。 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 ,况兼十八九岁 ,正在妙龄之际 ,因此 ,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 (第 19 回)
赛珍珠译本:
Because Sung Chiang was originally and by nature a good fellow and he loved only to use weapons and learn the ways of war and the love of women was to him a thing of no great importance. But this Po Hsi was a woman as unstable as water, and she was but eighteen or nineteen years old, and was in the flower of her youth, and for this she was not pleased with Sung Chiang. (p .181)
另一个译本(杰克逊)则地道得多:
Previously Sung Chiang had been very keen on practicing with spears and cudgels, and was not given to running after women .Yen Po-hsi was about nineteen years of age ,and like all girls of that age was fond of sexual enjoyment .Therefore she did not like Sung Chiang .(p .264)
可以看到,赛的译本非常忠于原句结构,杰克逊的译本则将其改为英语常见的结构。赛把“好汉”译为“good fellow”,杰版则直接忽略。赛版遇到中文的习语,也平实地翻译成英语,比如“水也似”,就直接变成“as unstable as water”。读赛珍珠的译文,有一种疏离感。这种异化,我们在英译中的作品里常见,在中译英作品里却很难见到。
又如这个例子:
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 (第 2 回)
赛译本:
The old lord then said, "in our village we have no good food to give you, but pray do not blame us for this. "
Wang Ching stood up and thanked him ,saying ,"We humble ones, mother and son, we come without any reason and eat your food; such grace as this is hard to repay."
"Pray do not speak this," said the old lord, "And now pray drink wine." (p .17)
杰译本:
After exchanging complimentary phrases... (p .9)
从这巨大差异,看得出两个译者自觉的翻译目标走向了两个极端。赛的译本甚至放弃了常见的"please",而用少见的“pray”作祈使词,只是为了强调语气的区别。而杰克逊则直接认为这一段太“中国”而用英式小说的常见笔法抹去了这段对话。赛珍珠在译序里说,希望按照中国文化的方式翻译,让读者直接能感受到一种不同的文化。而杰克逊在译序里则强调,他的任务是让读者能够畅快地阅读这部小说而不产生负担。
如果要在英译中作品里找对应物的话,杰克逊的译本大概相当于林纾,而赛珍珠则更接近现在常见的哲学翻译流派,也就是直译派。不过,在英文世界里,翻译中文著作的时候,杰克逊式的翻译是主流,而赛珍珠式的翻译十分罕见。甚至连我们自己评价中文作品翻译成英文是否成功,也看其文字是否是“地道英文”。地道到什么程度呢?连中文的习语,也要全部用英文的习语代替。中文吸收了很多外语习俗语,比如大家都知道“丑小鸭”、“潘多拉的盒子”、“酸葡萄”、“国王的新衣”,而绝大多数英语读者从没听过“黄粱一梦”、“庄周化蝶”、“煮酒论英雄”之类的典故。很多人一提到翻译“说曹操曹操到”,就说要翻译成“Speaking of the devil”,因为外国人不懂曹操嘛,所以一定要换掉。而赛珍珠则不然。比如以下这个例子:
朱全禀道:“微表小人孝顺之心 ,何足挂齿!”(第 51 回)
赛译本:
Chu T'ung answered humbly, "It is but to show forth a little of my loyal heart , and why need so small a thing even pass one's teeth ?"(p .494)
杰译本:
“Do not mention it ,” replied Chu Tung. “It is merely to express my reverence to you."(p .692)
赛珍珠把成语”何足挂齿“直接翻译了出来,而杰克逊只用了英语常见的”Do not mention it.“ 在我们看来,杰克逊是地道英语,但不能不说,如果没有赛珍珠,英语世界的人就永远不会知道中国人还会用这种方式表达同一个含义。
有赛珍珠这个罕见的例子做对比,我们才能发现,在英译中的领域,我们更常见的是异化,而在中译英的领域,我们强调的却总是归化。这种不平衡是英语文化抗拒中文文化的明显例证。这种不平衡,是英语世界对中文世界缺乏了解的重要原因之一。试想,如果中国人读的世界名著都是《黑奴吁天录》,看的国外教材都是《天演论》这样的,中国人对外国文化的了解不会深到现在这个地步。
举个例子,这两年中文网络小说翻译成英文在亚文化圈子里很火爆。但如果看一下翻译的成品,就会发现,想把有中国文化元素的作品翻译成英文是多么困难。举个例子:
前方幽冥之气甚重,恐怕先天之下难以抵挡。贸然深入,恐有伤亡。教师叔知道了,必然会怪责我等。不如就在此地休息,守得元妃等人周全。
这种常见桥段,翻译成英文:
A high Infernal-energy radiation level is detected ahead of us, which I don't think anyone below the Pre-nature level can resist. Going further without careful consideration might result in injuries and deaths, and Martial Uncle will blame us for that. Let's take a break here, for the safety of Concubine Yuan and the others.
就这么一小段话,翻译到英语就要面临“师叔”、“元妃”这样的称呼问题,以及”幽冥“、”先天“这种文化特有词汇。而据我观察英文读者的反应,他们对直接音译十分抗拒,同时也觉得“Martial Uncle”, "Concubine Yuan" 这样的说法十分不适应。至于"pre-nature level", "high infernal energy radiation"等更是把原文的语境破坏殆尽。看这样的译文,和看龙与地下城的同人文,有什么区别呢?这就是整个中华文化完全没有进入英语文化的结果。
那么我们是否就应该也在英译中里大幅推广归化风格呢?也未必。归化自然是一种选择,但在现代中文普遍欧化的趋势下,贸然强调归化,就像发夹弯上玩漂移,帅固然很帅,但也很危险。主要是读者的鉴赏力和审美跟不上。比如说古风翻译外国诗歌,你用桐城派风格翻译同时代的英文诗,自己是爽了,可读者分得出是桐城派还是公安派吗?读者愿意看桐城派的翻译风格吗?这种努力只能局限在小范围的圈子里。更不用说很多翻译的人自己就写不好近体诗,用近体诗翻译英文诗更是难上加难,最后出来的作品质量低下,反而造成读者和译者互相看不顺眼,徒增对立。
我认为,在英译中已经偏向异化,甚至已经对现代白话文产生重大影响的当下,片面追求英译中的归化是不智之举。反而大有可为的是中译英的异化。当然,也不是说我们随随便便写点Chinglish就可以自称译作了。要在英文里表达中文文化的特质,和在中文里表达英文文化的特质一样,是非常难的。赛珍珠能做到,是因为英语也是她的母语,而且她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异化翻译要掌握一个度,就是和主流语文的距离必须适当,不能刻意贴近,也不能肆意疏远。从英译中的例子比照来看,就是”中化英文要不得,但可以营造异国情调“。语法上求同,语感上求异。要掌握这个度,恐怕还是需要深厚的英文功底。先要学会了写地道的英文,然后要跳脱出来,在更高的维度把握英文的内核,生成异域的风格。这当然是非常难的,特别是:英文好的人,很多也是推崇英文备至,对英语主流文化顶礼膜拜,没有独立意识的人。太多英语好的人只看重地道的英语,也就是追求和白人的英语文风趋同,只要有一点点不同,就认为是离经叛道,认为是英语水平差。看看赛珍珠在西方受到的打压,就能知道中文翻译成英文还要保持异化是多么困难。幸好,赛珍珠的作品已经为这条路子开了个头。希望能够有更多的译者在这方面努力,把中国文化的特质带入西方文学里。
参考:
赛珍珠的代水浒传分翻译及其对西方的叛逆 庄华萍 浙江大学学报 第40卷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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