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山西朔州一带出差。朔州位于山西北部，历史上将帅辈出，有“山东丞相山西将，山西将数朔州多”之称。虽然出过五代的李克用和李嗣源这样的军阀或者皇帝，但个人认为最有名的两位当属三国时期的曹魏名将张辽和唐初名将尉迟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很多小说戏曲等文学作品都以这两个时代为背景，塑造出很多妇孺皆知的经典形象，而张辽和尉迟恭更是其中的代表。朔州市里最大的一条路叫张辽路，还有一条路叫文远路，因为张辽字文远。市里也有不少尉迟恭的纪念，有很多雕像，也有庙。我们所住的地方是朔州平鲁区，尉迟恭正是朔州平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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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尉迟恭就会勾起很多小时候的记忆。最开始认识他还是从门神开始，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门神，见得最多的就是秦琼和尉迟恭，秦琼字叔宝，尉迟恭字敬德，尉迟是复姓，为了对仗，常见的搭配是秦琼对应敬德，秦叔宝对应尉迟恭。绝大部分的门神都是他们俩。
因为出了个尉迟恭，所以朔州平鲁区号称门神故里，平鲁区有条路就叫敬德路，也有敬德书画院之类的机构。在朔州尤其是平鲁，常会在路边看到他的雕像，门神是因为守护唐王而得名，但守护家乡也是天经地义。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小人书，其中有不少是关于隋唐故事的，我最喜欢的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一套《说唐》小人书，一共22本，故事时间是从隋文帝平陈到李世民登基，绘图非常漂亮。当时看到的这套书不全，后来又遗失了一些，这些年我还在不断收集。这套书网上也有卖，但因为稀少，价格较比其余小人书贵不少，这也足见其价值。这套小人书根据小说《说唐》改编，原著的故事架构不错，但行文描写很寡淡，和顶尖的古典小说差距非常大。
人生若只如初见。小人书敲定了隋唐英雄人物在我心中的印象。因为绘图漂亮，有时候还会去临摹上面的人物，比如我就临摹过尉迟恭。还有类似的一套小人书叫《兴唐传》，内容增加了不少，但情节却很拖沓，绘画水平也不如《说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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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恭是唐初名将，封鄂国公，他是李世民最信赖的亲信之一。李世民登基以后，在凌烟阁画了当时的功臣图，就是著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其中，尉迟恭排第七，是武将中排名最靠前的，这足见他当时的地位。而他的门神搭档秦琼却只排到末位第二十四位，另一个演义小说中主角程咬金排名十九。
秦琼和敬德是门神，据说李世民晚上梦见恶鬼骚扰，两人就在宫门守护，几夜相安无事，于是就画像贴于门上，遂流传为门神。小说《西游记》又按照这个套路进行了润色，长安城外的泾河老龙因为和人打赌，私自改变了下雨的时辰点数，犯了天条，要在剐龙台被斩首。监斩官是当朝丞相魏征。这里很神奇，魏征当时还活着，但却经常去天庭或者地府做兼职走穴，他注定就是神。泾河老龙求当朝皇帝李世民为他说情，但李世民找魏征下棋的时候，魏征睡着了，然后梦斩老龙。这下老龙不干了，亡魂来骚扰李世民，还在阴曹地府告了李世民，之后的事情就和传说一致了。但李世民还是到地府走了一遭，见识了十八层地狱，回来之后做水陆法会，超度亡魂，于是就有了唐僧取经的事情。当然，这只是传说。
中国人讲究对称，所以门神一般都是一对。对称意味着实力相当，但在实力相当中，也会有区别，一般来说，前面的一个更强或者地位更高。门神虽然来自民间传说，但既然秦琼在先，那多少说明他可能是地位略高或者能力更强。但在凌烟阁的排名中，他却远次于他的门神搭档尉迟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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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他俩谁的功劳更大，秦琼早期功劳多，在高祖李渊时期就封了国公，并且封了柱国，这是很高的地位，当时尉迟恭的地位还不能和他比。尉迟恭在效力于刘武周（唐末军阀，也是朔州人）的时候，曾“日抢三关，夜夺八寨”，追得唐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声威极盛，一时风头无二。但接下来秦琼就在美良川打败了他。小说在这里编入了两人的直接较量，这就是著名的典故“三鞭换两锏”。在一个拐弯处，敬德勒马偷袭秦琼，他打出三鞭，而叔宝只换回两锏。看似敬德占了便宜，但其实境界低了，秦琼略胜。
两人在凌烟阁的排名落差较大，可能有这么几个原因：其一，秦琼的功劳多是在李渊在位时期，到李世民时期，因为伤病和年纪原因，就慢慢淡出了。其二，凌烟阁绘图是在公元643年，这时候秦琼已经去世5年了，一般来说，这种表彰会更倾向于激励活着的人，所以去世的人可能会排名靠后些。而且排名肯定要综合考核从李唐起兵到绘图当年这近三十年的功劳，平均下来，秦琼早期的优势就没有了。其三，也是最关键的，秦琼没有参与玄武门事变，虽然《旧唐书》说他和程咬金都参加了，但一般提到的九人名单里都没有他们，也没有在记载中看到他们在事变之前有具体的建议和策划。他很可能不那么热衷于拥戴李世民，而这应该是李世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也是唐朝甚至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节点。恰恰相反，尉迟敬德是李世民在玄武门最重要的帮手，他全程策划并参与了这件事情。这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在凌烟阁的排名。
当然凌烟阁的排名不能完全代表他们对朝廷的功劳，但肯定代表了皇帝的意思。换言之，在当时，秦琼和程咬金包括李勣李靖他们更像是大唐的臣子，而尉迟恭更像是李世民的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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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著名的玄武门之变，哪怕是最简单的或者是普及性的历史教科书，提到这件事情，都不可能绕开两个人：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一般都会说，李世民率领部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等人在玄武门如何如何云云。其他人也参与了，但提不提无所谓，而这两个人必须提。
玄武门之变可能是尉迟敬德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个人认为这个事情可以分三步。
首先就是劝杀。他老早就劝说秦王李世民干掉哥哥太子李建成和弟弟齐王李元吉，《旧唐书》大段记载了他和长孙无忌劝说李世民的话，其中，更多的话，都出自他口。关于在玄武门事变前的策划和对话，尉迟敬德的传记中记载最多，倒反长孙无忌等人的传记中，写得较少。可能史家也认为，敬德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其次就是起事。在玄武门，李世民先杀掉了建成，然后去杀元吉，但马缰绳挂到树上被绊倒，这时候元吉要杀他，危难时刻，敬德出现了，他杀死了元吉。这是一件极有胆魄的事情，这是李世民的亲兄弟，是当朝皇帝李渊的亲儿子，虽然现在大家跟着李世民要干掉他俩，但最后动手的那一下，最好还是由李世民自己来，这也是他们的家事，毕竟皇上李渊还在呢，如果其他人动手，完全可能回头立马就被处死。但敬德不怕。而当太子的部下反扑的时候，是他及时拿着太子和齐王的人头，告诉他们，太子已经死了，别做无谓的折腾了，对方立马溃散。
第三就是逼宫。杀死建成和元吉后，尉迟敬德全副武装带着兵将去见李渊，告诉他，太子和齐王谋反，已经被干掉了，现在来告诉皇上你，保护皇上你的安全。李渊是老江湖，太子和秦王之间的派系斗争他不是不清楚，终究还是出事儿了，但他居然处乱不惊：恩，干得好，朕很欣慰。其实心在滴血，儿子相残，死了两个，这是值得高兴的事？而尉迟敬德全副武装带兵面见皇帝，本身就是犯上，是大不敬，但他有恃无恐，因为秦王已经掌控了局面了。名为保护李渊，实为逼宫。在立李世民为太子后，李渊顺水推舟，宣布退位。逼宫李渊，敬德做了李世民想做却又不方便做的事情。9年以后，李渊去世，据说退位后，他的儿子还一直在提防他。
尉迟恭为李世民的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先策划劝杀，然后起事杀人，最后逼宫登基。每一步他都全力以赴，因为每一步都没有退路。要拥立李世民，就得杀死建成和元吉，要动手就得确保百分百成功，如果他们跑了，那李世民就成了谋反，因为对方是合法的皇帝接班人，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而杀死建成之后，太子肯定是李世民，但皇帝依然是李渊，李渊会跟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善罢甘休吗？所以必须再进一步，逼李渊退位，这就一劳永逸了，这既是帮助李世民提前登基，也是自保。
在这件事情上，敬德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当他从刘武周处归降李世民的时候，众人都觉得他靠不住，但只有李世民坚定地信任他，这种知遇之恩，让他不会给自己第二个选择。所以他早先就拒绝了太子李建成的重金收买。皇上是李渊，未来的合法皇上是李建成，但他只认秦王李世民，只要认真计划再实施，就有翻盘的机会。他们实现了。
所以在凌烟阁，尉迟敬德能够从诸将中脱颖而出，名列武将第一，是有道理的，他可能是拥立李世民的最大功臣。而此前他也曾在对阵王世充（唐末军阀）的危难时刻救过李世民，两次单骑救主，非他其谁？他死后谥号“忠武”，算是很到位。长孙无忌等人虽然一起策划起事，但在具体实施方面，还得武将出马。亲手杀死元吉，逼宫李渊，给了敬德一生的金饭碗。
尉迟敬德对李世民铤而走险的投资被证明是正确的，李世民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帝王之一，敬德是拥立李世民的功臣，不会有人指责他们在玄武门的行为是违背人伦，是大逆不道。如果李世民是昏君，那敬德就是帮凶就是鹰犬。历史总是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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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唐》小说中的尉迟恭，面黑，勇猛，头脑相对简单，有点逗逼，还经常被程咬金（程知节）捉弄。他武力强，但脑瓜子慢，脸皮薄，嘴巴也慢，咬金直接喊他黑炭头。在唐营宴会，咬金撺掇他羞辱罗成，结果反吃罗成打了，之前他在战阵上曾输给罗成。演义中的咬金喜欢搞事儿，他早先在秦琼母亲的寿宴上，就撺掇单雄信和罗成来一发，结果大家不欢而散。
小说对人物的塑造肯定是夸大其部分特点，同时也融合其他的特点，但真实的敬德，显然不简单，他极具头脑，胆识和行动力。
当时有种流行的武器叫槊（shuo四声），史书说敬德有战阵上夺朔的能力，可见他的武力兼备攻防。打败王世充的大将单雄信是有记载的，这是他另一次在危难时刻拯救李世民。在演义小说里，单雄信的武器是槊，而敬德除了使长兵器蛇矛，更善使一条竹节鞭，他单鞭夺了单雄信的槊救了李世民，这个典故叫“单鞭夺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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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的崇福广场上有个很新的尉迟敬德庙，里面有个两个大殿，第二个殿里，他的身份是财神，两尊塑像都威猛异常。两边的偏殿里都是以他的生平为主的浮雕。两个主殿的墙上都是关于他的故事的壁画，画得非常漂亮，可惜光线不好，有的部分拍的不清楚。其中，有个故事是他指着别的大臣说：汝何功，坐我上。你有什么本事，在我上座。当时是宴会，边上的皇帝及文臣都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捂脑低头，显得很尴尬。他还把劝解的李家宗室李宗道几乎打瞎了一只眼。他居功自傲，但也多少也说明他是个耿直boy。
这特么就尴尬了。之后李世民就跟他说了一段话：“朕览汉史，见高祖功臣获全者少，意常尤之。及居大位以来，常欲保全功臣，令子孙无绝。然卿居官辄犯宪法，方知韩、彭夷戮，非汉祖之愆。国家大事，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行，勉自修饬，无贻后悔也。”（《旧唐书》）大意是说：刘邦老杀功臣，以前我觉得刘邦不对，我登基后也一直想保全功臣，但你老犯国法，才发现韩信彭越被杀都有道理，治理国家要赏罚分明，你要严格要求自己，别做后悔的事情。李世民的管理艺术还是很高超，他的功臣，在他在位期间，大都善终。
在生命的最后十六年，敬德沉迷于方术和炼丹，淡出了朝廷，公元658年（高宗九年）逝世，享年七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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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州崇福广场对面的崇福寺，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中国现存的三大辽金佛寺之一，尤其里面的弥陀殿，更是比较完整地保留了金代的塑像壁画和建筑架构，距今快900年了。这个寺庙就在尉迟敬德庙的斜对面，相距不到百米。关于这个寺庙可以查到的所有记载以及寺庙里的各处介绍都说，寺庙建于665年，由朔州人鄂国公尉迟敬德奉敕建造的，但尉迟敬德在658年就去世了，他的生卒年是没有什么争议的。所以问题在哪？
我当时去这个寺庙的时候和里面一个管理员聊天，觉得他懂得多也很有涵养，我以为他是寺庙管理处的领导，但他否认。当我第二次去崇福广场的时候，我就去他们门口找他，跟他询问这个事情，看作为管理人员，能否有个好的解释，他不无尴尬又很略带歉意地说：好多专家学者都提出过这个疑问，但确实都搞不清楚，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
我认为这个解释是合理的，时间久了，很多说法确实就说不清了。只是略尴尬，不到百米的敬德庙就告诉你：错啦错啦。这个管理员真是个谦虚谨慎的人，虽然囧，但他不胡诌。
提到说唐人物及故事，总是有很多说不完的话，他们在小人书和小说中的形象，伴随了我的成长。所以，能有机会来到尉迟敬德的家乡，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2017年5月11日于山西朔州平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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