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很大的雪,这是今年第一场。房东老太站在雪花里用大嗓门谩骂着某位在雪地里大便的房客,一只狗狗却趴在大便旁边疯狂地嗅。有人扫出一条小路,从一间房通向另一间房。这是雪天的朋友圈功能,而我没有。
说来也巧,这场雪之前,跟我要好的那对邻居,男人去世了。下雪时我还时不时地听到女人的抽泣声,这里的房很不隔音,在这之前,晚上我听到更多的还是他们之间的激情。
我考虑良久,没有去安慰她。只是扫掉了她房间门前的积雪,以防路滑。
料理完男人的后事,我就再没见过女人。我有时担心她一个人关在屋里会有什么不测,所以每次她哭完归于沉寂后,我就缓慢地敲两下墙壁。她听到后也会轻轻回两下,我便安心睡去。
男人去世前一天晚上,我正在自己房间调试吉他。那阵子心情很好,我看到匆忙扑进来的女人,甚至想给她弹奏我最喜欢的《天空之城》。直到她说出自己的直觉,我才慌忙跟她去了隔壁。
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抓起外套说,马上打120,我背他去巷口等,你抄小路出去,在十字路口堵住救护车,并带他们到我那边来。
我将外套裹在男人身上,自顾不暇地将他放在背上跑了出去。女人则带着哭腔打起电话,我从院子大门出去大概几十米,女人就冲出门,向另一边跑去。
我说,你坚持住,到了医院你就有救了。
他没说话。我心想他一直不喜欢医院,不能这么说。于是我又说,你走了嫂子一个人,后半生孤苦无依。
他仍旧没有反应。
沉默半晌,我说,有东西想要你的命,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给他们,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他向来反感迷信。于他而言,生死固然无常,却不能归结于牛鬼蛇神。
男人懂了我的意思,在我肩上轻轻咬了我一下。我只穿着毛衣,两件外套全在男人身上。
这下子我差点泪奔,因为曾经也有一个人,她伏在我的肩上,对着她伏着脑袋的部位咬了下去。那一刻我就知道男人没救了,我拼命跑起来,在又深又长的巷子里竭力奔跑。
我说,许静,求你了,别睡着。
我背着她跑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吼着让人让开。
许静没有开口,她流血很严重。那鲜红的颜色从我的肩上绽开,像极了海棠怒放。
在许静落在我车挡风玻璃的那刻起,我就背着她从停满车的天桥上狂奔。我不知为什么在关键时刻我的那台4008不能供我使用,那一刻它正被围堵在各种型号的车辆中央,酷似一位人气高涨的明星因突然现身而备受推崇。
在我跑向医院的那条路上,许静一直在昏迷。很多人说这人真是好人,有人从高架桥上跳下来落在他车上,他不想着理赔,反而疯了一般地救人。
我边跑边说,许静,我知道是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来看你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真是无法表述,此刻本该是我不认识许静,她满脸都是血。但事实却是任凭我千呼万唤,许静就是不回应我。就好像我们从未相识那样。
在我穿过各色病人,用许静的血染红每一级台阶,即将迎来医院护士惶恐的接待时,我甚至要跪在她们面前感谢她们的重视。那一刻时间好像停在那里,血液凝固,呼吸平和。就在那样缓慢的时空里,许静在我肩上咬了一下,头便歪在了一边。
女人带着救护车来到时,我已经背着男人从巷口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这条街道是真的冷清,没有女人的指引救护车很难找到这里。而现在,它将会更冷清。
医生说,抱歉,病人已经没了呼吸。初步判断已经死亡十分钟,不如……
他们甚至拉灭了鸣笛。
女人说,你们骗人!你们到底是不是正规医院,你连检查都不做就说人死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没钱,我告诉你我有钱!你们必须救他,不然我死在你面前!
医生刚要反驳,我拉开他到一旁说了几句话。随后我们一起上车,急救笛声长鸣,响彻这个感觉空荡荡的城市。
女人在车上不停地说,你看,他手指在动,他明明还活着。
医生护士都没再说话,输液已经变得困难。
在安置男人后事那几天,我几乎跑断了双腿,也花了大部分积蓄。这跟一年前很像,许静去世后,我将一大笔钱寄给她家里。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夫妻俩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我是他们唯一的依靠,而这依靠,却来自于一些特产小吃和一个橘子。
女人没有跟我说感谢的话,那几天很多事她都问我怎么办,怎样好怎样不好。一直到将男人下葬,女人也未对我言谢。这让我很安心,她是我在这座城市的亲人。
在这场雪全部落下之后,街坊们有了更多的话题,巷子里也变得有些热闹。我时常坐在门口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天,距邻居去世已经半个月,世界又开始变得更好。
一个牙尖嘴利的男人说,昨天看了新闻,就前不久那肇事逃逸的司机,记得不?昨天被捕了。
有人说,那我早就知道了,据说这司机身上不止一条命案呢!他逃逸之后去了个小村庄,在那里又杀了三个人。
周围人诧异道,不是吧,这什么时候的新闻?
那人说,就前天啊,新闻上说了,警方发现这司机时他正躲在麦子地里,靠生爵麦粒为生。那麦子地就离死三个人的村子不远,大概五六公里。
有人问,麦子地里都能被抓到,现在科技真有这么发达?
那人说,什么科技,主要是那块地正好在国道旁,有了在路边拍照,就发现了趴在地里的那人。
有人说,现在的人也是无聊啊,麦子地都拍照。
另一个人说,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假如他没有命案,或许他躲一辈子也不会有人发现。
有人说,这也得庆幸那人在国道边拍照,对了,拍照这人什么来头,好端端的在国道边拍什么照,这个新闻上有说吗?
最开始的那牙尖嘴利的男人回答,其他我不知道,但这拍照这男人是个作家,那天是出去采风来着。采风你们知道吧?就是作家找灵感去了。
那天我出奇地想去城中心。我坐上一辆出租车,驶向城区。靠近一座高架桥时,司机说,师傅您别看这桥弯弯曲曲的有点绕,但事实上它近多了。底下那条直路虽然看起来近,但最近路那头在修,要不,咱上高架桥?
我知道他在忽悠我,想多走路好打表。但我坚持不走高架桥,于是司机说,师傅这过去近啊,您再绕就得走环城路,那可就不是十块钱了。
我说,你绕吧,多少钱都行。
司机边打方向盘边说,这位师傅看来有点恐高啊。
我说,我也说不上,就是每次上高架桥,总感觉上面会有东西掉下来。
司机说,您这就是心理素质低,我跟你说啊,越是这样就越得锻炼。你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吗?我晕车!我的晕是那种一踏进车厢就想吐,闻不了那个味儿。
我说,后来呢?
司机说,后来我就想这不行啊,我这一大老爷们儿,以后总不能老是在家里待着。于是我一咬牙,就去报了驾校,然后到现在做了出租车司机,无论车多颠,哪怕所有人都吐了,我都好好的。
最后他终于成功让我上了高架桥,但他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因为他本可以载着我环城一周再到达目的地,这种方案收入更加可观。而我也没有开心,我知道在某一段桥上,我必然会剧烈呕吐。
靠近桥洞时,迎面是错综复杂的桥路。我说,师傅,咱们可以回去吗?我有些晕车。
师傅说,对不起,单向天桥,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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