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多年以后,他都忘不了和她初次相遇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十九岁,正是唇边胡须的长势刚刚开始蓬勃、喜人的时候,他从老家温州到常州来读大学。常州到温州的距离,在六百万分之一比例的中国地图上,只有区区七厘米,比手掌上的无名指还要短一点。他想家的时候,用一把尺、一只手都量过。好多年以后,他开着自己的车回老家,也只是用了区区七个小时而已。那一段距离,真的不算太遥远,真的不算相隔千山万水。
可即使和她最相爱的时候,他都没有带她一起回过老家,一次都没有。
他初遇她的那一天,有风正从校园的大门口悄悄地掠过,漏下薄薄的一缕,从他那件火红色运动T恤的领口直往下钻,于是,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常州秋天第一缕的凉意。可当她关切地提醒道:“赶紧穿上外套哦,小心着凉!”他还是一脸的不在乎。他刚刚踢过足球,一身臭汗,无比燥热,尤其是嗓子眼好像正在冒着火,哪里会在乎感冒不感冒的呢?他只想赶紧买一罐可乐倒进自己的嘴里,迅速扑灭嗓子眼那一股正在腾腾飞旋的火焰。
他火急火燎地拍着柜台喊道:“丫头,快来一罐可乐!我渴死啦!”
他当时还不知道,她其实就是学校边上这个小副食品店的老板,他原本以为她只是老板的女儿,或者亲戚什么的。他后来知道了就不免哑然失笑,看上去那么娇小的女孩怎么会是一个小老板呢?怎么会是一个整天数着小钱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小生意人呢?……
然后,她就递给他一罐可乐,同时递给他一句善意的提醒。
那一天,她好看的笑容,她柔软的话语,她娇小的身材,都比当天的秋风来得更为真实、更为深刻。
好多年以后,他都记忆犹新。
他以为,年轻的身体是无所畏惧的,但当天晚上,他就感冒了。尽管身上裹了好几层厚厚的衣服,但奇怪的是,他却毫无阻碍地想起了她。也许她对谁都会说那样一句善意的提醒吧,但他更愿意相信那是命运的一种暗示,更愿意相信他自己正在走向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多么酷的一件事,在青春里迟早要发生。
他那一根水汪汪的情肠,在那一晚,不由分说地向她甩过去了。
他追求她的时候,把温州人那种天生的经商禀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用那种实实在在的勤快去帮她做生意,而不是用一朵朵玫瑰花或者一封封情书,甜言蜜语也相当罕见,仅限于那一声声温情脉脉的“丫头”。不仅他自己需要的东西到她的小店里去买,而且还动员自己宿舍和隔壁宿舍的其他同学都到她的小店里去买。那时候,哪怕是只买一包方便面,一根火腿肠,甚至一粒7号电池,他都愿意主动替别人跑一下腿。
那样一来,他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自然就多了,离爱情也就更为接近了。
可他的良苦用心还没有彻底表白,她就忍不住了,抢先一步,悲怆地说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是一个大学生,而我呢,只是一个小生意人。最关键的是我比你整整大六岁,刚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女儿!……”他听了,一阵撕心裂肺。
可十九岁,正是最相信爱情的时候,青春年少,志存高远,谁也无法阻挡,纵是惊世骇俗,他都愿意爱上她,并且愿意爱上她所爱的一切。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命运给予的第一缕沧桑恰好使青涩既褪,令妩媚丛生,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
他和她终于牵手了。
可朋友们都认为他只是无聊,她只是寂寞,时过境迁,两个人必定会劳燕分飞。
2,
倏忽之间,大学四年就过去了。
毕业之际,他面临两个绝好的选择,一是经商,回温州子承父业,他父亲的公司正蒸蒸日上;二是从政,以他父亲在当地的影响力,让他在政府机关谋个一官半职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却在电话里梗着脖子,郑重以告:“我一定要留在常州!”他父亲气得在电话那头大动肝火,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朋友们也都纷纷劝他千万不要感情用事,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再说了,回温州是父命难违,她肯定也会理解的。甚至,她也主动劝他回温州,说不能做他前途上的绊脚石。但他始终没有退却,他确信自己是爱她的。你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吗?就是分开一秒钟,也会把那个人想上一千遍、一万遍。大学四年,每年的寒暑假,他都要提前返校,就是为了不让那种排山倒海一般的想念时刻折磨着自己。
找工作如同找对象,他满意的别人不满意,别人满意的他不满意。在失望和希望反复纠缠的寻寻觅觅中,他终于在一家外资涂料公司求职成功,做了一名化验员。他本来学的就是化工,这下子也算是专业对口、学以致用了。他记得,在那个应届毕业生多得如同过江之鲫的盛夏,她一直温言细语地鼓励他,一直言之凿凿地对他说:“我相信你是最优秀的!”
化验员的工作就是整天面对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试验瓶,枯燥而略显无趣。但总算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用家里一分钱,就足以应付每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了。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清苦,但安定、充实,而且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他一下了班,就会立即骑上自行车,一路欢快地吹着口哨,去她的小店里帮忙。后来的学弟学妹们知道他们两个人的事后都瞠目结舌,惊叹不已,还把他们两个人的传奇爱情当作教科书一般去膜拜。因此,她的小店,一直顾客盈门。尽管赚不了什么大钱,但每天有他的陪伴,她还是感觉开心无比。她常常感恩似的想,命运曾经亏欠过她的,现在又全部补回来了。而他就是老天爷对她最好的补偿。
有时候,她的父母会赶过来帮着料理一下小店,他们就会一起跑出去逛逛街。他们手牵手走在大街上时,和别的情侣没有什么不同,看不出有任何刺眼和不妥的地方。二十岁和二十九岁都可以说是一个年龄档次的,何况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他的长相本来就有些老成,而她那时候犹可小鸟依人。
他后来想,那一定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他才会永远记得。
朋友们都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人会爱得那样不屈不挠,好像看不出有什么劳燕分飞的迹象,诧异之余,多少有些钦服,所以当他后来再带着她一起出来聚会时,大家便开始一迭连声地叫她“嫂子”,叫得亲热且又真诚。她倒有些羞赧,好像压根没有做“嫂子”的思想准备似的,但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像两颗化开的巧克力糖,甜蜜得一览无余。
她深知,名分永远比誓言更重要、更实在。尽管只是一个虚名,尽管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时候会娶她,但有梦总比没有梦好。
那时候,他哪里敢想结婚的事呢?他觉得,一旦结婚就不能离婚,可在没有做好物质上的充分准备之前,结婚是盲目的,很可能会带给她在婚姻上重复的伤害。
而同居就把一切都简化了。
3,
有一天,他说:“住到我那边吧。”她就去了。恰好那时候她小店的生意开始每况愈下,因为那条路上开了一家很大的超市。市场竞争永远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不久,她的小店就被迫关门了。
而她是不甘心的,先后开过服装店、鲜花店、咖啡店什么的,却每每总是败走麦城,赔进几年的积蓄不算,还赔进了自己全部的信心。她只好跑出去帮别人打工,可没有文凭又没有什么专业技能,只能东家一阵西家一阵地打着零工。他安慰她道:“你就在家里好好歇着吧,房租和生活费有我呢!”她笑了笑,心里多少是有些欣慰的。但她的女儿怎么办呢?她搬到他这里时,把女儿暂时放在了她父母那里。她的前夫早已杳无音信,根本指望不上。
转眼又是四年。生活的窘迫加速了她的衰老,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忽然不敢再照镜子了,那一双曾经引以为豪的大眼睛水灵不再,开始浑浊起来,那些遍布眼角的皱纹不仅刺眼,更是刺心。三十三岁的女人如果没有条件保养,又是一脸愁苦的话,那么仅存的几丝丰韵也会逐渐油尽灯枯的。从镜子里移开自己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从电视上听来的一句话,女人的一生都是在和自己作斗争!她的心顿时悲凉、酸涩起来。
而二十七岁的他,风华正茂,英气开始咄咄逼人。
那时候,他的父亲终于原谅了他,毕竟父子之间骨肉相连,血浓于水,后来还主动资助他在常州组建了自己的化工公司。刚起步时,公司的处境甚为艰难,除了出差,他每天无论多晚,都会坚持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饭。这既是一种习惯,也是为了省点钱。可一年以后,公司渡过了最初的难关,他就常常不回家吃晚饭了。有时候,确实是因为有必要的应酬,而有时候,他就是根本不想回家。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忽然开始害怕听见她那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了。
可他越是不回家吃晚饭,她的絮絮叨叨越是会变本加厉、无休无止。她开始敏感于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一根匍匐在肩膀上的头发,一抹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都成了她神经过敏、大吵特吵的理由。疑神疑鬼向来是女人的通病。有几次,她甚至还直接跑到他的公司里去守株待兔,试图找出一点什么、可以用来大吵一顿的线索,弄得他在员工的面前无比尴尬。总之,她吵得他烦透了,真的烦透了。
他想,再传奇的爱情在这种日甚一日的争吵中也会被碾压得支离破碎、一星不剩的。
有一天,他十分难得的在家里和她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时,两个人却半天说不上一句话,这是多么奇怪的画面啊,令他暗自惊愕不已。而后来终于说上话了,两个人却马上开始夹枪带棒地互相嘲讽起来,而且越说声音越高。她从前的那一种温言细语早就荡然无存了。当然,他也同样早就没有了当初追求她时的温情脉脉。
每每吵架的时候,她那一双早已失去光彩的大眼睛常常令他不寒而栗,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如此娇小的她也会变得那样的歇斯底里、蛮不讲理。但他到底是理解她的,甚至开始有些同情她,就像同情一个无法在社会上立足的弱者一样。
可谁都知道,用同情去维系一段逐渐变淡的感情,是分外危险的。
事实上,她只是不想他和那个前夫一样,来去都是一阵风,在她的身边栖息一阵,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肯定,大约就是肯给予她婚姻了。她忽然非常迫切地需要一张薄薄的纸片,来给这段感情做个了结。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全然忘记那一张纸片是多么的不牢靠。
有一天深夜,她终于等到他回家上了床,便对他说:“我们结婚吧!”语气相当强硬,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更像是在乞求。显而易见,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再也不是“整整大六岁”那么简单了。
他默默地翻了个身,没有回答她。他想,她终于沦为了一个怨妇。他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刻薄,且残忍,但恰如其分。
她花着他的钱,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地跑出到处打零工了,整天懒懒散散地待在家里,就无可遏制地胖了起来。后来,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车子。他的房子让她住,车子也让她坐。只是他的心里忽然有了障碍,再也不愿意带着她一起出去参加各种聚会了。她心知肚明,他开始嫌弃她了,刚开始她还会强行坐进他的车子里,闹着要跟他一起出去,但三番五次闹下来,她自己也弄得身心俱疲,再也不想当那一个外强中干的泼妇了。
他每年春节都会回温州过年,先是坐长途汽车,后来自己开着车,可他从来都没有带她一起回过老家,一次都没有。
4,
她曾经说过他是最优秀的,他也确实成了一位优秀的成功人士。虽然不是最优秀的,但足以让他的父母深感欣慰,并让他的父母有了更高的期许。
其实,他的父母早已耳闻有那样的一个她,却从来不在他的面前主动提起。知道而不主动提起,显然就是极不赞成,此处无声胜有声。所以当他的父母要来常州看望他时,他便对她说:“你先回到你父母那里去住一阵子吧。”他说得慢条斯理的,但字字惊心,字字动魄。他终于给了她一个了结。他终究还是给了她一个重复的伤害。
那一年,他三十一岁,她三十七岁。他好久都没有叫过她“丫头”了,他实在是叫不出口。他们两个人牵着手一起逛街时,许多人会很好奇地回过头来张望着他们。那种不言而喻的刺眼和不妥是怎么掩饰都是徒劳无功的。他脸上刚刚泛起的沧桑彰显着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而她脸上层峦叠嶂的沧桑则意味着一个女人的黯然谢幕。
他是一根分针,一直前行,她却不是一根秒针,根本做不到亦步亦趋,早就停摆了。
分手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吵大闹,这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了很久。他想,他们是爱过的吧。爱情来的时候,盈满甜蜜,去的时候全是伤痛啊!
然而,只能这样了。他想,顶多是再多出一些血吧,就像一次失败的投资需要及时止损一样。
没有了爱情,人就会变得格外残忍,或者说格外坚定。
再后来,他娶妻生子,逐渐失去了她的消息。
有一天,他开车送儿子去上学,途经一条路口时,忽然看见了她。她和一个女孩正肩并肩小心翼翼地站在斑马线的中间左顾右盼。她明显地消瘦了,也更加憔悴了,不过神态还算安详。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她的女儿吧,同样好看的笑容,同样娇小的身材……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和她初次相遇时的情景,十九岁那年的秋天,以及后来那些美好的时光……前尘往事沓沓而来,铺天盖地,势不可挡,刹那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爸爸,你怎么了?”儿子稚气的呼唤让他蓦然醒转。
他猛地踩下了油门,一下子就把她和那些往事甩在了身后。
(完)
孙锐于常州大运河畔
2018年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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