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尉非池
我老家在北方农村,整个寒假都会住在那里。农村多是一户户的农家小院,各自独立,其中不少都已荒废了。
我家所在的土街很短,只东侧有三户人家。西侧的院子都已荒废许久,墙壁的砖泛着土色,好像一碰就会掉下渣来。院子的门早就掉了,门板都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门洞,可以看见里面的枯草。
这种荒院我是从来不会进去的。只是我家的狗有个毛病,每天都要跑出去找个地方方便,从来不弄在家里。
这日,狗又开始在门口大声吠叫,让人给它开门。我放它跑出去,看着它从窄窄的门口跑进对面的院子,一转弯就消失了。
我正欲转身回屋,忽然听到有猫叫声从小院里传出来,听着有几分像我家的“灰不溜秋”,姑且叫它阿灰。
阿灰是只三花大母猫,黑毛特别多,看起来黑漆漆的,我便直接叫它灰不溜秋,名字都懒得取。
阿灰素来不与我亲近,看到我就跑,但其实我是很喜欢猫的。
听到叫声,我犹豫了一下。刚过晌午,青天白日的,院内很是明亮,枯草老树都看的十分清楚,我便也从门口走了进去。
我家的狗刚在院内拉完,又朝着屋里跑去。
我往里瞧了一眼,东屋的墙已经塌了,北屋的墙都尚在,只是门板掉了,窗户破破烂烂,里面黑黢黢的,一点光亮也没有。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再往里面走,抬头看着院子里的老杨树,干枯的叶子都被风吹掉了,树杈间的老鸹窝十分显眼。
从屋里溜达出来一只黄白狸花猫,喵喵的叫了几声。我看着它肥成一团的身子,想起一句话来:自古黄猫出胖子。
要不是因为里面太黑,我一定会冲过去把它按住好好蹂躏一番。黄猫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炙热目光,叫了一声又跑了回去。
我等着狗子跑出来一起回家,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这时从里面的黑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身材高瘦,穿着黑色长风衣,怀里抱着刚才那只大肥猫。
我突然觉得天变冷了一些。冬天的白天很短,太阳就要落山。我向屋内看了一眼,心道这傻狗不知在磨蹭什么,怎的还不出来,真是急死人了。
黑衣男人就快走到我面前,我盯着黑暗的屋内,只当没看到他。
我正不耐烦的想要大声把狗喊出来,狗子终于像是撒欢一般直蹿而出,一溜烟跑回了家里。
我转身便往外走,对门就是我家,一街之隔。
不知怎么的,只几步的路却仿佛走不到头,我快走几步却依然没到荒院的门口。
“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走走吧。”柔和低沉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着抱猫的男人。他很年轻,皮肤很白,面容清秀温柔,表情淡淡,正一下一下抚摸着怀里的小肥肥。
就算他很帅,我也不能就这么和一个陌生人一起逛荒院子吧!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一连问了几个问题,他冲我笑笑,很是温和亲切。
“我的猫贪玩跑了进来,我来寻它。”
他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我不高兴了,沉下脸来,又接着问:“你家住哪里?我从没有见过你。”
“我来走亲戚的,并不住这里,以前我们并未见过。”还是温和平淡的声音,清水一样。
“你叫什么?谁家的亲戚?”长的这般好看,我心里暗道。
“呵”他轻笑一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问这么清楚,可是看上了我?”
我脸刷地红了,瞪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他拉住我,轻声哄道:“开玩笑的,是我不好,不要生气。”
我不理他,甩着胳膊,却挣不开。
“你陪我走走,我把大黄给你抱。”
我回头看了眼肥肥,又抬头看他。他笑眯眯的,把大黄猫放到我怀里,我伸手去接,碰到了他未收回的手。
白皙修长,指尖的温度如他的笑容一般,我放下心来,又升起一丝隐秘的欢喜。
肥肥在我怀里呼噜呼噜的睡着,毛茸茸的一团抱着很是舒服。
“你想去哪?”我摸着大黄光滑的毛问到。
“随我来。”
黑衣男人一转身,向着另一间荒院走去。
这三个院子都荒了很久,中间作为隔断的墙都已经塌了,已经连为了一体。
我们走到另一个荒院内,里面长满了枯草,已经没有成型的屋子,只剩下一堆破败的土坯。
这个院落比较小,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快就走完了。刚踏入最后一个院子,一声乌鸦叫嘎地响起,我猛地感到一股凉气,抬头看见一颗老树,树干上爬满了枯藤。
我无端感到一阵心慌,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快走几步到了男人的前面,匆匆找到门口冲了出去,呼出一口浊气,重新喘过气来。
黑衣男人跟在我后面走出来,淡淡看我一眼,低下头没说什么。
“放着外面好好的路不走,干嘛非要从这荒院子里出来?”
我没好气的问他,这人什么毛病,这么爱往破院子里钻。
他无所谓的笑笑:“就是觉得这样走近些,你要是不喜欢,以后走大路就是了。”
他接着向前,说道:“走,咱们去前边看看。”
今天天气比较好,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再走一会儿也行。毕竟,很少有帅哥能和我一起散步。
色壮怂人胆,美色在前,我也不管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了。
大黄真是乖的很,窝在我怀里呼噜呼噜,也不闹腾,我搂着肉乎乎的它,觉得特别幸福。
我看着怀里的大黄,跟在黑衣男人的后面,装作不经意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安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名字倒是很好听,可惜这两个字,实在听不出原来诗里的傲骨。”
他倒也不介意,回头看着我说:“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母亲觉得很好。”
我心念一动,问他:“你说来这里走亲戚,你的亲戚是哪一家呀?你母亲也一起来了吗?”
安颜一边走一边慢悠悠的开口回答:“我母亲今年有事脱不开身,就派我来了。我亲戚家就在你家附近,大黄就是他家里的猫。不过我这是第一次来,所以之前咱们并没有见过。”
“咦?”他突然停住,指着前面草丛里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说:“那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我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看过去,枯草里好像确实有个黑色的影子,一道视线正紧盯着我们。
我没有戴眼镜,只好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然而我瞅了它好久都看不出是个什么。
安颜抬脚向它走了过去,刚迈了一步,那团影子就动了,我怀里的大黄也醒过来闹腾,用四条腿蹬着我胸口,喵喵地叫唤。
那团影子突然向着我扑过来,吓得我一声尖叫,连连后退几步,那影子在我面前停住,“喵”地叫了一声。
我低头一看,居然是我家那只灰不溜秋。这货真是可恶极了,平时总躲着我,这会儿却扑到我面前,平白吓我一身冷汗。
灰不溜秋又冲我叫了一声,大黄挣扎地更厉害了,我几乎要抱不住它。
安颜笑得眼睛弯弯的,对我说:“把大黄放下来,让它们一起玩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松手大黄便跳了下去,和灰不溜秋互舔了一番,转身跑进了草丛里。
我有些讪讪,拍了拍袖子,问他:“你家大黄是只公的母的?”
“当然是公的,刚才那只是小母猫吧,你猜,它们这会儿玩什么去了?”
我抬头,安颜笑得一脸暧昧,弯下腰凑到我面前问:“你知道喵星人打野战用什么姿势吗?要不要过去瞧瞧?”
不知是因为他说的话太露骨,还是他俊俏的脸离我太近,我引以为荣的厚脸皮刷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啐道:“这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公猫压在母猫背上,还咬着它的耳朵。”
安颜哈哈笑起来,他直起身,转过去继续向前走,说:“你还当真了?我不过是逗你玩玩的,不过,啧啧啧,你居然连这个都见过,可真是不简单呐!”
这家伙又逗我!我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咬牙切齿,企图用眼神给他瞪出个窟窿。
他不再言语,我还在因为刚才的事尴尬,也不主动说话。不知不觉又走了很远,等我意识到越走越偏僻时,天色已经黑了。
我看着荒凉的四周,一片荒草地,稀疏的长着几棵小树,一个个的小土丘连绵起伏,稀稀落落的立着不少墓碑。
这是村边的坟地,村里很多人死后都会埋在这里。小时候村里的小孩子们经常跑到这里来,一边四处游荡一边敲着手里的打火石,在傍晚的坟地里打出一串串火花。
但我只来过一次,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大病了一场。村里的老人说我是胆小被吓着了,用传下来的偏方给我收了惊,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去。
安颜已经走了进去,站在一片墓碑之间。
我在坟地边上停下,心里有些不安,向他喊到:“安颜,别再往前走了,前面没有什么好玩的,天已经黑了,我们回去吧!”
安颜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墓碑前,好像没有听见。我又走近一些,想要再说一遍。
他却突然转过身来,黑色长风衣隐在黑暗里,整个人仿佛被夜色吞噬,唯有露在外面的那张脸愈发惨白,原本温和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十分诡异。
我右眼皮猛跳一下,心里恐惧更甚。我怎么就忘了此人来历不明呢,居然和他走了这么远,还跑到了坟地里。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想要往回跑,脚却不听使唤。我紧张的看着他,紧咬着下唇,全身紧绷,生怕他突然有什么动作。
安颜看着我的样子,一边的嘴角勾起,笑的十分玩味。
“你是七月十五生的吧?”
清冷的声音响起,在冬天的夜晚,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声音里都结着冰。
“是。”
“听说有些中元节出生的鬼孩子,天生可通阴阳,视魂魄,你就是这种吧?”
“胡说八道!哪有什么鬼孩子!我不信这些,你少装神弄鬼的!”
我十分恐惧,控制不住的冲他大喊,掩饰着嗓音中的颤抖。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生日?又怎么知道我有阴阳眼?
没错,我从小就能看到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小时候在坟地里被吓到,就是因为我看见了满地的孤魂野鬼在游荡。他们从小孩子们的身边飘过,会拍拍他们的头,捏一下小脸,有的还想拿走孩子手里的打火石。尽管他们看起来没有恶意,但我还是害怕。
奇怪的是,这次过来,坟地里空荡荡的,居然一个都没有看到。
安颜的眼睛有些沉郁地盯着我,再次开口,声音阴冷,说:“你五岁那年,到邻居家玩耍,却端了一碗老鼠药给那家的老太太,致其惨死,对不对?”
我惊恐的睁大眼睛,慌乱的摇头,哆嗦着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老鼠药!以为是常喝的桔子粉,才会给老奶奶拿去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童年难以抹去的阴影,因为我的无知,害死了一条人命,但我不敢承认,连我的父母都不敢告诉。村里人都以为是老太太自己误服的老鼠药,谁都没怀疑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身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老太太死前痛苦狰狞的样子,她就死在我们最后出来的那个荒院里。从那之后,我再没踏进去过一次,直到……
我抬起手抹了把脸,手心里一片湿漉漉的。我恶狠狠地看着对面的男人,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让我偿命吗?”
他没说话,眉头紧皱着,突然伸手一把将我拽了过去。
我差点扑到他身上,以为他要对我出手,刚要反抗,却见他死死盯着我刚才站的地方,眼神戒备。
我扭头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只见我刚才的位置,赫然站着一具陈年女尸,脸色青黑,衣服破烂,头发乱蓬蓬的绕成一团,浑身恶臭。
我瞪大眼,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这个人就是当年被我毒死的那个老太太!
我不敢看她,想着今日怕是完了,做好了偿命的准备。那女尸猛地朝我扑过来,我尖叫一声,向安颜身后躲去。
安颜手里突然多了几张符,在女尸身上几处一拍,又摸出一把东西撒了过去,女尸就像被腐蚀了一样,浑身烧出不少小孔,行动也迟缓了不少。安颜找准时机,不知又从哪抽出一把桃木剑,跳起来对着女尸的头顶刺了下去。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在黑夜中响起,女尸身上冒出了熊熊的火焰,火光中女尸的脸更加狰狞,眼珠突出,就像当年临死前那样,我闭上眼不敢再看。
没过一会儿就全烧成了灰烬。我心有余悸的慢慢睁开眼睛,安颜站在那堆灰烬前低声念叨着什么,估计是在做法超度。
片刻后,安颜转过身,面向我,面无表情。
我有些心虚,低下头小声地说:“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我本来就是驱鬼师,杀死有害人之心的恶鬼,是我的责任。不过,多亏了你的帮助,我才这么快就找到了她。”
我抬起头,疑惑的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引出她?”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些生气,心里闷闷的。
安颜点点头,很理所当然的说:“没错,她之所以变成恶鬼,就是因为怨气太重,心有不甘,只是道行太低,只能在这坟地附近为非作歹。你恰好是她怨气的源头,你来了,她势必会现身。”
我讥嘲地笑了一声,道:“呵,你就不怕她真杀死我?还是说,为了捉鬼,你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性命?”
安颜像听到笑话一样,笑嘻嘻的说:“你也太小瞧我了,就这种小鬼,再多几个我对付起来也绰绰有余。”
看着他得瑟的嘴脸,我强忍住抽他一巴掌的冲动,转身往回走,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回家睡觉。
安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愤然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也跟了上来。
“天这么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麻烦你了,我真怕跟你一起,你又用我引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很生气?对不起,我应该事先告诉你的,是我不好。”安颜向我道歉,声音很是无奈。
“怎么会?你刚杀死恶鬼救了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哪里敢生你的气!”
我余怒未消,快步走着,根本不想搭理他。其实我知道他没有错,可我到底在气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安颜见我没有原谅他的意思,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我扭过头瞪着眼睛。他低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神幽幽,褐色的瞳仁像水晶球般漂亮,睫毛一闪一闪像蝴蝶的翅膀。
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移不开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他的眼里像是有醉人的漩涡,看的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睁眼,我正躺在家里的床上,伸了伸懒腰坐起来,外面的天还没黑。
我走到屋外,看到房顶上有一只黄色狸花猫,正警惕的瞅着我,灰不溜秋在院子里安静的吃着食。
我觉得这大黄猫好像在哪见过,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妈走了过来,告诉我:“这只阿黄是来吃食的,咱家猫吃剩下的,它就都扫荡干净了。”
“噢,这样啊,它是公猫母猫?”
“是只母猫。”
那就好,省的灰不溜秋总是生小猫。
狗子跑到大门口汪汪叫了起来,我叹了口气,知道它又要出去撒欢,只好走过去给它开了大门,看着它一溜烟儿地跑进对面的荒院里,一转弯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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