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韩乾昌
一
林黛玉曾有过两个假想敌,一个史湘云,一个薛宝钗。史湘云的热烈纯真,像宽阔的湘江奔涌而来,起初也把黛玉吓了一跳。及到跟前一看,原来这河,水势很大却是清澈见底。黛玉一下就放了心。宝玉想拿老道送来的金麒麟,拿眼示意她,黛玉点头默许了。从此水暖花开。
可到了宝钗这里,黛玉几乎是做着梦时,头发丝都会过敏。黛玉眼里的宝钗,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实在摸不透、猜不着。
就像两个武功高手对决,处处是他,又处处不见他。想发力却发现拳脚都使不开。
于是,像个淘气的孩子一样,对着空气胡乱踢打一番。这实在是对未知的恐惧与自己内心的深刻不自信。
人一旦对另一个人形成固有偏见,则感觉他的举手投足都是有意针对。从黛玉自己心里把宝钗树立为爱情路上的假想敌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把自己置身于十面埋伏与风刀霜剑之中。从此,她成为一个病人。可是,宝钗真的如黛玉想的那样吗?宝钗爱过宝玉吗?
二
爱是什么?
每个人心里对爱的期望是不一样的。但每个人心里一定不断地重复设定过这样一个爱的对象,这个对象一定有着自己认同和钦慕的一些特质。包括容貌、身材、言谈、学识、思想等。也可以说,我们爱着的那个人,其实也是我们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爱着心里的那个人何尝不是爱着另一个的自己。
于是,当某天那个人真的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一瞬间,你觉得你找到了,他就是你心底一直期待的那个人。
这种灵魂的相互吸引总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这大概就是爱情刚生出来的样子吧。
三
可是,宝玉和宝钗初会时平平淡淡。对宝钗的评价还是出自第三方之口。可见,二人初次见面并没有擦出火花。而爱情这个东西很奇妙,第一眼的眼缘往往能决定未来的走向。
宝钗和宝玉的第一次比较私密的接触,是宝玉探望病中的宝钗。宝钗提出来要看宝玉的那块佩玉。她边看边默念着那玉上的字,恰被丫鬟莺儿听到,说:“这话倒和姑娘项圈儿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一下自然勾起了宝玉的痴性,非缠着宝钗看项圈儿,宝钗半推半就间给了他看。宝玉看完也把项圈儿上的字念了两遍,这时,莺儿正巧接了话。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话没说完就被宝钗适时打断了。
既是戴在内衣里的类似护身符一样的物件儿,必然不会轻易示人。可丫鬟莺儿又是如何得知这么详细?可见薛姨妈或者宝钗私底下是和家里人讨论过这个话题的,被莺儿听到。否则以她的低调作风怎么可能让一个丫鬟随口说出来。宝钗的默念两遍,莺儿的及时接话,宝钗的嗔怪和半推半就,都像是导演安排的一样,严丝合缝。最后还把一句莺儿嘴里最重要的话给截断了。当然,后面那半句是绝不能当面出口的,否则让宝钗一个大家闺秀颜面何存?
空气里透着那么一点点暧昧,又隔着淡淡一层纱,刚刚好。
这个场景历来被引用和讨论很多。很多人认为这是宝钗有意导演的一场戏。有意把宝玉的心思往“金玉良缘”上引导。
我看不尽然。就像小时候,有的孩子会戴金锁、银锁一类的护身符。去串门儿时,关系要好的男孩儿想看看女孩儿身上戴的金锁,这是一种欣赏。被人欣赏当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女孩儿又不免娇羞,于是半推半就的取下来,互相翻看,带着几分自怜自爱和傲娇,对着上面的字,嘴里念念叨叨。这情形几乎是一样的,平常无奇。
无论如何,金玉之说终归是被传了出去,江湖从此有了“金玉姻缘”的传说。
那时没有自由恋爱一说,少女怀春也只能在宫闱之中,是见不得人的。于是,宝钗得了元春的赏赐,知道独她和宝玉的一样,便觉得没意思起来,并刻意躲着宝玉。
这种心态也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特点。比如一个班级,大家私下讨论谁和谁怎么样。男孩子还好,女孩子一定会做出划清界限的动作。以主动躲避来回应传言。
得了赏的宝钗为何会觉得没意思呢?那也是少女的心思被人妄测后的烦恼。如果说宝钗故意把宝玉向金玉良缘引导的话,宝钗此刻应该是高兴才对啊!
宝钗心里虽然觉得没意思,但戴一下起码也是对送礼之人的尊重。至于往后还戴不戴,则看心情。
宝玉本是痴人,被宝钗那水葱一样丰腴细嫩的胳膊一撩拨,立马呆了。眼里着看,心里意淫着:这胳膊如果长在林妹妹身上或可摸一摸,然而……
青春少女的宝钗焉能不羞?丢下串珠跑开了。留下一只“呆雁”被黛玉的手帕惊醒。
别说宝钗为啥红着脸跑,如果是你,你也跑。
也许,此时宝玉和宝钗二人的情感处在朋友间的互相欣赏之上,或许还有一点淡淡的喜欢也未可知。
宝玉挨打之后,第一个来看的是宝钗。她拿来了药,这是实际关心;又说了话,也是心里话。她说:“别说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就连我们看着也……”
没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心疼”二字,或者起码是心里不好受。
心疼是什么,心疼是爱,爱那个人才会感同身受,疼着他的疼。
而接着到来的黛玉说出来的话就满满透着这份疼的感觉,眼睛哭成了桃儿不敢出门,勉强出来了,见面只有一句:“往后可改了吧......”再哽咽难言……
只有心上疼着他的疼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根本不必搬出什么老太太、太太做铺垫。我就是疼你,与他人无关!
而宝钗未出口的话,也有些许的疼,但还没到临界于爱的那种疼。有姐弟亲情的疼,有朋友间的怜惜,也有少男少女间的一点点超出喜欢的暧昧。
那天,恰巧姐妹们一时都出去了。宝钗看见袭人留下的针线活儿,情不自禁。呀!好鲜亮的活计!也不知是活计本身还是上面的鸳鸯突然打动了她,这是她少有的真情流露时刻。
那是宝玉的肚兜,一个男子的贴身之物。宝钗当然清楚。只是这点点暧昧就像悄悄透过她拿起针线的指缝间的阳光一样,尽在掌握,不多不少,刚刚好。
四
然而,温柔和顺似宝钗,也偶有失态的时候。
一次是宝玉故意拿她开玩笑引起的。
宝玉和黛玉闹别扭,错过了薛蟠的生日宴。宝玉撒谎说自己身上不好所以没去,其实宝钗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揭穿,就配合着宝玉演戏,又语带双关的讽刺了宝玉。
宝玉也是没意思,又拿宝钗比作杨贵妃来打趣。这可触犯了宝钗的底线。杨贵妃是红颜祸水的典型,加上想起自己哥哥薛蟠的不堪。她罕见的愤怒了。
宝钗指着她厉声说:“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顽过,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她们去!”
宝钗这么发火,是头一次似乎也是最后一次,作者甚至用到了“厉声”这样的词。
明着骂的是靛儿,其实是指桑骂槐。
“你见我和谁顽过?”——我和你们平时都是以礼相待的。没有随便开玩笑,拉拉扯扯。你要开玩笑就和你平时一起嬉皮笑脸的人开去……
黛玉才得意,打算取笑一下宝钗。结果被宝钗一个“负荆请罪”的典给恰如其分的怼了回去,把宝黛二人反弄了个大红脸。
宝钗为什么这么生气?可见她平日对宝玉在一帮丫头里面厮混以及和黛玉的嬉闹是有些不满的。而这近乎愤怒的表现却大大超出了宝钗平日的涵养。这超出的部分是什么呢?
除了看不惯,有没有一点点醋意呢?
恐怕有,然而,也不过仅此而已。
还有一次,是被哥哥薛蟠妄测她喜欢宝玉。宝钗听了以后哭了一整夜。这是宝钗难得的落泪场景,而且还是一整夜。
一方面因为礼教约束,那时不但自由恋爱不允许,就算心里喜欢一个人,被人知道也是很丢人的事情。宝钗被自己的亲哥哥妄加猜测,能不气恼?这一夜的哭里,除了在哥哥那里受到的委屈,是否还有一点被戳中心事的痛呢?也许有一点点,还是不过仅此而已。
直到那次宝玉梦魇里说:“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宝钗听见不由一怔。
一方面,宝钗只知道金玉良缘的说法,至于木石前盟这个说法她是不知道的。
其二,她没有惊讶是因为心里对宝黛二人的亲近早有心理准备。
第三,她其实从未爱过宝玉,所以不必气恼。
是的,她对宝玉的情感,是建立在姐弟亲情之上,又带有朋友间的互相欣赏,外加一点少男少女间的儿女情怀。这种情愫在喜欢之上,在爱之下。他俩始终保持着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也因此可见,其实宝钗从来都没有把黛玉当过一个对手来看待。从未面对,何来相对?或者说,起码宝钗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对手。黛玉是全身心投入,而宝钗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暧昧,却刚刚好。
对于黛玉来说,一旦付出就没有退路。只有一往无前。而对宝钗来说,在这刚刚好的距离里面,本就没有前进的欲望,于后退而言,不过是轻轻撤回半个身位而已。
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退出了这个并不怎么好玩的游戏。她根本没有太多热情去参与。甚至说退出都不太恰当,因为她从未真心想走进宝玉的心门。
当然,有人说,宝钗一开始就对宝玉完全无感,那也不尽然。你看看整部红楼,尤其前半部分,基本都是宝玉围着黛玉转,而宝钗时常围着宝玉转。乃至于宝钗来串门儿的次数太多,被晴雯公开埋怨,并让黛玉因此躺枪,让袭人无辜挨了一记窝心脚。如果对一个人完全无感会如此吗?再说,以宝玉对女孩子的温柔体恤,谦谦君子之风,女孩儿对他产生好感不是很正常吗?
有一次,藕官在大观园里给药官烧纸祭奠,被夏婆子揪住不放,宝玉为了开脱藕官的责任,说是黛玉让藕官在此焚烧旧书稿。
难道宝玉也是陷害黛玉?
其实,那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一种反应,而这种反应又具有现实合理性。以黛玉做掩护谁能奈她何?小红也好,夏婆子也好,能对黛玉构成任何现实威胁吗?
所以,陷害一说,恐难成立。
五
如此看来,黛玉的对手其实是她自己。
她自己与自己的执念和妄想做着风云激荡的斗争,而想象中的对手其实一直风平浪静。
宝钗也没有把黛玉做对手。她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她自己。
最终她们二人随着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化解了所有的误会。成了非常要好的姐妹。
曾经的她,也有过一颗天真烂漫的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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