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时我让老向再检查检查别落下东西，他回头冲我笑笑，黝黑的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只有牙齿显现出光洁的白色。
“谢谢哈，都带着了，你开车慢点！”随即关上车门朝机场入口走去。老向只简单的背了一个黑色的小包，短袖外的胳膊比他脸还要黑，看着他慢慢的汇入人群才发现他真是太干瘦了，略微佝偻的身形像是滴水入湖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流中。
我开车往回走不到两分钟又接到老向的电话，让我看看车上有他钱包没，身份证找不见了。果不其然，表皮磨损的褐色钱包安安静静躺在后排座上。站在路边的老向额头上竟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渍，要知道这几天草原只有十来度。
我很能理解老向现在的心情，虽然表情镇定看似一切都很正常，但提前三个小时就恳求我送他去机场已经说明了他内心的焦急，何况机场离项目部只是十分钟的车程。老向解释说：“早点过去，省得误机！”
老向已经67岁了，看淡死生的年纪，突然接到老家传来九十岁老母亲离世的消息行为动作难掩心中的波动。父母在时，人生还隔着一重大山，老母亲走了剩下的余生他就是那座隔绝后代生死的山峰了。
老向一直是项目上最中气十足的小老头，各个队伍都喜欢这个干瘦的维护电工小老头。纵然老向说话总以口头禅“你他妈的......”开头，但大家都不生气，他能不厌其烦地帮你送电，接上临时电，让你的队伍不至于因为停电窝工。各个工头评价老向时都竖起大拇指，“重庆人，干脆直接！北方话形容叫做‘敞亮！’”
第一年春节留守项目值班，业主大老板还专门给他拎来两瓶好酒两条好烟和一只烧鸡，只为认可老向工作的认真。
老向不爱喝酒也不爱吹牛，他只爱抽烟，也只抽便宜的烟。我问他：“这么省干嘛？你在这工资也不算低养老绰绰有余了！”
老向狠狠的抽了一口烟，半晌才重重的吐出：“我要不是为了我的孙娃子，我死也不会来这么远的地方打工！”
趁着聚餐酒醉散场后的闲聊才知道，老向有一个儿子已成家，还给他添了一个可爱的孙女。他到退休年纪后，依靠手里的电工手艺可以在家整点简单的零活，既可以赡养老母亲也可以带带孙女。
儿子继承了他的手艺，在另一个城市发展得也不错，虽然只是逢年过节回家。儿媳妇在家和婆婆没有什么间隙，孙女在一天一天的长大，家里逐渐在增添物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老向心中很有奔头。
春节的时候儿子借酒劲承诺第二年就回家发展，顺便把房子翻修一下，空调也该一屋配一个，现在的夏天越来越热，不要在家中暑了。老向酒后话不多，只是咧开嘴笑着点头答应：“好！好！好！”
老向到这个项目是开工时领导从另一个项目“挖”过来的。最初见时我一直以为才五十多岁，直到某天安全部门查询证件时才知道他的证已经失效七年了。
我问领导：“这还能留在项目上？”
“正常来讲是不可以，就当关照关照这老头吧！他这辈子也不容易！”领导叹了口气，摇摇头说。
老向跟我们讲以前几十米高的塔吊灯都是他去更换，咱们这个项目才不到三十米高，简直没难度。我心想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的年纪，你敢我们也不敢啊！
某天晚饭后老向打电话拜托我送他去医院一趟，我以为他是工作时受伤吓了一大跳。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可能是结石犯了，以前也出现过”。
夜晚的医院很操蛋，必须让做完核酸和X光等结果出来后才能住院，过程中找了很多次门诊医生，都说结果没出来只能等着。我看看老向，虽不吭声，但额头上已经有了一阵细密的汗珠。
等了近乎五个小时，老向才被准许到住院部楼上接受医生的进一步诊断，过程中老向说：“有点痛，还可以忍！”
我不知道结石有多疼，但我上学时舍友结石发作，仅仅相距二三百米的医院他愣是走不过去，打车到医院央求医生赶紧开止痛药才缓解过来。一个人的说疼痛能忍，要不需要极大的毅力，要不就经历过更大的痛苦吧！
后来检查的结果是建议老向吃药，多喝水自动排出来。我问医生除此之外其他没问题？医生不耐烦地合上病历本：“你们这些当子女的啊，肯定要让老年人每年定期做体检啊！目前没事谁能保证会有什么隐患病情？”老向笑咪咪地解释：“你说错了，这位是我领导哦！”
开药回来后，老向每天拎着一个两升的大水壶游走在项目上。
老向好像一直都那么乐观，直到有天晚上和我俩人吃饭时喝了点酒，才絮絮叨叨地说：“今天真是把我气慌了！”
原来家里边他老伴当天有点中暑，差点人就没了。他打电话给他十三岁的孙女，让她给老师请假回去照顾一下奶奶，她孙女却说和老师约好了补会课回不去，让他自己找别人帮忙去看看。年轻的孩子没经历过太多的事，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以为中暑像是感冒咳嗽一样，无关紧要。老向告诉我说他亲眼见过中暑死人，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后来老向把他孙女直接给骂哭了，告诉她：“你今天如果不马上回去，我是真的要断了你的生活费！”
“他爸妈呢？你给他们打电话估计还方便点！”我很不解地问。
老向的脸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苦涩地笑了笑，比哭还难看：“我儿子死了，儿媳妇改嫁，所以孙女由我养着......”
世间的噩耗仿佛总是从凌晨传来，那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老向看到儿子的来电，还以为是儿子突然回来了叫开门，接通电话后却得知他儿子在外地酒后驾车出了车祸当场没了呼吸。
春节时儿子的举杯笑说：“第二年就回家发展，顺便把房子翻修一下，空调也该一屋配一个，现在的夏天越来越热，不要在家中暑了。”
年轻的音容笑貌还在脑海回荡，此时却天人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让铁骨铮铮的汉子变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望着双眼紧闭的儿子，老向仿佛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老向不想耽搁年轻儿媳妇的未来，强烈要求她了改嫁，低头看着眼前不到四岁的孙女，老向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老向酒后说：“不管怎样，我都要把她养大！她长大，我就解脱了！”
酒后的老向虽然在笑，但心中愁苦又能更与谁人说？
人世间有三大痛苦：失去父母，失去爱人，失去子女！
先前老向打电话告诉我:“回家后连续熬了两天，加上停电，差点中暑！还好晚上恢复了供电，开上空调又喝了葡萄糖这才缓过来！”
活着的意义，是为了传承还是为了更坚强地活着，我说不清楚？或许老向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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