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白重九(番外篇)

作者: accca7deec0d | 来源:发表于2019-12-13 21:48 被阅读0次

    陆离人生的前些年里,是有过美满的。

    他相貌遗传了母亲,很是俊美,尤其是一双眼睛,晶莹澄澈,看人时眼波流转,十分动人。

    身材遗传了父亲,身长玉立,八九岁的孩子,穿着一袭青袍,已隐约有玉树临风的气质。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手。

    那不能称之为手,形状仿佛爪子,更竟然似动物一般,生满了密密的绒毛。

    家中开了个小药铺,父亲白日在店中坐堂,有穷苦人来抓药,都是不收分文。

    母亲虽然常说,这样做生意会蚀了本,却总是面带微笑看着父亲施药,从不加阻拦。

    陆家在这条街上,因此声名很好。

    可并不能阻止人们的窃窃私语。

    “哎呀,这两口子日日施药行善,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五六岁时,有一日,藤球滚到了后门门口,他追过去捡,无意中听到了门外两人的话。

    “未必吧?这有人做善事是为后世积德,有人却是为前世赎罪……”

    “也是啊!这开门做生意的,哪有人会做亏本的买卖?”

    “他家有这样的事,说不定就是以前作孽太多!你可听说了吗?他家娘子来历有些不明呢!”

    “怎么没听说?这街面上说什么 的都有,传的可玄乎了!”

    “都说些什么了?你快说给我听听……”

    他在门口愣了愣,别的话他听不太懂,只是父母亲施药纯属一片好心,怎么到了这些人眼里,就是有所图呢?

    他有些气愤,追了出去,街上人流熙攘,他寻不到那两个人。

    他手里拿着藤球,慢慢地往回走,街边几个孩子,在朝他指指点点。

    他本不想理会,然而他们跟在他身后,嘲笑声也越来越大。

    他忍不住停下,转过身来想质问他们。

    “啪”地一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丢在他的衣襟上,黏糊糊的,一股恶臭传来。

    “妖怪,尝尝牛粪吧!”领头的孩子大笑,其他的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认得那个领头的孩子,是城郊放牛倌家的,曾因抓不起药来找他父亲求助。

    “我又没惹你们……”他看着自己的新衣被污,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辩解道。

    “你是个妖怪!”那孩子夸张地摆了摆手,朝他做了个鬼脸,“妖怪就该打!”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向袖中藏了藏,心里很是委屈,明明是身有残疾,为何他们偏说是妖怪。

    那日腼腆的他不善于分辩,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家。

    母亲抱着他心疼的流下了泪,面对他的发问,却一言不发。

    第二日,母亲便带着他上了山。

    幼年时双亲带他上山礼佛,和寺里的和尚发生了争执,此后母亲再未踏进过灵山寺的大门。

    年节时父亲常带他来礼佛,母亲带他上山,来,这却是头一次。

    他到了一处从未来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住在山洞里,见到母亲时的神情十分复杂。

    母亲说自己去见族长,叮嘱他不要乱跑。

    “你是新来的吗?”耳边突然有个声音问道。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个绿衣服的女孩好奇地望着他。

    女孩清秀明丽,尤其是双目极美,眼角一颗小小的黑痣。

    他本就腼腆,眼下脸上一红,更是赧得说不出话来,羞得向后退了几步,后背贴在了石壁上。

    这处石壁似乎很薄,他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玉竹,”白衣的女子叹了口气,“你当年非要嫁给陆英,已经叛出我族,又执意生子,你当预料到这一点。”

    “你想想办法,他这样的手,这一世在人间可怎么过活?”他听到母亲哀求的声音。

    “你我姐妹一场,我很想帮你,可人妖结合的后代,多有异端,这是天谴,非法术所能及,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跟着母亲下山,一言不发,小小的人儿什么都不说,心里却什么都明白了。

    他愈发沉默了,每日里帮着母亲晾晒草药,跟着父亲读医术,父亲夸他很熟识药性了。

    孩子笑了笑,垂下的眼睫遮住了他目光中的一抹狠厉。

    过些日子,一个妇人在街上哭天抢地,母亲看了回来,叹道:“放牛的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在山上误食了野果,发现时身子都青了。”

    他仿佛没听到似的,低头磨着墨,心里却想,头一次配药,毒性还是大了些。

    近日街上流传,有捉妖师往灵州城方向来了。

    父亲索性关了药铺,反正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也不让他和母亲上街。

    母亲在家无事,会教他一些小法术,他觉得倒也有趣。

    那日他与父亲读着医书,母亲脸色忽变,急急地将他藏进密室里。

    “玉竹,你也进去吧。”父亲极力劝说道。

    “不行!我的气息浓烈,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孩儿是半妖之体,本就难以分辨,当可逃过一劫。倒是你,赶快出门去,莫在这里受了牵连。”

    父亲的手轻轻抚上母亲的面庞,眼中满是深情:“我纵然是个不会武艺的寻常人,又岂会丢下妻儿?”

    他听得一头雾水,却也隐隐感到会有大事发生。

    密室极小极窄,十分压抑,他感到很怕,却牢牢地记住母亲的嘱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听觉似乎被无限放大了,有人一脚踹开大门,父亲的喝问声、母亲的念咒声。

    有兵刃刺破虚空的声音,夹杂着父亲的痛呼声,母亲的惊叫声。

    打斗声持续了一阵,安静下来的时候,似乎有缓缓的水流声。

    有人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夹杂着掀翻柜子的声音。

    密室的墙上有一道窄缝,修得极巧,从外看不出任何痕迹,却能从外了一线光进来,修这密室的时候,父亲说,这样他在里面就不会怕了。

    不知为何,他大着胆子将眼凑上去,向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那个捉妖师的面容深深地刻在了他脑中。

    过了很久很久,外面再无声音,他从密室中悄悄地出来,见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父母。

    他腿脚瘫软,已不记得是如何挪到母亲面前的了。

    母亲胸前有巨大的贯穿伤,然而奇迹般地还活着。

    她从睁开一线的眼角看到陆离,目光顿时有了一丝神采。

    母亲已说不出话来,张开嘴巴,口中吐出的全是血沫。

    她的目光中满是不舍,费力地抬起手来想抚摸他的脸庞。

    她的手沉重地倒了下去,指尖的一滴血飞溅起来,染上他的眉心。

    陆离不知呆呆坐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否哭闹过。

    “玉竹!”他听到似乎有人喊母亲的名字,然而却不想理会。

    “还是来晚了!”有人恨恨地道,“这几个捉妖师下手真是毒辣!我辈潜心修行,从不害人,竟也遭此毒手!”

    “长老他们在别处也寻了几个孩子,都是半妖之体,一日失去了双亲。”一个男声叹道。

    “带他们回灵山吧!”先前那个女子的声音道,弯腰拉起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残手向后一缩,女子却坚定地拉起了他。”

    “孩子,不要怕,”那日山上见过的白衣女子看着他温柔地说,“跟我回家去吧。”

    他到了灵山上,却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不知是不是多心,他觉得自己这半妖之体,无论在人间还是狐族,都饱受排挤。

    同是一起被收留,其余的同伴却经常捉弄他,有意无意绊他一跤。

    族中的长老们,看到他的时候,经常会摇头叹息着说起他母亲来。

    他越发沉默了,安静地像天生就不会说话,将自己隐藏得像颗尘埃。

    然而当孩子们团团地围着自己的父母亲时,他在黑暗的 角落里默默看着,眼神错综复杂。

    先是羡慕,后是嫉恨。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当日没有来的更早一些呢?

    也许,也许你们来的早一些,我的父母便不会死去。

    我宁愿还在父母身边做一个左手残疾的妖怪,也不愿在这里做一个被收留的可怜虫。

    他低下头,眼中流出的狠毒让人不寒而栗:

    我已经失去了快乐,又怎能让你们独自享受呢?

    山上药草随处可得,他配了强效的迷药,找机会掺进了酒中。

    一把火燃尽了白狐一族,他在山下冷笑,那神情完全不似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

    此后几年间,他四处流浪,整日里茫然,不知自己为何要活着。

    当见到那个人时,他目光中燃起熊熊烈火,那人做道士打扮,面貌却早已在他脑中描绘了无数遍。

    正是他那日见过的捉妖师的模样。

    他想尽了办法,让那人收了自己为徒,因为他知道,杀人这事,相熟之人比陌生人有机会下手得多。

    师父喝醉时自语,当年信了捉妖师之言,错杀了良妖,心里很是悔恨。

    他冷笑,斟茶的手抖也不抖,将慢性的毒药在杯中冲得无迹可寻。

    可没那么便宜让你死了去,他恶毒地想着,我会一点一点将你慢慢炮制。

    他一点一点地复了仇,只是没有想到,当年的绿衣小女孩,竟然逃过了那场山火。

    他在暗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样,失去双亲的痛苦,你也尝到了吧?

    他想挑动她除去灵山寺,毕竟当年和尚们与母亲争执的事,他仍记得。

    至于她,倒不足为惧,他跟随师父多年,刻苦修习,道法已十分了得。

    只是每次看到那个服食金丹的老人时,他总是不甘。

    一个空有皮囊的凡人,只因那身黄袍,就能命令比他强大的人。

    他登上国师之位后,用术法操纵了国主,每每站在幕后看着老人说着他调教好的话,觉得比自己坐在皇位上有趣味的多。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像妖类一样,有千年的寿命,直到惊觉头上已有了白发。

    他苦笑,半妖之体,虽然在灵性上更高些,然而体质却与常人更近。

    掐指算来,他已在这世上度过了六十个岁月,若不是用法术强撑着,恐怕他与帝位上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没什么两样吧?

    他用术法维持着相貌,然而一日日活得十分煎熬。

    当她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时,他没有察觉,自己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

    少女的剑穿过他的胸膛,他听到了流水般的声音从体内传来,却感到如释重负。

    他倒在地上,今日天气极好,便似母亲带他上山那一天。

    他嘴角挂着微笑,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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