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九(五)

作者: accca7deec0d | 来源:发表于2019-12-09 21:06 被阅读0次

    (接上文)

    “白姑娘,”少年的脸藏在树荫里,斑驳的树影映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眉心的红痣鲜艳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他脸上带着恨意,嘴边却挂着笑,口中喃喃道:

    “一定要杀了他啊,我可是将准备杀我师父的剑给了你呢。”

    他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站在树梢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一阵风来,少年的身形如同笼罩在薄雾中,逐渐模糊,最终消散在风中。

    只有树枝上一片枯叶轻轻飘落,仿佛什么人也不曾来过。

    青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林中的同时,千里之外的禁城中,有闭目打坐的人双眼睁开一线。

    青衣的少年从蒲团上起身,伸手熄灭了面前的线香——出魂术是有严格的时间控制的,丝毫不能大意。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轻轻弹了弹手指,解开了设在房间周围的屏障,随手披了件外袍,走出房来。

    还好,师父仍在睡着,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师父最近是越来越疲惫了,真是老了。他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

    他什么时候才能死呢?他死了,国师之位就是我的了。少年如小兽般纯净的眸子后面,掩藏着这样恶毒的想法。

    他面带优雅的微笑走了过去,黑色长袍的后摆拖在禁城内的青石板路上,一路蜿蜒。

    似一条毒蛇的引信。

    阿九与张生两人坐在别院厢房的屋顶上,屋顶不平,张生坐得战战兢兢。

    今夜是朔月之夜,并没有风,满天星辰如砂子,阿九凝望着银河,仰头饮下一口酒。

    这酒是小和尚顺手牵羊来的,并算不上好,阿九皱了下眉头,递给了张生。

    张生双手乱摆,身子往后缩,“小生……小生不会饮酒。”

    阿九白他一眼,倒也没强求,将酒壶扔开,叹了口气。

    她将一只手曲在膝盖上托着腮,仰头望着夜空,“明日一早,你便随他们俩一起下山去吧。”

    “明日……明日你便要动手了吗?”张生小声问道。

    “我想了想,拖得一日便多一日煎熬。左右我的法术短时间内不会突飞猛进,不如早日做个了断。”少女说着,手不由自主摸上腰间的宝剑。

    “我有一事不明,”张生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无悔主持害死白狐一族之事,乃是那个少年陆离所说,并无凭证,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冤枉了好人?”

    阿九转向他,秋水般的眼睛里满是讥诮:“到底是同类啊。”

    “我去灵山寺探过多次,”她缓缓地说,“有一次还摸到了住持的卧房内。我之前一直想不通,我们去寺里找吃食那晚,我为何会鬼使神差地走到他房外?”

    她顿了顿,面上慢慢浮起一个凄凉的笑,“我在他的卧房里,闻到了同族的味道。”

    她看向张口结舌的张生,“近三十年间,灵山只有两只年幼白狐,而我在无悔房中闻到的,是超过三百年老狐的味道,而且,”她的声音又慢又轻,极其缥缈,“是死去的味道。”

    张生震惊得不能自已,身体一阵摇晃,险些从屋顶摔下去。

    阿九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却冷冷道:“摔死了你,明日无人带我弟弟下山。”

    “你带他们下山后,”她说道,“将十四送出城去,让他去三百里外的铁城中找白家书肆,那里有我族人,当可安置他。”

    “十四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张生定了定神,忍不住道,“你如何放心让他一个人长途跋涉?”

    “若不然怎样?”阿九声音高了一些,问道,“难道让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去送他,就更为稳妥吗?”

    她松了口气,语调也和缓了一些,“人妖殊途,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你也不必过分担心,十四外表是个孩子,却总也是几十年的狐狸了,他法术不精,但只要不碰上捉妖师,谅一般修行之人不会难为他。况且,”她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能一世陪在十四身边,他总要学着长大。”

    “你与小和尚我不会担心,”她抬头看着张生的眼睛道,“你父母仍在,小和尚人机灵,不管是跟着你还是自谋生路,都不会太差。说到底,”夜晚的微风拂过她的耳畔,吹起一缕秀发,她低下头喃喃道,“我们这些没有家的孩子啊,注定一生漂泊。”

    阿九站在屋顶的一角,看着三人下山。

    她看着十四那小小胖胖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三十年前的事来。

    她还记得自己都没跟爹娘打招呼,偷偷带了十四下山去看捏糖人。十四那时刚能幻化成人形,看起来不过两三岁,牵着她的手,咿咿呀呀地笑。

    犹记得下山时的满心欢喜。

    犹记得上山时的满眼血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每晚她都会在梦中哭醒,梦中的亲人们被大火烧的满身枯焦,却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只有一双双眼睛在看着她,那目光中有留恋,有不舍,有焦急,有愤怒,还有难以置信。

    她那时极度渴望,能在梦中能得到什么消息或线索,哪怕爹娘入梦来,让她再见一面也好。

    没有,从没有过,三十年来,爹娘从未入过她的梦。

    有时她忍不住要流出泪来,心想,爹娘是不是怪了她,难免很是灰心。

    十四睡梦中哭了起来,她马上将眼泪咽回肚子里,抱着他轻声哄着,假装自己很坚强。

    我是十四的后盾,也是白狐一族的后路,她想,我无路可退。

    十四小小的身影掩映在密林中,再也看不见了,阿九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剑,轻盈地从屋顶跳了下去。

    灵山今日的日落,来的比平时似乎都要晚一些。

    阿九极有耐心地站在后山一处高石上,看满天云霞色彩变幻,看日落西山,看山脚点起星星灯火,看那夜色如一匹玄色锦缎,慢慢将灵山笼罩。

    今夜的灵山寺与往日仿佛有些不同,寺内多了许多常服打扮的人,阿九罩了面纱,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进去。

    她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今日灵州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夏府,要做大法事给老夫人祈福,这种事向来并不拦着外人来上香,反而认为是对本家的祝愿。

    阿九随着人流进来,眼睛不停,将四周都看了个仔细。

    是了,今夜巡夜的都是夏府的家丁,想来和尚们都在大殿念经,人手不够。

    这正合她意。

    这些人不过会些拳脚功夫,根本认不出她来,更何谈阻拦。

    不过今夜,住持会在何处却是难说,阿九暗暗皱了下眉,略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后院看看。

    住持卧房里没有掌灯,也没有一丝声音,看来不在此处。

    她略微失望,要知道,无悔若在大殿,那里人多眼杂,动起手来势必要麻烦的多。

    她转身刚要走,忽然心里一动,她极想知道,无悔房内,那件有同类气息的东西,是什么。

    阿九悄没声息地溜进无悔的卧房,不知怎么,她觉得这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屋内极黑,也没有任何声音,然而狐类的警觉告诉她,这里不对。

    “嗤”的一声轻响,阿九足尖一点,毫不犹豫地向后跃了一大步,承影横在胸前,封住了身前,左手同时已捏好了诀。

    一点豆大的火光亮起,照出灵山寺的住持——无悔大师苍老的面庞来。

    “你终于来了。”无悔大师看着她,微笑道。

    阿九悚然一惊,她没料到,无悔一直在房中,等着她自投罗网。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无悔微微一笑,“小狐狸,我等你来杀我,已等了很久了。”

    阿九脑筋转的飞快,闻言冷笑道:“是等我来杀你?还是等我送上门来被你杀?”

    她进来之前就已扯下面纱和外袍,头发也在头顶高高束成一束。

    夜行衣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看得出全身肌肉都紧绷了,她脚底慢慢试探着挪动,眼睛四下扫着,盘算着一会儿交起手来怎样才有利。

    “老夫若要杀你,”无悔大师缓缓说着,奇怪的是,他没有用佛家的称呼,“有的是时机。若不是老夫将寺里的法器都调去大雄宝殿,白姑娘能否进来,还不好说。”

    阿九语塞了一下。

    的确,灵山寺里是有法器的。只是一个徒弟的伏魔棒,她抵挡的得都颇为艰难。她微微转过头,想了一想,口中吐出的话语十分冷静,“我若连门都进不了,大师又如何能亲手杀了我,以绝后患呢?”

    无悔大师慢慢地叹了口气:“老夫不知,白姑娘为何认为,老夫一定要杀你?”

    阿九恨得牙根都痒了,握着承影的手紧了一紧,“三十年前,你杀我白狐一族三十二口,难不成三十年后,倒想放过我不成?”

    无悔大师沉默了一会,双掌合十,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阿九看到,他在微微颤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悔大师颤声说道,“灵山三十年前无数生灵丧生火海,老夫的确有脱不开的关系。”

    “现在认罪不是太晚了些吗?”阿九讥讽道,“我看大师法号无悔,分明是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失。”

    “这三十年来,老夫日夜诵经,只盼能赎自己昔日罪行之万一。”无悔大师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自言自语道,“老夫取此法号,也是希望自己日后行事,能够件件无悔。”

    “大师打的好算盘,”阿九冷笑道,“日后行善,难道就能抵得昔日做的恶吗?”

    “自然不能。”无悔大师正色道,“老夫知道姑娘今日定会前来,三十年的恩怨,老夫也想跟姑娘做个了断。”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阿九警觉地后退一步,心内却半分把握也无,手心却全是冷汗。

    无悔大师却只是欠了欠身,他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事物,抬头对阿九道:“白家的东西,这便还你吧。”

    他突然将手一扬,阿九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暗叫不好,脚下一点,飞速后退,那白光更快,却不是朝着她来,绕过她的身子,“哒”的一声轻响,掉在了一个火光照不见的角落里。

    那东西经过她的时候,阿九清清楚楚地闻到了,那股数百年修行的白狐的味道。

    甚至极像她阿娘的味道。

    阿九怒极,也不想自己敌不敌得过,承影剑一抖,便向着无悔刺了过去。

    她没练过剑法,浑没招数可言,只是一味直刺。

    可身兼道法佛法两家之长的无悔,只是端坐着,微笑着看着她直刺过来。

    剑尖刺到了一处坚硬的东西,绝非人体,阿九暗道不好,连忙收回,却听得“咣当”几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同时,她一进门时就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黑暗中有细细的水流动的声音,似乎向她涌来。

    阿九怕中了暗算,急忙跃起,在桌子上站定,手中掐了个决,念了几句,淡淡一片光华从她手心升起。

    无悔大师仍坐在原来的地方,脸上仍带着微笑。

    他身旁的一盏豆大的油灯实在太小,只能照亮他的脸部与胸前,所以阿九没有看到,他身前有一只大缸,眼下被阿九刺中,已是七零八落,里面盛着的液体流了一地,更顺着无悔的衣角爬了上来。

    阿九使劲吸了几下鼻子,突然醒悟:“灯油!这是满满一缸灯油!”

    因为今日夏府大做法事,灵山寺大大小小的明灯燃了不少,她刚进来时觉得气味奇怪,却也只当是外面传来的,没有多想。

    她惊出一身冷汗,虽说她打算过自己有去无回,不过眼下要被活活烧死,不免心惊。

    不过略一思索,便觉得不对。无悔的油缸靠着自己放着,又引阿九刺破,他自己全身浸在油中,阿九山上可点滴未沾。

    “白姑娘,”无悔大师神色安详,仿佛打坐般泰然,“老夫当年酿下大错,悔不当初,自入佛门起,已废自己道法,是个只知念经的老和尚了。”

    阿九听得心惊,他继续道,“然而覆水难收,老夫修行三十载,仍然难消自己愧疚。老夫思虑良久,也许这样,才能消解老夫的罪行。”

    他看着阿九微笑,昏黄的灯光映在老和尚脸上,竟然有种圣洁的光彩。

    他缓缓地念了一句佛号,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那盏油灯拨倒了。

    火焰雄大,瞬间遮住了他的身形,阿九离得稍远,已被烤的透不过气来。

    “白姑娘,”火中的人艰难地开口,阿九看到,他一张嘴,火苗就顺着舌头钻进了喉咙,“别忘了……将……你家先人……物……带走……”

    火越烧越大,顺着地面上的灯油淌了过来,阿九不能多呆,犹豫了一下,终究在门边找到了那件东西。

    她回头看了一眼,火中的人已看不出人形,而且阿九却觉得,他在微笑。

    下一个瞬间,屋顶塌了下来,阿九同时跃出了窗户。

    这里离殿中尚远,且现下后院中没有僧人,火又是从房间内烧起来的,发现时势已晚,定会波及其他屋舍,不知会不会像三十年前那样,波及半个灵山。

    阿九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才会在离去前,敲响了寺里的梵钟。

    她茫然站在后山顶上,看着寺里的僧人哭喊着救火,心中一片空白。

    明明是她手刃了仇人,然而她心中一点也不快乐。

    甚至连她自己也没发现,有一丝疑虑,悄悄爬上她的心头。

    阿九不知道,无悔端坐火中的时候,他嘴角带着微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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