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母亲正在门前的空地上摘花生,右手边是一个堆得冒尖的篮子,左手边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棵子,面前的垛子堆得山一样,都是刚从地里捆好挑回来的。太阳浑浑浊浊的,照得大地一片苍凉,照得母亲的背影消瘦单薄,大概是光线不好的原因,她身子伏得很低,稍一用力,枯枝似的手上青筋便暴起来。
我站在她身后老远的地方喊了一声“妈”,声音有气无力的。母亲回过头来,呆了一呆,立马欢天喜地的向我快步走来,接过我手里的包裹,说:“回来啦?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叫我也好准备准备!”我也不看她,淡淡地应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客人!”说着提脚跨进了门槛,却发现没落脚的地方,地上摊着还没晒干的花生,墙角桌上柜上都堆着鼓囊囊的麻包袋子,忍不住蹙了一下眉。母亲惊慌起来,一脸惭愧的样子,向我解释道:“房顶上晒满了,没地儿放了,过两天就好了,过两天收购的人就来了。”说完拿起木锨,慌手慌脚地铲开一条小路,直通向我的房间。
我把行李放在卧室里,再出来的时候,堂屋里桌子上的袋子都不见了,桌子周围露出一片空地,虽然仍被花生包围着,但也足够活动了。母亲拿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又端过一杯温茶来,趁着我喝水的功夫端详着我,说:“又瘦了,你看,脸都陷下去两个坑了。!”我把杯子从嘴边挪开,不耐烦地打断她:“每次都是这句话!”母亲憨憨地笑笑,连皱纹暗斑似乎都放出光来,转身走了,我知道她是去拿吃的东西给我了。果然,不大工夫,她又站在我面前,慌慌地,说:“什么吃的也没有,这可怎么好呢?”我看着她火烧眉毛的样儿,自己却笑了起来,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母亲更加不安起来:“那怎么行呢,好容易回来一趟!”说着又转身走了,沙沙的脚步声很急。马上,她的声音从脚步声止歇的地方飘来:“他二伯,娃儿回来了,可家里也没个菜,怎么好呢?要不你到塘里捞两条鱼上来吧!”又是半天没声音。
等母亲回来的时候,二伯就在她身后,一手捏着一张棕黄色的渔网,网上落满灰尘,一手提着一只老母鸡,扑腾着翅膀,惊慌的样子像极了母亲。我和二伯寒暄了几句,想要和他一起去捕鱼。母亲答允了,却又说:“站在岸上看看就够了,不要下水,小心里面有玻璃渣子。”但我终于按耐不住,还是跳下去游了半天。母亲看着我浑身湿透了,张张嘴,要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晚上我们就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鸡汤,吐着鱼刺。母亲手不停嘴不停,不是给我夹菜盛饭,就是唠唠叨叨地讲些琐事,我低着头只顾往嘴里扒,直吃得下巴上流油,浑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只是说不出来,就问母亲:“爸爸呢?农活这么忙,他怎么不在家!”母亲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工地上抽不出身来!没事,我一个人能行,在外面多挣些钱也是好的!”我本对这个问题不很上心,就低下头去继续埋头苦干。母亲却好像怕我没听明白似的,又东扯西拉地解释了一大通。
吃完晚饭,母亲开始收拾碗碟,把骨头鱼刺都扔到门前的树底下去。从厨房出来,又嘱咐我洗澡,把我换下的衣服拿去洗,边洗边数说:“你看这衣服都没洗干净,以后不好洗的衣服也都带回来我给你洗,褥子被套也勤点带回来!”我洗完澡出来,母亲已经在就着昏黄的灯光摘花生了,看到我正玩手机,就招呼我说:“得不得空帮我一会儿,要是年轻的时候,这也不算什么,我一个通宵就全摘完了,现在可不行了,手脚慢了,眼睛也花了!”我赶紧收了手机,说:“我还得看会儿书去呢!”说完就进了卧室。母亲看着我的背影,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看书也好,学习可不能落下!”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我的心也吹凉了。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虽然伙食很滋润,但始终觉得很闷气,没人聊个天,也没有个活动的地方。到了第三天,我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执意要走了,说学校有事。母亲见拗不过我,只好帮我收拾行李包裹,把梨子苹果花生装了好几包。我把它们都扔在桌子上,还冲着她发脾气:“这么远的路,带这么多东西,怎么走?”母亲没办法,只好捡要紧的收拾了几样,帮我送到村口,路上还在不停地嘱咐我要注意安全,小心钱物,好好学习。我实在不耐烦,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把她强行撵了回去。走了老远,还看到她在村口张望,只好冲着她挥挥手,叫她赶紧回去。
我在路边等车,却看到六婶牵着小堂弟过来,看样子是要送他上学去。小堂弟才五岁,在镇上读幼儿园,远远地就朝我飞跑过来,一阵风似地就到了我面前。我把他抱在怀里,让他搂着我的脖子,小家伙开开心心的,突然就问我:“哥哥,你这是要去看三伯吗?”他说的三伯就是我爸,我爸在众弟兄中行三。我轻轻揪了揪他的脸,说:“不是啊,哥哥是要去上学!”小家伙的脸马上就拉下来,撅着嘴问我:“哥哥为什么不去看三伯呢?”我有些奇怪了,反问道:“哥哥为什么要去看三伯呢?”小家伙刚要说话,六婶已经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呵斥着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说话!”我把堂弟放下来,转向六婶:“六婶,是不是我爸出什么事儿了!”六婶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不安地揪着手指,舌头也不伶俐:“没······没有,好好的能出什么事呢?”我更加觉察到这其中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追问道:“六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六婶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说:“本来······本来你妈不叫我告诉你的,怕影响你学习,但我想你也该知道,你爸,你爸他住院了。”我吓了一呆,好像晴空里起了个霹雳,问她:“怎么会呢?这是怎么回事!”六婶说:“你爸刚从工地回来,马上又到地里帮忙,中暑了,还脱水,很严重的,只好住院了,现在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哎,这么热的天,完全不休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我完全木在了那里,脑子里就像住了一窝蜜蜂,嗡嗡乱叫,恍惚中只听见六婶说:“孩子,你要好好学习啊,你爸你妈供你读书不容易啊!”说完牵着堂弟走远了,只留我一个人在那里。
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回过神来,想一想,提着行李箱子开始往家里走。走到村口的时候,正看见母亲还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她见我过来了,赶紧迎上来,焦急地问我:“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我看着母亲黑黝盘着皱纹的脸,说:“不是,我还想在家多住几天!” 母亲愣了几秒,马上又欢喜起来,应了一声“诶”,眼角却有两滴清亮的泪水滚下来,掉在苦涩的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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