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小山村的四周都是小山丘,小山丘上没有大树,小树也没有,只长一种被我们唤作“棘子”的灌木丛,每根枝条上长满了长长的尖刺。到了冬天这些“棘子”被砍倒拖回家烧火暖炕,围着山村一溜儿全是光秃秃的土馒头堆。
说实话,小时候并不觉得小山村是多么“小”多么“山”,直到上学后才知道,原来它是这么小这么山,小到山到没有老师愿意来“支教”,正式的老师都不肯来我们这棘子丛里。
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了两年,几个老师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主,一来到就想着快点调走,他们教得马马虎虎,我们学得糊里糊涂,读完二年级我自己都不知道啥叫学习好,反正斗大的字没识到几个。
上了三年级,我们小学得到了彻底的改观,这改观来自于一个只有一只眼的老头,他就是郑老师。
郑老师年纪挺大了,头顶都秃了,常年戴着一顶帽子,这在山村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只有一点缝,缝里露出昏黄的眼球,一看就是完全没有视力的。绰号也是极现成的------“独眼龙”。大人孩子都在背后里这样叫他,有调皮的学生会站远了喊一嗓子立即跑掉。他听到了也像没听到一样,脸上永远带着一点儿微微的笑意。
原来教我们数学的窦老师还教数学,郑老师担任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除此之外,我们都不知道有的课比如音乐、绘画、体育、劳动统统开了课,并且任课老师统统都是郑老师。
我到现在,每次听歌,都还会很注意地听歌手唱“的”和“了”的音,因为那时候,郑老师教我们唱歌的时候说,在歌中“的”是要唱作“dì”,“了”是要唱作“liǎo”的。虽然他教过的歌我一首也记不住了,也没有人再会分什么“的”“地”,“了”“了”,但他那认真的神情却像烙印一样直今印在我的脑海里。
数学老师窦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子,在郑老师来之前体罚学生家常便饭。有次他上课的时候,一只蚂蚁爬上我同桌女生的胳膊,就在胳膊上咬了一口,上面鼓起来了一个小包,想必是又痛又痒,那女生就用我们常用的法子沾了唾沫去揉,窦老师瞅到她上课走神,一言不发走下讲台,他那时穿着那个年代的劣质皮鞋,鞋底像石头一样硬,他就穿着那种硬皮鞋冲着她一脚,她被踢倒了,连带我一起跌坐在地上,因为我们俩是坐同一条长木凳的。
我们坐在地上,因为窦老师没让我们起来,我们就不敢起来。我眼泪汪汪看了眼门口,突然就看到了郑老师,他一言不发用那一只能看人的眼睛定定地盯着窦老师。直盯得窦老师面皮发红,他才慢慢地转过身走了。
窦老师再上课的时候,我和同桌都已经忘记这事了,毕竟,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孩子挨打实在是家常便饭,在家里被父母踢两脚,在学校被高个男生用小杆敲两下,要是老师因为学习的事给两个爆栗,那简直可以说那是老师把你看在眼里了,觉得你“孺子可教”。在大人的眼里,我们这些小孩子只是小动物一样的存在,给点吃的喝的那就是照顾得很周到了。
不料,窦老师竟然红涨着面皮给我们俩道歉,郑重地说是他做得不对,对不起我们。我们俩个像被惊到的小鹿,惴惴不安了好久,生怕窦老师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然而,从那之后,窦老师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对我们飙点脏话,但再也没打过学生,哪怕有些学生在我们这些同学眼里也着实该打。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完全没把窦老师的变化、学校的变化与郑老师联系起来。
那时候山村教师是吃百家饭的,谁家孩子上学谁家轮流管老师饭,轮到谁家了就做好饭到学校叫老师去自家吃饭。
这样的规矩对相对富裕的家庭也没什么,无非就当来客了,多两副碗筷炒两个菜,但对每顿热水泡干煎饼的穷人家就很犯难。
当时,我家就是后者,轮到管老师饭了,我妈前几天就开始上急,再上急也只能将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和了,揉成团,拿出擀面杖擀一擀,洒上点葱花放大锅里烙,出锅后再用菜刀切成几块堆盘里,这就是主食,菜呢?从咸菜瓮里捞一个腌好的疙瘩切成丝,就是全部的菜品了。
那次管过老师饭后,我妈从郑老师坐过的板凳上看到了五角钱,喜不自禁地捡起来,跑出去跟村人炫耀,这才知道郑老师每次吃饭都会留下五角钱,那时一支铅笔两分钱,五角钱够所有老师的饭钱了。以至于我妈以前抱怨管老师饭,现在都盼着快点轮到我家管饭。
然而,郑老师吃过几次百家饭就不再吃了,而是一个人留在学校里自行解决。时至今日,我才能体悟到郑老师当年的处境,面对让学生家长轮流管饭的规矩,他心里一定是不认同这种吃白食的做法。但作为老师中的一员,他初来乍到就坏了规矩,其他老师肯定是不答应的,他入乡随俗地跟着吃了几次饭,每次都留下饭钱,而好几个老师只有他一个人搁钱,这种做法依然是“异端”,他只好“异端”到底,不再“入乡随俗”,管不了别人,总可以管得了自己,于是他自己一个人吃饭了。
那时的学校并不具备做饭的条件,我那时年纪小,郑老师到底是如何吃饭的无从得知。但他却是我人生第一人,是我接触到的 “我改变不了世界,但世界也别想改变我”的第一人。长大后,我过着平庸的生活,在这生活中每次拒绝随波逐流的勇气,那都是郑老师给我的。
村小学有两个茅厕,一个男厕一个女厕。不知为什么有段时间没人打扫女厕,适逢夏天,蛆虫涌动,女生进不了厕所,就在厕所的走道里解决,渐渐走道也进不去人了。
已经记不起当时是怎样起心动念,怎样说服小伙伴,有一天我从家中带了铁锹领着三个小伙伴,把女厕打扫了。打扫完了也就打扫完了,看着厕所能进人了心里挺高兴的。
没想到的是因为打扫厕所我受到了今生最隆重的表扬,那是我此后不管得到什么奖状什么荣誉再也没能感受到的滋味。
郑老师没在班上口头表扬我,也没给我申请什么荣誉,他只是端了一盒粉笔,来到小学围墙边,那面围墙整墙都设计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大黑板。郑老师就在黑板上一字一划的写上了自编的三字经,字迹工整隽永,我跟很多学生好奇地围了上去,不料一读我就脸红了,悄悄地遁走了。
等郑老师全部写完,学生们都散尽了,黑板前空无一人了,我却又悄悄地潜了回去,红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整面黑板上所有的字。郑老师的三字经通篇都是在表扬我领着三个小伙伴把女厕所打扫了,就这么点事,他竟然会费心写成这么满满一大黑板的三字经,用这样文雅的形式来表扬,是我遇到的最费心思最真挚的表扬,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最大赞赏。
因为喜欢郑老师,我很容易就喜欢上了语文课,当上了语文课代表。
那时没有教辅材料,郑老师总是把古诗释义写好几页纸,再把纸交给我,我个头低够不着黑板,就踩着凳子把释义抄黑板上。
往往一首古诗很简单的二十字,我都要抄满一整面黑板。我抄的时候,我的同学们就在我后面打闹,并没有人往自己笔记本上抄,抄着抄着我就有些委屈,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
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些优美的古诗释义细雨无声地滋养了我,当时就看得见的好处是我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以至于后来有人向我请教怎么练字,我总是跟人说:“粉笔字最练字了。”
我的作文在郑老师的指导下也渐渐写得好了起来,明明是很不成形的幼稚文字,郑老师却很喜欢。不但在课堂上大声念,还拿到镇上的一个小刊物发表了出来。
郑老师兴冲冲地在课堂上公布这个好消息时,就有个男同学用阴阳怪气的腔调大声说了句:“有什么了不起,还不都是抄的!”彼时,我们家在村子里是贫困户,又因只有两个闺女被称为“绝活户”,而我自己个子小小的,瘦瘦的,黄毛毛几根根,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没少受到同学的奚落与嘲笑。
我听到这个男同学当众这样说,只能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料,很少动气的郑老师却生气了,大声质问那个同学:“你凭什么说是抄的?有本事你也抄也篇给我看看!我们现在学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也都不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什么叫学习?就是学习前人的,才能形成自己的。谁也不可能不用前人的东西,凭空写了一篇东西来。这篇文章虽然还只是篇习作,但通篇都是写自己的真情实感,绝对不存在抄的问题!”
其实那个男同学只是个“刺儿头”,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唱反调,和周围的人对着干就是他的处世方式。大家都习惯了,他说的话大家也都知道是瞎说,根本不会有人认真去反驳。这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为我仗义执言,这个人是我的郑老师。
郑老师买了一本厚厚的《中国少年之星》送给我,我拿到手里一翻就看到里面介绍的都是些天才神童的人物,个个妙笔如花。感慨道:“他们好厉害啊!”郑老师的那只眼睛里射出温煦的光芒,充满期待地望着我,说:“将来你会比他们更厉害。”
时过经年,我没能成为一个“比他们更厉害”的人,甚至没能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但郑老师那句期待还是如寒夜里的一盏小灯,给我温暖给我安慰给我光芒。
后来,我很想再见郑老师一面,但在我小学毕业后他就离开了我们村,有人说退休了,有人说去了别的山村小学。方圆几十里的小学我都打听过,姓郑的老师很多,但都不是他。被委托者都问我:“你难道不知道老师的名字?有名字就好打听得多。”我很惭愧,我竟然一直不知道郑老师的名字。
后来,我读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离家乡越来越远,偶尔回趟老家,老家也不像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了。后来甚至于村里读书的适龄孩子们越来越少,村小学竟没有了,孩子们都得坐很远的校车到镇上去读书。
我去过小学的遗址,操场上晒满了玉米棒子,教室当然早被推倒了,唯一还能证明它曾经是座小学的,就是那面颓破的墙上经了太多风雨裂了好多道纹的黑板,哦,黑板也早就不黑了,斑驳的灰色。我没伸出手去摸它,只是,看到它,我的心中浮现出整整一黑板的隽永的白色粉笔字,那是郑老师为了表扬我专门为我编写的学雷锋三字经。那样隆重地表扬,我的一生中,绝无仅有。
又过了很多年,单位要求交学历证明,我从厚厚的一摞证书里不经意翻出了自己的小学毕业证,那上面有个陌生的小姑娘瞪着一双智商余额不足的大眼睛,呆滞极了。
看着这张照片就想起照它的时候,印象中是第一次照照片,紧张得不行,摄像师叫:“不要眨眼!”我就拼命瞪大眼。两天后,照片被送过来,我作为语文课代表刚好在办公室,郑老师就立即把我的照片挑出来,拿在手里一看,他那样温文尔雅要求我们时时说普通话的人竟然冒出一句土话:“什么照相的,把好孩子照雀古了。”
他那惋惜的语气言犹在耳,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灵气十足的好孩子。他一定没想到,这样的好孩子长大了,也不过是一个很平庸的大人。
我怅然地握着小学毕业证良久,刚要放下它的时候却发现了新大陆,在红章章的下面,印着小学校长四个字,而这四个字的后面,是郑老师的笔迹,很隽永的钢笔字,很清晰的三个字:郑昭远。
原来,原来我的郑老师他叫郑昭远。
有股冲动涌上头,我好想找到当年委托他们帮我找郑老师的人,告诉他们我知道我老师的名字啦,他叫郑昭远。片刻之后我自頹然了,郑老师教我的时候都临近退休了,而今,我小学毕业已三十年了。
我竟然不敢再去打听郑老师的消息。
郑老师,您还在吗?多希望您还在。
您在,童年的那些花儿就还没有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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