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端坐在路口,面色忧郁、眼神迷离。
经过了一番争斗,他终于在菜市场门口得来了一席之地。大胡子端坐在路口,冰凉的地板让他浑身颤动了一下。这挤得旁边卖鸭蛋和小母鸡的大娘们有些生气,又说出几句不大好听的话来。
但他只是眯着个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大娘们起早贪黑,走了很多里的路到这里,他非要强挤个位置坐下,被骂两句也是应该的。地上散落了一些猪毛和鸡毛,他用破报纸掸了几下,就抽出怀里的全部破伞,一字马地排匀,开始了今天的生意。
旁边正在剁肉的老户也看见了,这时他往往停下手中的活,点一根香烟问他道,张公子,又开始上班啦?
大胡子这时候也只是眯着个眼睛,他听见了老户的问候,但是并不想回应他。老户在这街口卖了十几年的猪肉,“户家土猪”的招牌从木头板子都换成了霓虹灯。他有自己的店面,自己的摊子和板凳。
大胡子是没本的买卖,挤在门口的免费空地上。石板坐久了,就像一面不透气的大冰块,让人很不舒服。他挪挪屁股,心想我们不是一类人,就用手挥走飘过来的烟雾。小母鸡挣扎了两下,咯咯叫了起来。
菜市场的喧嚣往往就从这个时候算起,开始了鸡鸣狗跳,开始了人间烟火。初升的金色日光就像雨水般打落在这条街的布棚之上,然后顺着油条豆浆的热气,散落了一地。
大胡子有一些饥饿,但是已经喝过了水。此外他发现,原来多喝热水并不能顶饿,除非你能憋住不上厕所。但这个做起来并不简单,所以人尽量不动,也一言不发。像一个面色忧郁的劳改犯。
大胡子与这里格格不入,摊贩们聊天的热闹声音从四周传来,就像一块灰色的棉被把他紧紧包住。热闹都是他们的,大胡子心里想,要是天上也来一块大棉被遮住,下个雨就好了。
看看自己的伞,想起上次下阵雨的时候,卖给了秃头的大个子一把。结果刚刚撑开,雨水就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光荣地带,原来伞面已经破了几个鸭蛋大小的洞。后来他愤然离去,但是没有要回丢下的钱。
其实大家虽然跟他不熟,平心而论对他也算不错。大胡子来这里几个月了,就没卖出去过几把破伞,反倒是吃了很多鸭蛋。
卖鸭蛋的大娘心善,虽然一边数落着他,一边还给他鸭蛋解馋。鸭蛋又肥又咸,他擦擦嘴角流出的油,松开裤腰把剩下的半瓶凉水也喝了下去。
后来那些鸭蛋都被突击检查的城管小王给没收了,但是他对大胡子也算不错,只是用脚踢踢摆在报纸上的伞。那些伞面全都是黑色,就像枯萎掉的荷叶,而伞柄又长又老,跟老户的旧桌腿一个模样。
小王拎着蛋筐走了,但是没有带走地上的伞。小王打趣地跟旁边的人说,这神经病还在这里啊。
大胡子来这里几个月了,还没准备离开,他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没有脚气,也没有溅不完的唾沫,他不会慌慌张张地拎着袋子,也没有摸瓜杀价的闲心。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应该会了解自己。
还有,他是她。
大胡子等啊等,等啊等。迷迷糊糊中盯着桌腿,想起了自己的大学老师,想起了哲学课程上听到的一句话,“等,总是有结果的”
他迄今虽然深信不疑,可是等待并没有带来什么,除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困意。他叹了口气,就快要扑倒在前方。
这时出现了一双青绿色的凉鞋,有好看的脚趾排列在里面。还有散发着荷叶清香的裙摆,那些味道让大胡子羞愧极了,他赶紧把那些破伞又包裹起来,抬头看了一下。
那个撑着洋伞的女孩对他一笑,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开口说道,怎么?你的伞不卖啦。
女孩的凉鞋很硬,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咯”的声音。但是循声而去,就有一个好看又柔软的脸蛋。一开始大胡子走在她的后面,后来又被她推到前方。
荷叶裙笑嘻嘻地说,你快点给我带路呀,我都忘了你家在哪啦?
大胡子一开始是循声而去,后来就只能在背后听着。他有点担心荷叶裙会突然离去,但又知道她不会走开,即使是家门口已经堆满了碎石。
那些碎石走在脚下,有很多会被挤压着弹向别处,荷叶裙对这些仿佛轻车熟路,她把伞收了起来。还张开了双臂,像走着平衡木一般踱了过去。
大胡子看到这些,就觉得她有一些可爱,然后想想说,你还是那个小鸟的模样。荷叶裙摆了摆手,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胡子你也还住在这里啊。
然后他们打开那扇铁门,一起走了进去。
开头在沙发不着边际地聊天,后来又转移到了床上。
开头时房里有风,大胡子就打开风扇盖过了它们。荷叶裙的身材挺拔,在风扇的后面脱衣服,又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旁边。
外面是中午剩下的阳光,透过窗帘想要拥挤进来。它们影影绰绰地反射上墙壁,像是一片不小的涟漪。荷叶裙躺在他的身上,使他只能扭头去看着外面。这时他发现房间里的东西有一些老旧,而那些挤进来的阳光又太过刺眼。
他把荷叶裙推开,起身把帘子完全拉上了。
后来他们还是做了爱,荷叶裙的身体柔软,四肢协调,这很合理,因为她可能是跳过芭蕾。她把双腿抱在怀里,又把头发盖在脸上遮住。
大胡子觉得有一些热,就打开冰箱,发现半瓶喝剩的啤酒。他想起这是阵雨那天买回来的,但还是扯开嗓子一饮而尽。这使他的头又晕又痛,一把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等到醒来的时候,荷叶裙已经离开了。唯一存留的证据就是窗帘被人拉开,还折起来打个蝴蝶结的样子。他挠挠头发,注意到枕头上刺出的星星图案,有一些被打湿的痕迹。就把它拿到外面去晒,忽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大胡子因为白天躺了很久,晚上却睡不着觉,他是这样安慰自己。
这个世界与他格格不入,没有人买他的伞,也没有人拉开他的窗帘。但是大胡子终于等到了,却没有抱紧她的身体,使她从黑夜里走开溜掉了。
外面漆黑一片,那个枕头孤零零地在风中飘荡,发出呢喃之声。他想起了老教授说过的话,枕头上的星星,还有小时候的炎炎夏日。有一个夜晚,他把钢丝床从房间里偷偷拖出来,然后撑开后躺在大院,四仰八叉地看着满天繁星。
满天的繁星就像是一个梦境,是亮闪闪的沙砾在巨大的水盆中旋转,让人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冰镇的过期啤酒。那感觉既让人想哭又难以忘怀。
大胡子摸摸鼻头,觉得自己从好像从床下掏出水盆,又侧身站了起来。
这个梦境持续了很久,后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他终于在第二天醒来。然后下意识地提起那包破伞,踏过碎石径直朝菜市的街口走去。
那些碎石把他的脚硌得生疼,这有一些反常,此外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卖小母鸡的大娘没有再来,可能那些鸡忍受不了烟味,又或者要开始下蛋了吧。几条黄狗在摊子前穿梭,企图寻找路人吃剩的东西。别无例外。
后来它们都聚集到了老户的肉铺门口,他正点着一支香烟在抽,眼神迷离地用脚挨个踢案板下那几条狗的屁股。
大胡子走到街口,老户抬头看了看他,眼皮一跳,烟屁股就从嘴角滑落。干枯的烟灰溅到了案板上刚剁好的肋排。他赶紧用手去拂,又拿着抹布慌张地掸来掸去。
大胡子看了他一眼,又看到了案板上的菜刀,油光锃亮,闪闪发光。他在那里看到了许多,半挂着的霓虹招牌,反向延伸出去的小街,刀身最后是自己的脸面,干干净净的一片。
胡合一夹着那堆破伞走出路口,把它们塞进了垃圾桶里,转身汇入人群,不再回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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