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无名之战 上
黑夜中的丛林，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才不管你是傲气冲天还是卑贱如蚁。
细雨绵密如线，落在没有一点光亮的枝叶间，几乎是粘稠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落叶，厚度惊人，一踩上去就吱吱往外冒黑水，地上的灌木勾着裤脚，仿佛暗藏在地底的手指。
在蜀中的时候，岳朗经常跑到山林中去狩猎，一去就一整天。他熟悉森林里那些奇怪的声响，特别的气味，还有各种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鸟兽。
他曾背弓持剑，敏捷地跳过树枝间狭窄的缝隙，飞快地掠过盘旋交错的树根藤蔓，带起的风拂动无数树叶草尖，宛如御剑飞行。
然而今夜，他完全静了下来，如同一棵彻底扎根于夜色中的大树，用他的全部身心，去感受着他的王国。
塞外的树林要比蜀中刚硬许多，就像这里的一方水土。
树林在他周围活了过来，敞开怀抱，告诉他深藏的秘密，接受他各种巧妙的安排。
冷雾中终于现出一片跳动的光点，风驰电掣一般冲了过来，又持着火把冲进了树林。
岳朗忍不住舔着牙齿笑了，这些横行草原的精兵强将，竟然不懂江湖中“遇林莫入”的道理，去当劫道的土匪都不合格。
其实他们最该做的就是放把火把林子烧了，这样一来他和齐景就算是神仙也在劫难逃。可惜他们不甘心，一定要抓住个活的问问来历。
却不知，这样一来一下由猎人变成了被猎的对象。
这是一场真正无名的恶战，胜了无人知晓，败了却要挫骨扬灰！
就要开始了！岳朗心跳得很厉害，震得耳膜嗡嗡直响，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几乎带着尖锐的灼烧感。一霎时冲进他脑子的，却全是毫不相干的东西，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奔马声里冲淡平和的琴曲，还有一袭蕴藉如水的青衫……
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可他不会死，更不能死，他要活着，活着带齐景一起回去！
岳朗默念了两遍“百五营”，只觉心底仿佛有一只野兽冲破牢笼，仰天长啸，渴想着沸腾的血光。
夏夜的风吹不进这一片莽密的树林，雨水却可以自由地渗入，致使所有的东西都饱含着一股潮湿的苔藓味。
对于雁宿关的百五营来说，这是一个如眼前迷雾般混乱的夜晚。
前一刻大家还在热闹的婚宴上，后一刻就卷入一场见看不清目标的追逐，仅凭着往昔追踪猎物的经验，顺着马蹄印疾驰了大半个晚上，还在月牙沼折进一个半小队弟兄的性命。
到了现在，除了隐隐约约见到两个逃逸的背影之外，都不知道追的是谁！
百五营随着尉迟益纵横草原，攻城略地，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折辱？
首领曷术，举着一根火把走在最前面，他的勇士们雁翅排开跟在身后。
曷术，这名字在西隗语中是“铁”的意思。
经过这大半夜的奔波，铁一般的曷术早把嗓子喊哑了，脸上更是怒气冲天，话也不说就带着他的人进了密林。
平日在马上呆惯了的人，一旦要下马徒步前进，总是有着说不出的别扭，几乎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林子是窄仄的，与宽阔的草原截然不同，不停有横生的树枝挡在面前。领头的什长们纷纷抽出佩带的马刀，一时间到处都是这唰唰的砍树声。
也许正因为火光和动静都太大了，等这些久经战阵的西隗勇士们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已经太迟了。
空气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
第一声惊叫是从丛林最深处传出来的，那绝望的叫声太过凄厉，惊起了无数夜鸟，曷术马上循声跑过去支援。
此处一看就是从来没人来过，树冠长得遮天蔽日，地上横倒的枯木都粗于合抱。百五营的一名什长，就像一根被雷劈的树桩，直挺挺地立在这些参天大树中间，头顶心插着一把雪亮的马刀。
身边几个人没一个还活着的！
可敌人在哪里？
百五营举着火把一通乱找，除了一地凌乱的血迹，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雨打在树叶上，像遥远的夜哭，更像细小的脚在不停奔跑。
正在忙乱之间，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这次却是在林子的另一边了。待大家疾风般围拢过去时，两个勇士一人捂胸，一人掩颈，大股的鲜血还在不停往外冒，眼见是救不回来了。
另外三个都受了重伤，他们的什长伤势最轻，捧着腿，疼得在地上打滚。
曷术蹲下身，用火把照着他们的伤口，几个人的关节都被锋利的兵刃刺穿了，不光现在不能行动，就算以后伤养好了，也成了一个废人。
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居然如此狠毒！
曷术咬牙切齿问道：“他们有几个人，看清是谁了吗？”
“就一个人，”什长痛苦地摇着头，“没看清长什么样。人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弟兄们没有防备，一下就着了他的道。”
曷术只觉怒气都要把胸膛撑炸了，握刀的手捏得生疼，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人揪出来，用刀剁成一万段！
不管是谁，此人是他一生所未见之强敌。
远处又有夜鸟惊飞，扑啦啦飞上夜空，他正要下令全体向那边搜索，他的副手温克一把抓住他胳膊：“首领，千万不要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
温克虽然打架打不过他，射箭也射不过他，却一向比他冷静。多年来他们两人配合默契，才一次又一次打出百五营的各种名声，不管是在战场冲杀，还是在王弟身边戍卫。
曷术点了点头，大声喊道：“集合！我要清点人数！第九小队，把受伤和死了的弟兄们先抬出林子去。”
“集合！”“集合！”一声声喊叫在密林中交相传递，一时不少火把慢慢向他们靠拢。
一支箭却从黑暗中破空而至，射入火把最密集处，把曷术对面的人射了个对穿。
有埋伏！
只听嗖嗖之声不绝，利箭连珠般射来，例不虚发，不知有多少火把掉落在地，被雨水浸了，火苗半明半灭。
更多的人在惨呼。
“都把火把都扔了！”温克闪在一棵大树之后，嘶声大喊。
等嗖嗖的箭雨彻底停了，大家才重新燃起火把，闪动的火光照着一张又一张惶恐苍白的面孔。
血的味道像这神秘莫测的黑夜一样浓。
脚边多出了好多具尸体，别人还有机会闪躲，抬着伤员的一小队人已经全数被射死了。
都是一箭穿心。
好准的箭，好毒的箭！
或许从箭上能看出点对手的来历！曷术从面前的尸体上拔出一支箭，借着火光细看。入手就觉得非常熟悉，不出所料，他在箭杆上找到了刻的“百五”两个字。
正是百五营用的箭。
百五营循例每人带两壶箭，一壶三十支。他们现在已经死了几十个人，身上带的箭如果全数落在敌人的手里，足够把剩下的人射死好几个来回的。
曷术只觉一阵毛骨悚然，这人到现在仍然没有露面，就像藏在暗中的鬼魅。他甚至不知对方有几个人，是不是他们一直追的那两个。
“首领，”温克低声向他建议，“要不咱们先撤到林子外去，守好了要通，等天亮再来？”
曷术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他深谙带兵之道，士气可鼓不可泄，如果今夜他们撤出树林，这密林之夜将变成百五营永远的梦魇，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耻辱，实在是后患无穷。
“弟兄们，”曷术在转念间，就把百五营最后一个机会断送了，“大家尽量不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以免给人做箭靶子。每十人一个小队，由什长领着，五人拿一支火把，交互回防。今天夜里，咱一定把暗中捣乱的人揪出来，五马分尸，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是！”勇士们用很短的时间就整好了队，举着火把蓄势待发。
同时他们也极为惊悚地发现，剩下的人居然只凑够了八个十人队！
另一半人都去哪了？地下的尸首对不上数啊！
再往林子里走去，血腥味更是浓得化不开，就像雨季时黏糊糊的空气，粘在皮肤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们陆续找到了一个又一个失踪的同伴，有的被麻绳勒住脖子，高高地吊死在树杈上；有的被粗大的木桩子钉在地上；有的身首异处，躺在血泊中；有的掉入树叶下的陷坑，被底下的木刺扎死；还有一个死在一堆乱石之间，脑袋已经被砸成了烂西瓜……
不知不觉间，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人！
原来这个林子藏着这么多致命的陷阱，而他们就两眼一抹黑地一头撞了进来。
细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夜色深浓，鏖战未休。
密林深处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百五营五名勇士铁甲的甲叶子互相碰撞的轻微声响。
见了这么多同袍不同的死法，再大胆的勇士也开始疑神疑鬼，忍不住和旁边的人靠得更紧。手中的火把给树木平添了许多晃动的阴影，显得更加吓人。
忽然这个手持火把的一侧目，发现和他靠在一起的人，不再有他熟悉的面孔，不由大惊失色，叫道：“你……”只叫出一个字，一柄又窄又凉的剑贴着牙刺进嘴里，又从后颈穿了出来。
血水喷泉一样，一下就浇灭了火把，掩杀过来的勇士们只觉眼前一黑：“他穿了我们的衣服？”
“我刺到他了！”
等他们点亮火把，果然看到凌乱的落叶间，有一行十分新鲜的血迹，一路朝着密林西面蜿蜒而去。几个人不禁大喜，还没忘了互相掩护，一起沿着血迹追了过去。
血迹越来越密集，显见这人已经伤重难行......蓦然一滴血滴在一名百五营勇士的脸上，他抬起头大喊：“在上面！”几个人不约而同跳起，马刀长枪照着树杈间一个阴影招呼过去。
“砰”的一声，半空掉下一副戳烂的连环甲，里面裹着一只半死不活的野兔，仍旧不停往下滴着血。
上当了！
耀眼的剑光突然从一棵枯树中弹出，惨呼声此起彼伏，五人只有两个踉跄退开，剩下三个已经在这瞬间失去了生命。
脸上滴了血的勇士是活得最久的，他最后看见的是一抹鬼魅般的黑影，这人一剑划开了他的喉管，然后操着西隗话张口大喊道：“我刺伤他了，你们快来！”
风吹过树叶和草丛，听上去很像江河的波涛声，不过这风却不是老天爷刮的，而是好多人带起来的。
那个纠缠了他们一夜的黑影就在前面，猎豹一样在林间穿梭，躲闪。虽是逃跑，却丝毫不减他浑身蒸腾的凛冽杀气。数十个百五营的勇士一窝蜂地紧随其后，只余十丈远近，上演着一场追与逃。
“这边！”
“啊！小心他的飞刀！”
“千万不要让他跑了！”
转了一个晚上，好容易才看到敌人的影子，八个小队至少有四个追了过去，更有跳上树梢放箭的。
火光闪动中，已经追至了林间一片平整的开阔地。
到了这里，黑影再也无法依托树木躲闪了，怕不被他们射成一个活刺猬？好多人欢声叫了起来，追得更是起劲！
那个飞掠的身影，忽然真的像长出了翅膀，拉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绳子，纵身飞上了树梢。
上天入地也不能让他跑了！勇士们不甘人后地继续往前追，厚重的牛皮靴踩在落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跑到一半，那一层黑乎乎的落叶忽然裂了开，一股腐朽的酸涩味扑鼻而来。
跑在最前的几个人，大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他们尖叫着挣扎，身上的铁甲却叫他们陷得更深，顷刻已经没顶。
原来，这里也有个小号的泥沼！也不知是不是月牙沼的余脉蜿蜒至此。
来不及收住脚步的人互相推挤，一下又掉进去了好多。
刚才是争先恐后，如今是脱身不能，惨呼声不绝于耳。
温克急得直喊：“别追……”拉了这个又去拉那个，泥沼边一时乱成了一团。
火把再次密密地集中了，催命的连珠箭像是夺命的魔咒，罩在百五营的头上。曷术正拉住一个什长的手，拼命把他往上拽，只听温克大喊一声“首领……”，“啪”地把他推到一边。
一支利箭埋入温克喉中，彻底斩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
晃动的火光中，曷术似乎看到了射箭之人的一双眼。哪有这个可能呢？他们离得这么远，可是他向长生天发誓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眼神像烧红了烙在他的眼帘上一样。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以后也再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像草原上盯着黄羊的狼，残忍而坚定，又平静得像暴雨过后的天空，波澜不惊。
温克眼睛突出，发出绝望的咯咯声，曷术张皇失措地爬过去，用手使劲按住他的脖子。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只是死死地盯着曷术的眼睛。
滚烫的血从指缝喷出来，根本就止不住。
曷术的眼泪滚滚而下，心被怒火灼烧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而远处，那个形如鬼魅的对手再次无影无踪。
TBC
这一章写脱了，呜呜。
以后尽量不写打戏了，简直用生命都肝不出来！我知道小岳弟弟有点太金手指了，结文时再把百五营改成五十营好了......
元宵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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