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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晌午天热得像狗，每个人和出出进进的舌头一样，红彤彤的，呼哧呼哧喘着气。
我跟在苏小灿右后方，五步的距离。哪怕今天是结婚十四周年纪念，那个背影依然冰山伟岸，寒气逼人。
和三十分钟前比，判若两人。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好不容易捱到暑假，把孩子送回老家。起大早，烤两片黄油吐司，煎单面七成熟的鸡蛋，一杯脱脂牛奶和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端到床前，吻了她半阖美丽的眼睛，说了甜腻好听的话，做了我们爱做不常做的事。
陪她追剧，小米盒子最新一集《我的前半生》。眼看正午，打伞出门，附近万达日式料理，顶层旋转的那家。自助还是零点，我希望前者，虽然贵但尽兴过瘾，更能彰显爱宠诚意。
她却问了个问题，“自助不会多吗?昨晚剩饭你怎么一口不吃?一会儿眼大如狼一会儿减肥似鼠，你到底什么胃口?”
“哪，要不单点?”
“那你想吃牛油果寿司，三文鱼刺身，鹅肝炒饭，这和自助价格有什么区别?”
“哪，还是自助?”
“你到底有没有准主意，一个大老爷们，磨磨唧唧。”
漫天烟火，不知所措。
2
这分明是大姨妈造访的节奏，可并没有，否则早上的爱作假？
距离更年期还有小二十年，就算虫洞大开，脸上也该有褶子，身上也套不下超短裙了吧？
等位花了二十分钟，不到十分钟就结账出门，一杯大麦茶都没喝完。
我是理工科班出身，全校优秀毕业生，在单位风生水起，在家却连自己的媳妇儿都研究不透。
越来越不懂女人，你黏着她的时候，嫌你不务正业，跟在女人后边没有出息；你不黏着她的时候，说你眼里只有工作，根本不关心她。总之左右不成，高低不行。
这段时间我过得也不顺，谁又理解我呢？
其实上个月就辞了职。
刚进职场，埋头苦干，保质保量完成领导布置的任务，是最大的收获；等到了管理岗，抬头看路，选择粗腿站好队，才是根本。
这些年跟着老板披荆斩棘，一路血泊突围，终于人家功成名就，我留在原地吃土。
“石坚啊，你的工作能力我会不知道吗？不是不提拔你，是现在很敏感啊，下次，下次，再等等，有的是机会。”
“石坚啊，你的调薪申请我看到了，老同志，要有觉悟，现在公司业务困难，你不帮我谁帮我啊，这次先照顾下新进来的团队骨干，下次，下次，再等等，有的是机会。”
姥姥。
3
在这个家里，有时恍惚，自己不过是个房客。
定期交租金，早出晚归。为博得房东大妈的几日宽限，偶尔扛米搬面，经常刷锅洗碗。
夫妻之事，开始时趋之若鹜，爱如甘贻，到如今战战兢兢，相敬如宾。每天披星戴月回家，看到老婆已经在儿子屋睡了，竟然有一丝轻松。
孩子也不爱理我。总是当着我的面，和他妈腻在一边窃窃私语，吃吃暗笑。上学或者课外班，如果我得空可以陪他一段，仿佛碰上了丑爆的劫匪，嚎啕着说不愿意跟我。
要不是头上两个旋，粗黑一字眉，虎背熊腰小短腿，从血型到DNA，没有一处不随我，可能早就发飙了。
生活就像哈哈镜，你越正经，它越荒诞不经。
多年职场经理人培训和心灵鸡汤的浇灌，一定是自己出了问题。活得憋屈，墨守陈规。
你看人家陈俊生，折腾了一下，事业有成；你看人家洛洛，表白了一次，酱子到手；你看人家子君，落魄了一回，一鸣惊人；你看人家贺涵，错帮了一人，真爱随生。
毛主席说过，要敢于打碎一个旧世界。
4
办公室最不缺暧昧。
早看出谁对我有好感心生爱慕。过了四十岁的男人，除了头发少肥肉多，其他都熠熠放光，引人侧目。
她就坐在我办公室外面，部门新来的助理小郝。
瓜子脸薄嘴唇，细长眼眉，挺拔鼻梁，短发偏瘦，皮肤略黑，戴一副宽大灰框的眼镜。我来，她翘首含笑，我走，她目送相随。不用回头，只需余光，就能捕捉到那双炽热的眼睛。
“呦，尹石坚，你怎么躲在这儿？”
我站在公司楼下7-11的货架之间，看她拎着一杯豆浆，两个素包，点开支付宝准备付账。第一次听她直呼我名，还有些不自在，但马上觉着这样真好，平等，热情，无拘无束。
“小郝，你方便吗？想和你说两句。”
老司机居然也有脸热口吃的时候，我豪情万丈，仿佛已看到浴火重生英姿勃发的新生。
“老板还等我收拾会议室呢，咱不是好友吗，微信吧，走了！”
不等寒暄，小姑娘已经急吼吼冲出门去，头也不回。
这么热爱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真是由衷地喜欢。
翻动朋友圈，发现小郝换了头像，背景一大排顶天立地的书柜。
泪奔，那还是当年在宜家，我帮老板装的车。
5
职场从来没有真爱，逢场作戏罢了。
坐车回家已经10点多，小区东门卖菜的大棚，被老头老太太们围个水泄不通。蜿蜒缴费的长蛇里，有人叫我。
“小尹，今天不上班啊？！”居然是对门的张大姐。
张大姐的老公是船长，常年海外，到现在就见过两三回。他们有个女儿，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可能是操心的事少，张大姐大我三四岁，却保养的比苏小灿还年轻。
亮蓝碎花绸子的衣裤，宽松肥大；加厚的北京布鞋，白边儿一尘不染；背上斜挎着龙泉宝剑，大红剑袍散在肩上；油黑的发髻高挽，插着一根金簪。
张大姐一手菜一手水果，我赶忙应了一声接过来，帮着排队。
“没有，上午见客户，临时改了时间。”家丑不可外扬，传到小灿耳朵里，分分钟的事儿。
“今天的胡萝卜可新鲜，比那些催熟的水果都有营养。你这家里的顶梁柱，应该多吃点儿，中午来大姐这儿吧！”张大姐每次见我，都嘘寒问暖。开始觉着非亲非故，有些过了，可现在听来，暖心异常。
“那多不好意思，大哥回来了吗？您买这么多东西。”我忙岔开话题。
“没有，他昨天还说最近肯定赶不回来呢。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慌，怕手生了。怎么，还怕大姐的手艺比你家小灿差吗？”阳光透过树荫，打在张大姐白皙光洁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挤在笑容堆叠的眼角眉梢。她冲我欠了下身，领口微敞，凹凸毕露，成熟女性的幽香，直扑面门。
或许，我错过了太多暗示。
6
我们一前一后上楼，她哼着小夜曲打开防盗门。我还没有进屋，里面的门帘却被掀起老高。
“当当当当！”一个虎背熊腰，高出我一头的汉子，把门挡了个严严实实。绿色的贝雷帽，头发中空两边短寸，络腮胡钢针一般，宽厚的大嘴里叼着一根未燃的雪茄。
“老婆，给你个惊喜！”男人一把将张大姐抱起，仿佛举着个孩子样轻松。
看俩人已经开始拥吻，我把瓜果蔬菜放到廊口，轻掩上门，最后见旋转中的张大姐眼角似有泪光。
那一定是为了幸福。
我叹口气，转身下楼，中午饭还是在不远的商场5层，美食街解决吧。
我老家是西北的，所以酷爱吃面。小灿是上海人，做的阳春面非常地道，可惜对我而言素淡了些，每每不过瘾，还要趁着晚上遛弯踱到这里，点上一碗油泼或者臊子面，剥蒜加辣，满头大汗。
“这位先生，尝尝妹子家的豌杂面吧！”刚上电梯，忽地想起半年前一个摊位新开，发优惠券的服务员把着两边，每位客人都会被塞上一张宣传单。我出差四处，自然吃过重庆这道美味，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于是那个扎着羊角辫，上身暗红夹袄，蓝白花围裙，下身黑裤子黑布鞋的女生，跟了我一路。直到我坐在陕味食族的塑料椅子上，还站在面前喋喋地推荐。
“先生，我今天差一个客人就完成任务了，您帮帮忙喽！”夹杂川语的普通话，清脆动听，仙音入耳。我翘起二郎腿，仰头打量。
好漂亮的妹子！
7
鹅蛋脸，柳叶眉，丹唇玉齿，粉黛淡施。不足1米6的身段，小巧玲珑，却也有九头身的比例。简单一件工服，束腰恰到好处，细腿丰胸，绰约身姿。
“先生，先生，再送您一颗卤蛋，一碟咸花生，好不好？”接着长睫毛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带风。再看，就要陷入温柔乡喽！我只有不迭地点头应诺。
从此竟只在她家吃面了。
每次都是她跑来接待我，许久不去，还会遭到埋怨，说我忘了她没良心。哪怕带着老婆孩子去，她也不避嫌与我的亲近，要不是年龄差着20岁，恐怕早被家法伺候了。
今天正是饭点，人很多，她还是远远看到我，和旁边碰头算账的小哥打个招呼，从柜台里转了出来。
“尹大哥！今天工作日耶，您怎么来了？想吃点儿什么？”每次都是连珠炮般问我，不等作答，她已经替我做了决定。
“今天鲤鱼很鲜，来碗宋嫂面吧！”她自顾自在点菜单上写着，一边自说自话。“再来盘大拌菜，送您几块卤豆腐，算我的！”
美食街一顿午饭，正常不过20块钱。可在她这里，每次少不了40、50。记得她说过，因为我是她的VIP，自然高标准高收费。VIP，不知道在她心目中，我是不是那个非常重要的人。
冲着她忙碌的方向，我出神地望着。算账的小哥上菜，小心翼翼放下的，却是满满一盘卤牛肉。
“大哥，谢谢您一直照顾我们生意，下月我和她要回重庆结婚，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一时呆立，瞬间挤出笑容，连声恭喜。推托了半天那盘牛肉，他们本就小本经营，岂能无功受禄。
“请您一定收下，也请替我保密。”
我或许无需再来了。
8
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看似机会多多，一帆风顺，到我这里怎么都成了受霜的茄子。
请教了度娘和谷歌，听了罗辑思维的蛊惑，增加出轨成功率，首先要打开与外界的连接，触点越多，机会越多。只靠身边的关系，猴年马月。
于是果断注册了百合网，世纪佳缘，珍爱网，红娘网；安装了遇见、陌陌、米聊和来往。信息刚完善，当天就有上百的浏览留言。
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雅俗共赏的年代，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能相安无事。哪成想，铺天盖地全是房子车子票子不要孩子。好几个主动加我的女士，长得连芙蓉姐姐不如，却有着凤姐不及的要求。
不由得笑出声来，让地铁里挤在身旁的几位纷纷冲我的手机张望。不远，每次挤在门口对面把手附近的那位女士，难得多看了我一眼。
之前一周五个工作日，几乎有四天能碰上，差不多的上班时间，几乎不变的候车位置，门两侧扶手的避风港她一个我一个。从偶尔借过说声谢谢，到目光所及点头致意，再到一天不见心里隐隐有些着急。
从没想过，一个陌生人能掀起些什么。
她估计比我小不了两岁，属于那种静待岁月老的人。没用眼霜，没用润肤露，甚至连口红都没用。头发有些干枯发黄，随意用粉色的束发带一拢。穿着很讲究，总是纯色的OL套装，身材没有走样，蜂腰盈握，小腿溜直。
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让人回首难忘的人。
“这位先生，抱歉打扰下。”到了面试公司所在的车站，我挤出来没走多远，听到身后在喊。
扭头正是那位OL的熟女。
9
一身灰黑，宛若独步的信鸽。短款束腰的西装上衣，刚过膝盖的百褶伞裙，肉色丝袜黑色尖头的高跟鞋，两只手拽着宽大的时装包，不看脸以为是走出瑞丽的日系模特。
“您是叫我吗？有什么能帮您的？”我看了下表，时间还来得及。
“不好意思，可能有些唐突，最近几天没看到您坐车，以为有什么变故，所以......”对面那张黯淡没有血色的脸，闪过些许红润。她欲言又止，低头很快，还是被我看在眼里。
“哦，最近工作有些调整。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有个面试。如果方便，咱们加个微信，随后联系？”我试探着问了下，她脸更红了，双手递来粘着粉钻的苹果6s。
9个小时后，我们约在离地铁不远的星巴克见面。
洗手间，我捯饬了许久，奔波一天油腻腻的头发仍无精打采地趴着，除了一身正装还有些许人样，其他一概惨不忍睹。好在咖啡厅的灯光不是很亮，能加些分。
她早到了，面前左手的咖啡只剩一半，象牙白的杯子上满是残破泡沫，右手是翻开倒扣的《不抱怨的世界》，看样子没看多久。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咬着手指。
“抱歉，让您久等了。呦，是威尔·鲍温，您也看这书？”之前在蜗牛读书上翻阅过，挺不错。
“没有，没有，我也刚到。”没想到我从身后绕过来，她慌忙坐直身子，捋了捋上衣和裙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嘴唇比上午要鲜艳的多。
10
相见恨晚，没想到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点。
从迈克杰克逊、东野圭吾，到Mille-feuille、大董烤鸭；从自驾、摄影、旅游，到写作、听歌、打游戏，随便提及的话题，都能引来声声共鸣。
仿佛对面刘海里的白发，是和我一起变老的证据。
“能和您拍张照片吗？”有些羞愧，这样的请求居然也是她提出来的，一个男人的勇气都被肚子挡上了。
我这边比较亮，她起身靠过来，膝盖并拢向我一偏。头也稍微歪了下，身子一斜，发束自然滑落，搭在我的肩上，耳朵被搔弄得好痒。
店员热情替我们合影，连拍了几张，我还没回过味来，她已经摆了四五个pose，尽管觉着有些僵硬。
下定决心，一会儿送她回家，或许可以再喝上一杯。
她却微笑着冲我说了声抱歉，指指手机，走出店外。没有站在可以看到的地方，过了很久。
忍不住担心，起身寻找，在大门另一侧，她背对着玻璃，挥舞着胳膊，仿佛一只翅膀的飞蛾。隐约听到连哭带笑的几句话，什么“我就是有男人了”，什么“我也有爱的自由”。
付帐，从小门溜走，天上稀稀拉拉的下雨。
手机嗡嗡震动，不知谁发了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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