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黑土村村口,有一口石井,石井旁长着一棵老樟树,香樟周围垒了一圈石砖,石砖上画着十字。
在黑土村有这样一个传统习俗,那就是村子里每死一个人,就要在石块上用铁锥画十字。走一个女人,画一个横,走一个男人,画一个竖。起先不论是哪家哪户,笔画都是要顺着来的,单纯为了纪念村子里走的人,张家媳妇很可能配上李家老丈人,倘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
后来村子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忌讳,说是一个十字必须代表着一对夫妻。夫妻两人谁要是不幸走得早,先画了一笔,剩下的那个得年年月月的守着,不让别人占了那最后的一笔。
但倘若没人刻意吩咐要另起一头,刻十字的石匠便不管这一横一竖代表着谁,见着空就刻。所以但凡村子里走了人,到了要刻画的时候,已经画了一笔的那几家都要过来守着,防着别人占了自家的最后一笔。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哪家要是尚未结婚便早夭,家里就得好好张罗,看看哪家有同样的情况,两家一凑,便是一个完整的十字了。
比如,黑土村张老汉的儿子尚未成家,不幸死去,在那口黑井的石块上画了儿子的一竖,那张老汉不仅要张罗儿子的白事,白事过后,就还得张罗给儿子找个横。
这一横不是非得在黑土村找,毕竟黑土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它可以是全国的任何人,但非得是有名有姓,最好是在同年死去的、未出嫁的姑娘。
经过百十年的传承,这种习俗甚至还引申出来一种叫做阴娘的职业,讲白点就是给尚未婚娶的亡人张罗另一半。这是一条龙的服务,不仅仅是张罗合起一个十字的笔画,阴娘还要给死人操办冥婚。全套程序走下来,这画上去的十字才算得上是合乎于礼法。
2
从前年开始,每当石匠在樟树脚下石砖上刻画的时候,张九泽都要到这里守着。别人过来守着是担心自家的那一画被人占了,而他则是想着有人能来占了他的那一画。
“石匠,这一次没吩咐说重起一头吧!”张九泽每次都这么问石匠。
“哪呀,老九,你说可能吗?”石匠从帆布挎包里掏出锤子和铁锥,找了块空地方,开始叮叮叮地锤。
张九泽很想跟石匠说,“你直接把我亡妻差的那一竖给补上吧,随便算到谁头上都行,随便画一笔也行。”
但是张九泽不敢,世代相传的守村人每天都来这里数十字,一百多年来风雨无阻,多一笔少一笔,不用细数,瞧都能瞧出来。
村子里每走一个人,守村人就要在族谱上记一笔。某某某,生于某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某年某月某日,生平事迹······
村子里的人很忌讳无缘无故多出来一个亡者。
“无缘无故多出来一笔,若是让游魂野鬼占了去,就会扰乱黑土村生者和亡人的安宁。”守村人将这句话视为箴言,代代相传。
“要我说,你干脆请阴娘给你张罗得了。”石匠说。
“哪里请得起,先不说办冥婚要买的东西,光是给阴娘的三千元的劳务费,我都出不起。”张九泽吃了口烟,咧了一下嘴算是笑了,“你也知道,我大娃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老师都说他是个好苗子,那今后可是我老张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咱砸锅卖铁也得供。读大学听说要花很多钱,现在能省就省咯。”
“你这一竖怕是不好找。”石匠新起一排刻完了一横,收拾了工具就要走。“你没钱就暂时让她空着,等你娃出人头地了,让他给他娘张罗呀。”
“自己个儿的任务,哪能留给大娃。再说,我也想早些给我那个人找个好伴儿,给她画满,让她在地下保佑大娃能考个大学,光宗耀祖,我自己个儿也能早日安心。”张九泽弯腰触摸那一道横,凿得深,触摸着硌手,“我心里想的都是胡话,没钱我也给你张罗好一竖,你安心,不会给你刻上个孤魂野鬼的,指着你好好保佑大娃哩。”
“你不行就把羊子卖了。”石匠走远了又回来,他刚刚去井上守村人的住处,在那个本子上画了一笔,写下某年某月某日,替某人画了一笔,是横是竖,新开的还是补齐的……
守村人的家不在这,但他的房子在这。老井边上有道坡,坡上有间黑色的瓦房,守村人就住在那,夜夜都要起来,护着雕刻着黑土村历代先人的石板周全,也护得黑土村世世代代的清净安宁。
“那不行,那是我一家的命,还指着它产奶给二娃吃。”
“你家那口子真养不出奶水来?”
张九泽点了点头。
“怪哉,怪哉,女人不产奶,还算是个女人嘛。”
张九泽席地而坐,从后腰上掏出一杆烟枪叼嘴里,从裤子兜里掏出把打火机点火。石匠坐在井口上,也抽上了卷烟。
“给她吃过鲫鱼汤了吗?那玩意可能发奶了,我那个婆娘吃鲫鱼汤,奶胀得跟西瓜一样大。”
“试过,没用。鲫鱼熬汤,红糖豆腐,荞麦花鸡蛋,猪肝黄花菜,都试过。跟在石板上播种撒肥一样,没用。”
“看过赤脚医生了?”
“看过,啥毛病没有,说是心里作怪,就下不出来奶。”
石匠敛了敛神情,伸手指着张九泽身后的那道横,语气严肃地说:“老九,怕不是你媳妇见不得你又续了一弦,惹得她要孤苦伶仃,所以在后面做怪吧。”
张九泽的脸瞬间就红了。“石匠,不会吧,阿明走的时候,是她主张让我再续一弦。”
石匠收了严肃脸色,转而哈哈大笑,右手把大腿拍得啪啪地响,“老九,你怕个啥,世间哪来的鬼神之说,是你心里有鬼罢了。你要是心里有疙瘩,想补齐那个十字,我现在就给你在你那个人的横上,凿上一竖,免费的。”
“要不得,要不得。”张九泽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石匠大笑着离去,笑声慢慢变小,但依旧清晰。张九泽再一次伸手去摸那道笔画,就要摸着的时候停止了,像是有什么力量从后面拉着他的手臂,他慢慢地把手缩回来,身子也在往后退。张九泽低声说:“我一定很快帮你补齐,让你安稳,你放心吧,阿明。”
3
石井在村口,张九泽的家在村尾。张九泽嘀咕了一路,心不在焉的。
“老九你在念叨什么?”朱圆问他。
张九泽抬头,原来已经到家,妻子朱圆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正用小勺子给孩子喂稀奶糊。
“没啥。”张九泽第二次咧嘴一笑。
接下来几天,张九泽夜夜做噩梦,梦到妻子,她啥也不干,就规规矩矩地坐在跟前,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张九泽在梦里喊她,“阿明,阿明”地喊,阿明一应,笑意更深更浓,浓成了一团黑色。张九泽半夜惊醒,脑门子上全是汗水。
“你这几天是咋了,夜夜喊那个人。”孩子哇哇的哭,朱圆哄着孩子,到后半夜才又睡过去了。
“我这几天夜夜做梦,梦到阿明,她啥也不说,就盯着我笑。”张九泽心有余悸,受到了惊吓,那一团黑色像头发丝似的缠着他的脖子。“我们请阴娘,给阿明补全吧。”
“哪来的钱。”朱圆气呼呼地说,二娃猛地动了一下,朱圆轻轻拍了拍他的肚子,“我跟你说,羊子已经产不出奶了,我今天挤了一碗,都带着血丝,腥得很。你有这个闲钱请阴娘,还不如给我二娃买奶粉。”
“今天石匠跟我说,你发不出奶水,可能是阿明在作祟,医生也说,你身上一点问题也没有,那为什么发不出奶。”
夜已经很深了,从玻璃窗户外边传来朦朦胧胧的狗叫声。
“老九,亏你还是个大佬爷们,你还虚这些子虚乌有的。”
张九泽打开灯,看见朱圆抿着笑的脸,心里一下就热乎了,也就不那么怕了。
“我明天去镇上,给二娃买几包奶粉,你有啥要买的,我一块带回来。”
“一包就够了,我割点羊草,伴着豆渣给羊子催催奶,我自己人奶催不出,羊奶我就没办法了?”朱圆脸色露出自信的笑容,她用双脚勾住张九泽的腰杆,拉着他的胳膊,这一夜就睡下了。
4
张九泽在镇上买了一盒奶粉,还买了一沓纸钱和几支纸花,买了熏香和一瓶酒。
到了黑土村,张九泽先是用蘸了白酒的袖子擦了那一横,然后来到村西边的林场,在一块没有碑的土包前,点了熏香,烧了纸钱,插了花,把酒放在坟前,啥都没说就走了。
张九泽刚走不就,从一堆草堆里爬出一个人,长头发,蓬头纳垢的,分不清男女。流浪汉拿起白酒就往嘴里灌,说:“真抠门,祭奠你先人,也不带个烧鸡。”流浪汉抹了嘴,哼着小曲,跟着张九泽身后走了。
张九泽他带着一包奶粉,一包红糖,还有给朱圆买的一盒脸霜,和一条纯棉洗脸毛巾回家了。
秋也深了,天气干燥,朱圆的双脸颊变得通红,“洗脸的时候蘸水就痛,擦脸像是在割肉。”朱圆抱怨说。
张九泽总觉得亏欠朱圆,自己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还是二手货,娶了人家二十岁的黄花姑娘。他总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总不能在朱圆面前硬气,而这株嫩草还给他老张家开了新枝,所以张九泽事事都会顺着她,也更欢喜宝贝朱圆。
张九泽还没进家门,朝里喊了几声朱圆,没人应。后院和厨房找了,也没找着。张九泽有些着急,心里提紧了,很有一双手攥着似的。
这时候邻居搂着要晒的衣服过来,说:“我是瞧见有人进门,还真是你。”
“朱圆娘俩呢?”张九泽心急如焚,他抓住邻居的双臂摇。
“你还不知道,村子那憨脑壳,掉河里淹死了。我看八成是去看热闹去了。”邻居把衣服捡起来,“你这是把新媳妇看的紧哟。”
“干着急了。”张九泽咧嘴笑了笑,跟邻居赔了个不是,就往事故现场跑过去了。
刚走几步,就在桥上遇见了朱圆,抱着孩子,往眼前走。
朱圆见着他,“你知道不,二憨子淹死了。”
“我知道,我刚到家就知道了。”张九泽把朱圆从头到尾看了个遍,松了口气,“你去凑什么热闹。”
“二憨子不是没结婚嘛,我就想着要不就把二憨子那一竖画在你那个人的横上。”朱圆把孩子交给老九,甩了甩酸胀的胳膊,“我跟二憨子他老子说了,他说着挺好。”
“你这不瞎胡闹吗?”张九泽大声喊到,“你一个女人瞎掺和什么。”
“我怎么就不能掺和了?”朱圆用不亚于张九泽的嗓门喊,“你现在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夜夜做梦,被一个女人吓醒,这件事跟我就没关系了。”
张九泽从没见过朱圆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慌了神,只想着跟他道歉。
“别气,这件事我知道了,我来处理。咱先回家。”
“我不气,这机会就这么一回,你要看好了。”朱圆话毕,径直往回走,把张九泽和孩子和时光留在身后。
夜了。
张九泽在二憨子家。此时家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灵堂已经搭建起来,香烛也缓缓的燃着,二憨子的灵相摆在一副空棺前,遗体由民政的人拉去火化了。
灵相上的二憨子干干净净,不苟言笑,张九泽第一次见到没有嘻嘻哈哈、鼻涕涎水糊一脸的二憨子,认为他很面生,完全不像是那个每天在他门前跑来跑去的那个人。
“二根这次走了,其实也算是解脱了。”张九泽说,用手拍二憨子的爹的背。
“老九。你出多少钱。”
“哪个钱?”
“把我家二根的竖加在你家的那条横上。”
“你赚死人钱?”张九泽斥责道。
“我就二根一根苗,他走了我往后全没了指望,总要给自己留下棺材本。”
“老张叔,说句难听的话,你那二憨儿不死,你还能指望他什么?”
“你就出不出钱吧。我告诉你,也有几家跟我说这件事了,阴娘也找过我,她现在就在我屋里做你婶的思想工作。有多少人盯着我这一竖呀!我看你我都姓张,才第一个找你谈话。”
张九泽从来没想过,一个死人,还这么有商业价值。不,准确地说,一笔竖,能够值这么些钱。他心里根本不情愿出钱,但阿明那边,他也实在不想再拖,一团黑色的影子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最多出一千,冥婚那一套我一分钱也不会出。这件事能成就这样,不能成也就这样。大不了,我找阴娘操办这件事。”
“那多烧钱,大娃不要考大学了?”
张九泽不说话,算是默认难处。
“我知道你难,咱们多多少少也搭得上亲戚关系,我自然要帮你。冥婚就不用了,我当爹的说没问题。一千就一千,等这边事了,我会支会石匠的。”二根他爹摸了灵相上的脸,说:“二憨,你安心去。”
张九泽走出二憨家,到一堆枯草垛小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喊住他。“老九。”
张九泽认出她是阴娘。“阴娘。”
“老九,这一竖你拿走了?”
“拿了。”
“你出了多少钱?”
“怎么,想拿走?”
“你出多少,我从你手上出双倍的拿。”
张九泽心动了,几乎算是白得的一千元钱,同时他也在想,做阴娘真的这么赚钱。
“阴娘,谁家这么急,花这么些钱。”
阴娘微微一笑,三十岁的女人的微笑最能迷人。“我给自己备着,你信不信呢。”
张九泽恍然大悟。阴娘作为特殊职司,是不能结婚的。
“阴娘一结婚,就没人找我做阴娘了。”阴娘说话很快,他向前走了几步,和张九泽并排站在一起,“我触碰过太多脏东西,二憨子虽然憨,但内心纯真,百鬼不侵,和他一起,能在我死后护我周全。”
“你也信有脏东西?”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阴娘,我听说你打算做阴娘一辈子,这是真的?”张九泽半信半疑地问。
阴娘点了点头。
“我可以让你,但你得帮我家阿明张罗个竖,当然,钱我也是要的。”
“老九,你会不会太贪了。”
“我没办法,大娃要上学,二娃要吃奶,她娘的奶又下不出来,我现在缺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阴娘气得咬牙切齿,但真如她说的,她需要这一竖。“我考虑考虑。”
张九泽回去的一路上幸福的都快要唱歌了。不仅解决了阿明的事,还平白无故多得了一千块钱。这可是两只两个月小羊崽仔的钱。
我首先要感谢朱圆,没有她的付出,我这一单稳赚不赔的买卖哪里找去。回去就要好好感谢她,毛巾和面霜已经给她了,干脆明天再去一趟镇上,给她置办几斤新衣裳。
是啊,朱圆都好久没有穿过新衣裳了,跟着我一个糙汉子,福一点都没享受过,气也受了不少。
家里那个大娃,平常就不给他二娘好脸色,以后再这样,我一定要刷他几巴掌。
还要给羊子买一点消炎药吃,昨天朱圆说挤奶挤出血丝,保不定是犯炎症了,它可不能病倒,全家指望着它下奶下崽呢……
5
张九泽乘着夜风回到家里。房间里一片漆黑,张九泽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应。开了灯,房间里空无一人,朱圆和孩子不在,张九泽把打包带回来的剩菜放在桌子上,看见邻居从窗户前边经过,“你知道朱圆她去哪了?”
“不知道。”邻居说。
“又跑哪去了?”张九泽说,“我有好消息跟她说呢。”
“什么好消息,瞧把你乐得不行,脸上都开了花。”
张九泽摸了摸脸,脸上的确藏着笑,“嗨,阿明剩下的那一笔,有着落了。”
“好事啊!”邻居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是看见朱圆抱着孩子跑着走的,似乎是咋了。”
张九泽由笑转怒,情绪来了个大反转。他气愤地说,“你个说话找不到重点。”说完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刚跑出去十米远,停下朝这边喊,“她朝哪边跑的。”
邻居指了一个方向,张九泽就冲过去了,逢着人就问,“看见我家朱圆了吗?”、“看见我老婆了吗?”张九泽急得直掉眼泪,直到有人喊了一声“老九,我知道你那个嫩媳妇在哪?”
“在哪里。”
“在诊所,你儿子上下放花,是不是吃坏了什么。”
“羊子得了炎症,看是吃羊奶吃坏了肚子。”张九泽的心安顿下来了,人就没有了力气,腿上发麻,汗水从皮肤里往外直冒。
一路疾跑到诊所,朱圆的身影第一个撞进张九泽的眼里,他当然也看见了窝在她怀里的儿子。
朱圆双眼通红,神情憔悴,很明显是哭过的。她一看见张九泽,眼泪再一次爆发出来。
“孩子怎么样了?”张九泽抓住她的手问。
“我不知道,孩子就一直哭,边哭嘴里还一边往外吐奶,一边拉稀。”
“我二娃是怎么了?”他问医生。
医生鼻子上挂着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记录着什么,“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有点拉稀,打了针葡萄糖,没啥问题。”
“怎么可能没事,我的肉都吐脱力了。”朱圆有点不可理喻。
医生也没怎么理会,对张九泽说,“回去给孩子吃点温奶,一次喂一点,不要吃太多,多给几次就行了。”
谢过了医生,待孩子打完针,张九泽想搂着孩子,朱圆不让,他就搂着朱圆,两个人往家里走。
一路上朱圆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孩子的脸,所有的思想都聚集在孩子闭着的眼睛上,也不看路,有几次都差点绊倒。张九泽拉了她几次,很担心她。
“阿明的十字暂时先放下,二憨子的那一竖我卖给了阴娘,赚了一千元钱,而且她也答应我,帮我张罗阿明的十字。”
张九泽一面说,一面看妻子的脸,发现她的脸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变化。
他假装笑了几声,说:“医生都说了,孩子没事,只是吃坏了点东西,打了针,过几天肯定能好,你就不要太担心了阿。”
朱圆突然转过了头望着张九泽,“都脱力了,哪能没事,我的肉痛的难受。”朱圆一改刚才说话的冲气,用一种很低的语气说,“老九,孩子还这么小就遭了这么多罪,都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身体产不出奶,只能让孩子吃腥臊的羊奶。我想让二娃把我的乳房含在他的嘴里,让他吮吸我的乳汁,让他吃饱,让他成长。”朱圆把脸转回去,声音微颤,马上就有要哭了。“老九,我是不是很没用了。”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张九泽把她搂在怀里,用手轻抚她的头发,说:“是我没用,从今天开始,二娃只吃奶粉,咱再也不吃羊奶了,赶明儿我就去镇上批一箱奶粉回来。”
躺在床上,朱圆把头缩进张九泽的怀里,小声地说:“你说是不是阿明姐在作怪。”
“不会,你怎么要这么想。当初你还跟我讲不要信这些鬼神传说的。”
“但是我怕,万一真的呢。”朱圆超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很快就又把头缩回来了。
张九泽心里也没底,说实在的,他也很怕,石匠的话尤言在耳,阴娘也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的是阿明在作怪呢?
他开始后悔,孩子开始生病的时候,正是自己同意把属于二憨子的那一竖卖给阴娘。“莫不是她在怪我,在惩罚我。”他心想,心里越来越怕,“明天我就跟殷娘说,把那一笔还要回来,替阿明补全了再说。”他说,朱圆已经在怀里睡着了。
6
第二天,张九泽找到阴娘。
“什么,你已经把那一笔给刻上了?”张九泽大声叫道,他本以为二憨还没下葬,还一道竖不至于这么着急,自己还有机会要回来。
“我怕你反悔,跟守村人商量了,就划上了,我把我自己的那一道也画上去了,和二憨的一起,凑全了个十字。”阴娘从怀里掏出两千元钱,塞到他的手里。“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看吧,两千块一分不少。”
张九泽知道此事已经觉悟回转余地,拿了钱,“你尽快帮我张罗阿明,这钱,我还是给你留着。”说完就去了镇上,用那个两千块钱买了一箱奶粉,买了一瓶酒和一些纸元宝。
到了坟头上,他跪下烧纸,说:“阿明,我对你不起,你不要把怨气撒在朱圆和二娃身上,你大可以冲我来。”他给自己灌了一口白酒,搬着奶粉就走了。
回到村子,已是晚上.张九泽到了二憨子家,把那说好的一千元钱交给他爹。二憨子爹接了钱,冷哼一声,“我把这么好的机会给你,你给我卖了,做得一手好生意啊,你就真的这么缺钱?”
张九泽本身就带着怨气,听着这样的话,更是躁得不行,恨不得把所有的嘲讽都挡回去。“老东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算是卖儿子,是犯法,你没脸说我。”他说完转身就走。
二憨子爹气急,从门后边拿出一根锄头,举起来就对着张九泽砸。二憨娘惊吓得大喊一生,“老九。”
张九泽会转过身,铁锄砸在奶粉箱子上,砸出一个破洞,白色的奶粉纷纷扬扬地洒在黑土村漆黑的泥土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个老东西,想杀我。”他怒极,把奶粉箱子扔在地上,对着二憨爹冲过去就是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也叫不出声来。
二憨娘冲过去跪在地上,扯着二憨爹的衣服喊,“他爹,他爹。”喊了七八声,掐了人中,他才回过气来,原本卡白的脸色变成酱油色。
张九泽冷静了许多,他知道自己这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那个老头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他冷静地搬起奶粉箱,说:“这是你自找的,是你最先想杀我。”
与其说张九泽是走回去的,到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二憨子家跟张家隔了差不多二百来米的距离,几乎在一瞬间,张九泽就发现自己到了家。
张九泽心跳得跟战鼓似的,他害怕极了,回了三次头,确认身后没跟着谁,才停下立在家门口。他心里想,那个老头会不会死掉,自己那一脚使出了这一生能使出来的最大的力气。但同时,他也想,这完全是那个老东西自找的,是他想先杀我,如果不是我机灵躲过了那一锄子,保不准我的头会被打碎。
一想到这,张九泽心里的恐惧像是黑夜,但代表愤怒的太阳光在一瞬间充斥了他的全部世界。“谁都想欺负我,但老子老九是好欺负的?”
院子里传出来羊子的叫,叫声很急促,不是咩咩叫,而是像两块旧金属在相互打磨。
“叫什么叫,老子今天给你买消炎药了。”推开门,张九泽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谁?”
黑影停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羊,朝围墙那里跑。
“操你妈,真当老子是好欺负的了。”愤怒的情绪已经彻底充斥了他的大脑。他现在不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张九泽从门后的墙上拿了一把镰刀追了上去,对着那道黑色的影子,胡乱挥舞着手里的镰刀。黑影痛得大声叫唤,张九泽听得越兴奋,手里挥舞得更猛烈。
朱圆听见屋外的动静,抱着孩子出来看看情况。院子里一片漆黑,她只能听见她男人在黑暗的另一边骂人,“你在干什么?”她走过去,看见他对着躺在地上呻吟的一个人挥舞着镰刀。
朱圆吓得发不出声,下意识死死地抱紧了孩子,被勒紧的二娃哇哇的哭,声音嘹亮,张九泽停下了,地上的影子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死了吗?”朱圆的声音颤抖,她实在是害怕极了。二娃已经不哭了,重新睡过去。
张九泽不说话,大口地揣着粗气,他跑到房间里拿了一个手电,对着黑影照。黑影蓬头纳垢,浑身都是血,在寒冷的空气中浑身冒着热气,唯独鼻子那没有白气。
“我杀人了!”
张九泽双腿发软,被朱圆一扯,摔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喃喃自语。
“你个王八蛋,张九泽你个王八蛋,你杀人了你知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朱圆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车他的衣服。朱圆蹲在地上,蒙着嘴巴哭。直过了半晌,“你去自首。”
“不,我不能。”张九泽挣扎地站起来,“大娃要考大学了,二娃还在吃奶,我自首了,你们怎么活。”他把门关上,趴在院墙上看邻居家的动静。对面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
“可是你杀人了。”朱圆嚎啕大叫,张九泽忙捂住她的嘴,伸一只手在自己嘴里比了个嘘的手势。
“是他先偷我的羊。”这时他去看羊,羊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张九泽意识不好,跑过去一看,羊已经死了。“他杀了我的羊。”他伤心欲绝,“他杀了我的羊,断了我的活路,他真该死。”
他又拿了镰刀,朱圆冲过去夺了来,往身后一甩,不久传来哐当一声。她推了张九泽一把,低声喊道,“现在怎么办。”
一阵风吹过来,张九泽打了个冷机灵,已经完全清醒了,害怕与悔意袭来,他的脸色卡白。
“他是谁?”张九泽颤颤巍巍拿起手电照那个人。
“不知道。”
“这件事谁都不要说。”张九泽安排朱圆回房去,让她把孩子安置好。
张九泽把那个黑影装进袋子里,把羊搬到那个人刚才斜躺着的位置上,又趁着手电筒的低档暗光找到镰刀,用水洗的干干净净的,重新插回门后的墙上。
夜更深的时候,天上见不到月亮,伸手不见五指,张九泽拿了把铁锹,扛着人往林场走。在妻子坟堆旁的草堆里,多了个小小的土包。有一个蓬后垢面的偷羊贼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张九泽摸着黑往回走,经过一口老井,和井边的石砖。他停下了,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它调到最小,点燃,趁着微光很快就找到了阿明的那一行。
“阿明,我杀人了,但是我是无意的,我那边那个人埋在你身边,你替我对他说对不起。但是他先偷我的羊,错在他,你知道,羊子是我们一家的命。”他一边说,从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头,顺着一条横,画了一条竖。
“这一竖给那个人,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祸祸,大娃要考学了,二娃也要断奶了,这都是关键时刻。”
“你要是不走,该多好啊。”
翌日,张九泽扛着半头羊到二憨子家。二憨爹没死,但还躺在床上,直说腰部隐隐作痛。二憨爹没死,也没见着伤残,索性二憨娘不敢张扬。
“我连夜把羊杀了,给你道歉,昨天是我不对。”
二憨娘拉着他的手,让他把羊带回去,“二憨爹也有错,还好他没什么大事,大家都好。”
“把羊留下,让他滚。”二憨爹扶着门,勾着腰走出来,面色已经恢复正常。
守村人说石砖上多了一笔,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张九泽站出来说,那一笔是我画上去的。
“怎么能瞎画呢?”守村人说。
“有人死了,我就画上去了。”
“谁死了?”
村子里又有传言,有人在马路上救了个人,昏迷不醒,浑身都是刀伤,像是被人追杀。“救他的时候半死不活,我差一点以为他死了。”有人说。
张九泽不说话,一个人来到林场,阿明旁边得草堆果然是翻开了,张九泽心里坦然地松了口气,坐在阿明的土包上,说出了一句话。
人活着就为了画这么一笔,值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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