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师

徐老师是俺爹，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

我一生下来，他就是老师。再早前，他在航校当过飞行教员。总归是要言传的职业，他却从来惜字如金，生生着了“不言之教”的道儿。

父母亲的爱情故事，向来是儿女最爱打听的。俺家却只能从娘那儿听来半部春秋：娘在锦西火车站当值班员，爹在当地驻防，经常去车站接车。有一天听到娘随口一说想吃对虾，第二天就拎了一水桶放到值班室门口....

再后来他们走在了一起。去登记时，爹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拉开娘好远。

不久部队换防去了山西长治，我们家有了我姐姐。再后来家又回到锦西。娘因为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终被打倒；面对上面要求划清界限的“关心”，爹一怒之下，劈了所有家俱，打成箱子，解甲归田。

再后来有了我。

起初爹在很远的谭格庄高中教书，后来才调回莱阳一中、九中。我很小的时候，娘经常值夜班，我如果半夜哭醒了，爹会抱着我去小院里看星星，默默拍一会儿。

我再大一点，爹会用自行车驮着我和姐姐，回更远的奶奶家。那时到羊郡的公路尚未修好，爹会绕道吕格庄。因为路途远，中途我们会歇歇脚。有一次，爹领着我和姐姐，去路边的地里帮人家拔萝卜，我摔了不少屁股墩儿。

爹在上海读大学，后来又入行伍，辗转过不少地方，却一直亲近乡土。每次回老家经过一个叫黄埠寨的小村落，他总会说，这里的火烧好吃。他小时候，跟着他的爷爷赶集，爷爷总会买一个给他。

爹好耍，尤其是与他的兄弟们。秋冬季钓鹰训鹰抓兔子，夏季里出海打鱼，他们硬是玩成了传家本领。记得有一年过年，我们腊月二十七、八晚上到奶奶家，才得知没在集上买到过年的鱼，爹和小叔立马出了门，第二天一早满载鱼货而归。奶奶后来还腌了一些，让我带给姥姥。

我工作后，有一年爹忽然对我的牛仔裤感兴趣。后来才知道因为那布料厚，他上山放鹰撵兔子，有了这个可以平蹚。这一点，让俺娘着实接受不了。

更让娘接受不了的是爹的话少。“一句话光儿也借不上”，这是娘挂在嘴边的话，也绝对可以上我们家的语录。

记得我小时候，爹有一天晩上看到火车站广场上有人遗忘的行李，他就在那儿守着，希望失主回来。后来失主回来了，却不知道什么缘故，错把俺爹当成偷行李的，拉扯到公安所才整明白。这不爱说话又迂阔的徐老师的笑话，传了好久。

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如何教书，我们家里人一直好奇。
我虽然就在爹的高中读书，却没听过他的课。“我们有个徐老师”，这是很多物理老师的口头禅，接下来就是夸赞。我还记得我的一位吕姓同学，不信邪，去省重点的一中找来超级难的物理题，志在难倒徐老师。可是爹给他画了小车木块，又是把两者考虑成一体云云，他立即投降，从此对我都不无敬佩。

据在理科班就读的姐姐打听，爹教的学生，除了觉得爹的土话不好懂，倒也没别的障碍。再一个，就是颇严肃。

有一天我们正准备吃午饭，忽然有人敲门。俺娘一开门，是一个女学生，说来给徐老师道歉。俺娘好好安抚一番，才放心走了。原来是当天考试从前往后传卷子，这个女生低头看题没注意，所以淤在她那儿了。待到后面的人说没卷子，她才意识到，这当口一抬头，只见俺爹目光如炬，立即吓到了。我想，她那一刻应该石化了。

徐老师喜笑颜开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据姐姐说，有一个夏季的晚上，教学楼忽然停电，晩自习只得提前结束，大家纷纷摸黑下楼。姐姐忽然听到俺爹和另一个老师边走边聊，两人打赌每一层有几级台阶。结果徐老师每一层都完胜。他的笑声在黑暗中显得尤其爽朗。他后来还叮嘱人家，要记住每一层有多少台阶，以备不测。

爹虽然话少，却给我写过一封信。那是我工作后军训的时候。他讲了他大学毕业后刚入伍的时候，在江西，他特别喜欢喂军马。还告诫我，从泰山下来时不要跑，并说自己曾经吃过这样的亏。最后说大城市人多热闹，但越是热闹的地方，可能人会更加孤独吧。

这封信，早已找不到了。但我总记得这句话。

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儿，其实有颗金子般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