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侬有智谋,智高攻陷城邑,多用其策,僭号皇太后。
(宋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
一路上,长年行脚的白和原和瘦弱的弟弟煦心惊胆颤地看着整个特磨道高山深谷中的村村寨寨如同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很显然,一个即将惊天动地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
越走近特磨城,越是一派繁忙紧张景象:家家户户熔炉打铁,造长刀、铁箭、捻枪,制藤甲护具,绣大红战衣和军旗。一路同行,饱经沧桑的杨大爹如山鹰一般神情沉郁。
黄虎倒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腿脚如同野豹子跋涉山涧一般有力,带着几个战士负起护卫之责。
从他俩的嘴里,白和原知道,自从在老客栈分别后,黄达果然手持那枚战象金牌去了南天国,不仅受到侬智会大统领的欢迎,还拜见了南天国国主、赛法侬智高。
当即被封为特磨道练兵大统领,领受了在特磨道练兵60个牛的国主之令。
特磨道世袭的大首领叫侬夏卿,既有大理国布燮的名号,也有大宋羁縻下邕州管辖的地方知州的身份,但不管是大理国还是大宋天朝,从来没有实际管理过特磨道。
侬夏卿大首领和侬智高的父亲侬存福是旧交,极为同情广源州受交趾侵凌,侬存福兵败身死的悲惨境况。
他与侬智高之母,即威严的娅王联姻后,全力支持侬人部族以南天国的名义抵抗交趾。
得不到大宋天朝任何支持的侬人部族有了特磨道做大后方,才勉强支撑下来。
娅王坐镇在特磨道,南天国国主侬智高和他的大红龙旗身影飘忽,时而出现在险峻的岜特山与亲弟侬智会一起指挥作战,时而回到特磨道组织物资、兵力驰援前线。
昔日的特磨道巨匪黄达成了国主的得力将领,他手下的好汉们都当上了侬军一牛的头领或一营的统领。
侬智会大统领果然慧眼识人,有了崇高的目标,黄达成了一名不同凡响的卓越将领。
黄达本人向杨大爹拍着胸脯表示:暂时放弃了营救梅的个人计划,等打下邕州城,把狗知州和狗官们杀个干净,再把梅救出来。
从邕州城到特磨城如果走商道,通常是三十几日路程。黄虎前头向导,带着众人从小路走,从博涩寨附近的宋兵关隘回来,仅用了十几天。
一路上,同行的土民陆续回到各村寨,到了特磨城,就只剩下杨大爹和黄虎带领的一队战士护送白和原、煦到离城一百里的特磨寨去见娅王。
这一百里的路,就不再像特磨商道那么便利了,几乎都是山高路险的小道。
越走近特磨寨,越是守卫森严,路遇险要之处,都有兵马守卫,滚石擂木配置齐全。
有时,远处会出现长长的一队身着大红战衣的战士,他们是带着娅王使命去执行任务的。这些战士不乏英气逼人的女兵。
大爹说,这些女兵都是娅王和她的女儿侬智英亲自训练的。
统率女兵部队的主要将领有国主赛法之妹侬智英,女儿侬继红等女将。
在特磨寨专门有一个牛的女兵卫队,就由侬智英统领,保卫着南天国至高无上的娅王。
这位传说中威严神秘的女首领,在侬人部族中拥有崇高威望,她传奇,坚强,百折不挠。正是她,在丈夫和大儿子被交趾人杀死,整个侬人部族领地被交趾兵侵凌掳掠之际,带着二儿子侬智高重新建立了对整个部族的管理,全力支持二儿子率领族人构筑岜特山和照阳关防线,打败交趾国太尉郭盛溢的重兵进犯,南天国的龙旗从此高高飘扬在挡犹州岜特山的天街山城。
也正是娅王,以惊人的远见卓识主动联姻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然后让儿子一次又一次通过邕州向大宋天朝请求归附,以获得尽可能的支持。
赛法侬智高在这个非凡母亲的帮助下,从一名身历父兄惨死和部族血雨腥风之变的青年成长起来,崛起为一方雄主,像一头勇猛的战象发出南天怒吼,牢牢守住部族的家园。
大爹说起这位女首领娅王,充满崇敬。看得出来,整个广源州的侬人部族和特磨道村村寨寨的土民们几乎都把南天国国主侬智高和她的母亲娅王,或者叫阿侬,当成神一样的人物。
侬智高被部族称为赛法,就是僚语天选之子之意,而母亲阿侬被称为娅王,也是僚语女首领的意思。
自从娅王和特磨道大首领侬夏卿联姻之后,整个特磨道和广源州联成一体,娅王和赛法成为最高名号。
一路上的艰辛,对于老行脚人白和原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煦来说,从最初的新奇,到历经生死的惊吓,又是长途跋涉的艰苦,使这个少年神情悲戚,起初他不知道前头还会遇到什么,这种转瞬之间或死或生的事情太令他惊悚了。
直到听着一路上大爹和黄虎说的,和所见到的,越是走近特磨道的中心村寨,家家户户热火朝天准备战争的景象,才让他有一点亢奋起来。
在他的心里,非常痛恨邕州官吏,由于哥哥事情的牵连,不仅父母惨死狱中,自己也差掉在法场丧命,既然命运如此,不如对特磨道这一方天地抱以同情。
行脚人白和原满面风霜,脸显得越发消瘦,一双深陷的大眼在脸上更显突出了。
有月光的夜晚,他们也继续赶路,借着昏黄的月光,他们一行人悄然来到小河边,沿着野猪踩出来的小道穿过很高的芦苇丛,在一处码头,黄虎用手指伸进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
声音刚落,不知从哪里的芦苇丛中立即驶出几只小船,船上站着武装战士,接他们上船渡河。
上了对岸,看到岸边有哨兵手持着长长的捻枪如雕像般静静站立。
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太阳极力穿破云层,洒下变幻莫测的光,映红了东边的云彩,一行人终于看到娅王居住的特磨寨。
只见半山腰上笼罩了一层轻雾,一大片土木搭成的房屋散布在山坡田野之上。开始上山时,路旁哨卫明显增多了,都是娅王卫队的女兵战士。
这些女兵个个精神抖擞,都是一样的装束:一身大红衣,头发扎紧,身后插着两杆捻枪,腰缠双箭弩弓和箭袋,挎着腰刀。
见到来人,警惕地查验通行手续。
但每每在这个时候,黄虎就掏出战象金牌一晃,查验的女兵立马肃立放行。
显然这个金牌比一般通行手续还要管用。
之所以这样戒备森严,黄虎和大爹告诉白和原,这里不仅居住着国主之母娅王,还居住着国主的几位子女。
走近寨门,看到土墙、巨石构成的防御工事沿坡布置,在寨门两侧站着两匹驯象和各有一人的象卫。
就这样,白和原、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千里迢迢从邕州来到特磨寨,在黄虎和杨大爹的陪同下见到了传说中威严的女首领娅王。
在一个杆栏式的大木楼里,娅王坐在大殿中的宝座上,宝座并不高,略显低矮,但是个雕工极好的木制宝座。
娅王左右的身边各有一名女兵近卫警惕地看着进殿的来人。
娅王前额宽阔,眼睛明亮,鼻梁很高,相貌非常高贵。
她的个头身架比一般的广南西路的女人都要高大,目光虽然锐利,却显得很祥和。这就是传说中的经历丈夫、大儿子被外来侵略者杀死,家园被毁,在千难万险中带着二儿子东奔西走,凝聚侬人部族,团结特磨道土民,以艰忍、不屈的坚强意志扶持二儿子重新建号立国的非凡母亲。
娅王还没说话,但她的面容仪态无形中却散发着一种力量,令人肃然起敬。
“向至高无上的娅王致敬!”
风霜满面的行脚人走上前,行了一个大宋人的揖礼。
“听说你带来了黄进士的信,他有什么特别的事,非要让你跋山涉水找到这里?”
娅王讲的是僚语,杨大爹小声地重复给了白和原。
白和原长年在大宋的边疆行走,会说僚语,但对这样一位非凡的最高首领的话,他还是力求不漏过每句话的意思。
白和原放下药箱,除去封角,掰去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布条封死的小纸卷,双手高举,也用僚语叫道:
“尊贵的娅王,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行脚医,从我救治黄进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送的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在他面前答应过,除非我在途中遇到不测,连性命也丢掉,否则一定要完成送信的重任。这是一个行脚医的承诺。也是一个行脚医的品行和良心。”
娅王点点头,身边的一名女兵近卫接过来,展开纸束,却一脸奇怪,凑近娅王轻声说道:
“信中用汉人的文字只写了一句话:‘此人无假话,值得信任!’”
娅王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马上柔和下来,换上一种亲切的语气:
“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高明的医生,学者和诗人。”
娅王把脸转向另一名女兵近卫,“去,把我那几个孙子叫来!”
殿内几个近侍应声出去,不一会儿,领着几个蹦蹦跳跳着的男孩进殿,大的有八九岁,小的只有四五岁。
大的手上还拿着竹刀和小弓箭。他们一走近娅王,习惯性地做了个下跪的动作,然后跳起来,说:
“祖母有什么教导?”
“站好,这是黄进士给你们从邕州请来的老师!”
孩子们一脸新奇地盯着白和原的破旧襥头看来看去,娅王又对白和原说,“我的另一个儿子也见过你,说你不仅是个医术高超的医生,还能写出鼓舞勇士们战场杀敌,让他们热血沸腾、舍身忘死的诗篇!只要拥有崇高的目标,你也会像一名勇士去冲锋陷阵,你一生飘泊只是没遇到机会。
“你就做南天国的医官吧,拥有自己的土医助手、警卫和侍应。除了在我和国主的身边行医、培训医生,也教教我的几个孙子,让他们识汉字读汉书。我们虽然是天朝的弃民,但还是一心向往着天朝的礼仪和学问。”
白和原深深地躬身再次行礼,说:
“我非常乐意在行医之外和高贵的王子们在一起。我可以教会他们看懂汉人的经典,我不会像汉人的私塾先生那么死板,我还能用我行脚人的见闻,给王子们讲讲漫游大地的故事,让他们明白善恶的做人道理,让他们热爱自己的家园,如何做一个守信重诺、正直无私的人。”
“这可太好了!”
娅王说,“你这样的老师能够帮助我的孙子们脱去偏僻之地的气质,他们中的某一个也许将来能够成为让各族的人们信赖的首领,很快,我们南天国要打下邕州,打下广州,我们的目标是跨过五岭,把荆湖和两广,这片传说中的象耕鸟耘之地并在一起。”
白和原听着这番话,不再觉得心惊胆颤了。
内心相反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激动,似翻江倒海一般。
他见惯大宋边地官吏贪狠的嘴脸和百姓的痛苦,如果有新的领导人和更为明智体恤的管理者,这种痛苦会改变,如果真能这样,为什么不能为这种改变效力呢?
大宋的读书人都奉宋帝如天,但他白和原和黄进士一样,自始至终却是一个另类的边缘的大宋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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