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着轮椅上,由儿子推着,穿过刚建成不久的小广场。广场上零零散散的坐着闲聊的乡亲们,有人坐在马扎上,手里晃着蒲扇,花坛的边上有几个人,手里打着毛衣,几个学步的小孩,踩着晃晃悠悠的步伐。花坛里开满了月季和芍药花,太阳很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阳光照在她满是皱褶的脸上,深深的皱褶里似乎藏着永远的读不完的往事。
广场上的人看到她后格外热情,纷纷打着招呼。她以前住在这里村子,从嫁过来,一住就是几十年。几年前,逐渐行动不便的她跟了儿子在城里生活,每年都要到老家住上几天,一来为了收拾收拾老屋,二来跟街坊们叙叙旧,这些年,同村的人有的老去,有的迁走。
像别的地方一样,村容村貌美化了,墙面粉刷修饰过,犹如女人烫发般弯曲的街道都拉直拉宽,不仅气派也干净了很多。
她说广场这里以前是一个空地,长满杂草,村委院里放电影时路过这里,水井就在这里,水井周围开满了野花,她天天在这淘米洗菜,她的目光停留在西边一棵梧桐树上,那棵树就在她的家门口,村子无论怎么变化,看到了树就找到了家,她说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记得她。她家房子相比邻居家明显的老旧了许多,孩子几次要翻新都被她拒绝了。到了窗前,她摸了摸窗户,油腻的窗框上覆盖了一层灰,蓝色的油漆已经干裂,像极了她脸上的皱纹。推开门,门应声开启,墙上还挂着几年前的日历,房梁的老木头也朽了。
门前的路宽了,以前靠边的树占到了路面上,村里找过她,建议把树砍掉,占了一块路面实在不美观,她死活不肯,儿子陪她这次回来也是为了这事,做做她的工作,不能为了自家的一棵树,给大家的带来不便。到了树下,有几只鸟从树上仓皇的飞走。
她说,树是和他一起种下的,口中的他,是他的丈夫。
她的丈夫是个木匠,打的家具结实利落,人又生的挺拔俊朗。她也不差,姑娘里头一枝花,媒人一介绍,彼此入了对方的眼,很快喜结连理。她嫁过来的的时候,是1947年,她才16岁。两个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盼着尽快解放,盼着生一个又一个孩子,过上美满的生活。
年底,孩子有了。他们一起在门前种下一株树。他承诺,等这株树长大了,给她做个梳妆台,让美丽的她有个化妆梳理的地方。那一日,他说城里有个大户,家中有人出嫁,要上门去给这户人家打个梳妆台,三两日便回。可是,三日过去了,不见他的影子,十天过去了,没望见他的身影,一个月后仍是杳无音信。她的等待,变得遥遥无期,一个月,两个月,花儿开了谢,谢了开,转眼一年过去了。
有消息传来,他被敌人部队抓去做壮丁,目前在济南防守。她立刻变卖了嫁妆,背着孩子,步行了7天,到了济南城外。她只记得头顶不停有飞机盘旋,城内的人带着包袱行李,不断地往城外跑。进入城内已是傍晚,夕阳如血,城外不远处的枪声不绝入耳,枪声越来越响,她躲进附近的一个教堂内,看见城墙上机枪不停的扫射,枪口已经发红。战斗打了几个昼夜,直到解放军进城,俘虏的士兵中并未发现丈夫的身影。
几个月后,她带着孩子辗转回了家,她被岁月的苦难泡着,被不幸日夜纠缠。白天,她靠替人家缝补衣裳糊口。晚上,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拼命的想他,想的眼泪哗哗流,心口生生疼,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青丝变成了白发。
再有消息传来,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据说,他在战斗中,幸运的活了下来,随着军队边打边退,一直退到了青岛,糊里糊涂的被塞上一条船,等头脑清醒过来,人已经在tai'wan了。
她知道这消息后,白天在村口张望,盼望着,等待着,期望着那海峡另一边的他能出现在村口,当年种下的树已经参天,她期待着他亲手打的梳妆台。夜晚,她看着墙上他的照片,总是期待着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她为他缝制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她总是说,做完这套衣服,你会回来吗?回家要穿新衣服,可新衣服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柜子。
可是,一年又一年,还是没等到他。她也想,他是不是在 tw成家了,没脸回家了,没事的, 她说,只有他活着就行,不管有了几个老婆几个孩子,我们是一家人。
几年前,她自己选了一块墓地,旁边给他留了地方。她说,我86了,也快走不动了,我等了你一辈子了,哪怕等来的是骨灰,我们也要葬在一起。
老房子又迎来了昔日的主人,在阳光下,回忆着过去的生活,树上的鸟又飞了过来,飞的很低,最后在屋檐上停下。村里干部与她商量要把门前的树砍倒,这样路就宽敞平整了。
她说,砍树是小事,几十年过去了,这株树成了这里唯一的记号。树刚种下的时候,树皮就刻上了我和他的名字,如今名字还在树上,跟着树一起长大了。他看到树,就找到了家。要是树没了,他回来,不认得回家的路……
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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