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罪,我只不过是爱你

作者: 许米娜是也 | 来源:发表于2017-12-01 15:37 被阅读124次

    这趟票价低廉的绿皮火车“空咚、空咚、空咚”缓缓地一路向南,载着臻臻和她的梦翻山越岭,在遂道和强光中穿梭,如同一条铺展开的黑白相间的胶片,从历史开往未来。

    臻臻早上决心去南方找强生,下午就上了这辆车,明天清晨就能到达强生的老家,一个美丽温暖的南方都市。

    她责怪自己怎么没早想到去找他,而仅仅是在等待,磨人的等待,把人熬成白骨的等待。

    三个星期前,强生不告而别,小屋唯一的桌上,他们共用的爱心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臻,我父亲病危,我必须马上回家,很快回来,爱你。强生。”

    她的心像被一百只手揉着、搓着,她忙拔打强生的手机,“对不起,您拔打的手机已关机。”她打了好几遍,一直是这个声音。

    泪眼中抬头,强生的手机充电器孤伶伶地还插在对面墙角插座上,一根白线曲曲弯弯,接口的方向指着门口。

    强生一定走得匆忙,充电器都没带,打开衣柜,衣服也都还在。

    臻臻长长的睫毛突然像蝴蝶翅膀震动了一下,她想起了什么,在衣柜里快速翻动层层叠叠的毛衣,衣服下面什么都没有。

    强生带走了金块。

    火车还在北方地界,十二月已经天寒地冻,通霄的绿皮火车夜间竟然没有暖气,也难怪,这么低的硬座票价。

    臻臻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孩,应该是祖孙。

    老太太的脸像一张揉皱的卫生纸,眼皮耷拉着盖住了大部分的眼睛,正在“之溜、之溜”地吃方便面。

    老头带着一顶雷锋帽,两根鼻涕摇摇欲坠地吃着花生米。

    小女孩五六岁光景,长得秀气,安安静静看着窗外,什么都不吃。

    “姑娘,你一个人出门啊?”老太太看臻臻一个人坐着,起了怜惜之心,和她攀谈起来。

    “嗯。”

    “你晚上什么都没吃,这会儿该饿了,我这儿还有一盒方便面,你拿去吃。”老太太慷慨地推出一盒方便面,她看着臻臻,可能想到了自己在外的女儿、孙女。

    “拿去吃,拿去吃,在火车上买方便面贵得死人,我们上车前就买好了。”老头说话了,黑黄的牙上粘着红色的花生衣。

    “你看,我们买了好多呢!”老头指了指对面的行李架,满满一大袋子方便面和一小兜苹果。

    陌生人之间的温暖,穷人之间的情谊,臻臻感激地笑了,说:“我真的不饿,谢谢。”为了避免他们再劝吃方便面的尴尬,臻臻闭上了眼睛。

    老头还在说着:“没事!拿去吃!出门在外的,就一盒方便面!”洪亮粗豪的声音,是走南闯北四处刨食吃,尝尽了人间冷暖仍不失善心的人。

    臻臻睡着了,梦里没有颠簸和冷饿,她和强生同睡在一张柔软雪白的大床上,天使捧着金喇叭吹着轻柔的调子,白色的布景、金色的曲调、粉色的爱像蜜一样淌,这就是天堂了。

    她温柔地望着强生,慢慢地和他说着话,没什么好着急的,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有什么来不及说呢。

    强生也侧卧着望着她,他有着白皙的面孔,修长的手指,正气凛然的眼睛。“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说得就是强生啊。

    臻臻问他:“怎么三个星期都不打个电话?发生了什么事了?”她问的时候,心中已经没有一点焦急和气恼了。

    他们重新在一起了,在这恬静舒适的床上,柔滑的缎子床单,真丝的枕头,云朵一般的被子。

    强生笑了,在没有时间空间依附的梦里,他的笑像一朵慢慢绽开的花,看见他笑,臻臻也笑了。

    什么解释她都接受,只要重新在一起就好。

    你走了,只剩寂寞。

    臻臻在日记里写着强生,爱把日子变成诗。

    她看着窗外纷飞的雪,继续写着“真希望三个星期前,风大雪大,所有公路堵塞,你不能出行,今天还窝在我的怀里,一辈子。”

    臻臻21岁,从县城的民办大学毕业,除了酷爱文学外,一无所长。家乡县城是全国闻名的贫困县,没有赚钱的企业,只有数不清的古墓。

    “只有吃上皇粮才能好一辈子。”爸爸说。他正张罗着给她考公务员打点上下,铺好路子。

    “把老大安置好了,大的就帮两个小的了!”妈妈说。臻臻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弟弟妹妹。

    她闲来无事,傍晚总要去江边坐坐,看看书,在这个煤烟漫天的城市,江边是最美丽的去处。落霞与孤鹜,秋水与长天。

    一本《群山回响》,已经被她翻得有两本书厚,熟悉到想看哪页,闭着眼睛就能翻到哪页。

    在江边,她把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毛茸茸的红色外套像猫的胡须扎着她的脸庞,她知道自己美丽的,鹅蛋型的脸,薄薄的鼻翼,大而清澈的眼睛,虽然不够高挑,身材也略有些圆润,但凹凸有致,曲折动人。

    然而,臻臻住在别人的故事里,从一个故事游走到另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那么花团锦簇,她在玻璃外啧啧称奇,可却没她的份。

    她厚实的胸部后面其实空空洞洞,她害怕别人知道。她隐约听到音乐,在风中远远地飘过来,或许是幻听吧,听起来好真切,是“Russia Red”的“Loving Stranger”。

    give me a coin and I'll take you to the moon

    给我一枚硬币吧 我会带你飞到月亮上去

    give me a beer and I’ll kiss you so foolishly

    给我一杯啤酒吧 我会傻傻的吻你

    like you do when you lie, when you’re not in my thoughts

    就像你说谎时 你没有思我所思 想我所想

    like you do when you lie and I know it’s not my imagination

    就像你说谎时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幻想

    Loving strangers, loving strangers

    爱中的陌生人,爱中的陌生人,爱中的陌生人啊

    她抬头看见了他,他低头看见了她。

    不是幻听,是一个带眼镜的斯文男生摇摇摆摆地骑着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放着一个录音机。

    他主动说一声:“嗨!”

    她没有迟疑,回了一声:“嗨!”

    不久,他的废品三轮车上,除了录音机,还坐着抱着双膝的她。

    秋风起,心中百花齐放。

    这个男生就是强生,他醉心考古,正在准备考研,来到这里考察古墓,没想到史料这么多,一两个月根本没法完成。他索性留了下来,一边捡废品卖,一边继续科研。

    强生洋溢着小城罕见的活力和浪漫,他的声音好听得像温热的泉水流过心间,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认为在理,觉得非凡和得意。

    他们的事很快被臻臻的父母知道了。

    臻臻父母贵为国家干部,认为臻臻和一个收破烂的搞在一起有辱门楣,强令臻臻与强生分手。

    臻臻只是不语。

    母亲骂道:“白养了你个不要脸的烂货!”

    臻臻家住在一楼,门窗都开着,母亲一嚷,隔壁人家的电视都关了。

    父亲感知到了在静默中围观的人们的期待,暴怒地把臻臻踢倒,把她从家里拖拽到院子里,揪着她的头发,踢打跪着的她,一边踢一边叫:“你不要脸就索性不要脸到底!老子花了一年的工资送礼,就想帮你搞个公务员!你偏偏要出去当个倒贴的婊子!”

    弟弟妹妹各端着饭碗,静默地站在院中,看着血痕污迹满面的姐姐。臻臻仍是不语。

    院子里少说住了几十户人家,臻臻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出来看,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任着自己的头在父亲的耳光中,一下偏向左,一下偏向右。

    臻臻住到强生的小屋里了。

    臻臻失去了父母,小屋有了一丝酸辛,但这酸辛无足轻重。

    强生比她想像中的恋人还要亲密。他们睡前拉着手聊天,醒来时,手还是拉着的。

    强生说:“真希望我出生时就认识你,没认识你的日子都是白活。”

    臻臻泪光盈盈,感恩地吻着他的一根手指,她的人生第一次因喜悦而哭泣。

    不久,她和强生就捡到了一块黄金,手掌大的一块,一指厚。一只手根本搬不动。

    是在郊外的坟场发现的,在一堆稀烂的泡沫塑料和糊状的报纸下面,他们用钩子巴拉着,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矿泉水瓶。

    一缕阳光刚巧偏过来,污垢下面有一角发光,黄澄澄的不同寻常,一种无可名状的威仪。

    强生的眼睛瞪大了:“是黄金,老天垂怜咱们!”

    强生保证,等他完成这个考古项目,就带臻臻离开这里,这块黄金足够安置一个美丽温馨的家了。

    下半夜了,冻得刺骨,臻臻醒了,她这一排三个座就她一人,对面的老人在吃苹果,小女孩眼睛闭上了,过道对面四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打牌。

    “好冷啊!”臻臻伸展着手脚。

    “是啊!冷!不吃点东西都扛不下来,好在快到南方了,越往南边越暖和。”老头说,花生衣还沾在牙床上,说话时,嘴里的苹果渣和唾液在嘴角翻腾。

    “小姑娘,吃个苹果吧,不吃东西可不行啊。”老太很慈祥地一个一个削给老头吃,见臻臻醒了,递给她一个。

    臻臻实在饿了,再推也不好意思,像看不起人似的。

    臻臻笑着说谢谢,接过削好的苹果吃了起来,很快能到强生的城市了,那个城市在前头发着光,强生立在城头等她。

    车窗外已有薄雾,隐隐有亮光,是灯光,还是日光,怎么这光一片一片开始回旋?天亮了吗?

    “前方到站XXX”臻臻想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太久没动了,腿使不上劲,臻臻往后一倒,又摔在椅子上。

    “小姑娘,当心哦,你去哪里?我搀你?”穿过老太太的声音是老太太伸过来的一双手,树根一般粗壮,刚劲有力。

    臻臻一个激灵,苹果!她想叫,用了全身的力气,嘴巴张开,却没有声音,她瞳孔一点点散开,余光里有一个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她用最后一点意志力,立起来,倒在了列车员的身上,抓住了她的手。

    列车员一声惊叫,想甩开她,她死活不放手,面孔煞白,一双发直的眼睛瞪向空中:“救我!求求你!”

    列车员把她带去了列车员休息专座,给了她一杯水,还叫来了列车长。

    她说不清话,模糊地应答:“救我,有人害我,救我!”

    列车长摇摇头,对列车员说:“这个女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列车员说:“不知道啊,拉着我叫我救她,吓死人了!”

    列车长和列车员一边说着,一边走远,这个所谓专座也只是普通坐席,没门没锁,臻臻听得到自己上下牙齿打战的声音,闻得到空气里的危险,甚至想起了,她倒在座椅上时,老太太的松垮的嘴上的一丝笑。

    意识一点点回来了,四肢却无力,臻臻瞪圆了眼睛,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求救,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对她,或许不需要什么原因吧,她有心有肝有肾,这就值不少钱。

    “强生,我想见到强生,把这一路的苦讲给他听。”像在海中溺水,她浮在水面,海域无限,人人开心地戏水,没有人注意到她。

    列车员休息专座离她原来的座位不远,万一老夫妇再过来把她带走怎么办?

    臻臻歪在椅子上,一千个念头回转开来,可她连一根头发丝也动不了。

    影影绰绰有人走过来,影影绰绰再走过去,没人停下来……

    “你没事吗?”一个好听的男孩的声音。

    像飘过来的稻草,臻臻费力地说:“不要走,救我。”

    男孩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不舒服吗?”

    臻臻断断续续地说:“不要走,求你。”

    男生大约还在读大学,拿着保温杯正要去打水的样子:“好吧好吧。”爽朗的声音。

    十一

    快到站了,臻臻恢复了一点,能动了,但腿好像踩在棉花堆里,直打趔趄。

    她怕,全身抖动着,她拉住男生的胳膊:“求求你,带我出站,我害怕。”

    男生有些为难,但还是说:“好吧。”

    她一路拉着这个男生细小的胳膊,直到出站,外面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天已经微亮了,南方的温润潮湿包裹着臻臻,仍然还有锯齿般的恐惧无声地萦绕,像蛇的信子一下一下碰触臻臻的皮肤。

    “我要回学校了。”男生说。

    臻臻很感激无名的男生,她虽然怕,也不能再强留男生了。

    “你要去哪儿?”男生在走的一刹那,对这个惊恐万状的女孩还是不放心。

    “我……”强生以前给她的是一个大概地址,她从钱包里掏出纸片给男生看。

    “离这还有一百多里路呢,你知道怎么去吗?”男生问。

    臻臻摇了摇头。

    “现在早班车还没开,才四点,最早的车要六点半。”男生补了一句。

    臻臻慌张地四下望了望,车站广场刚才的万千人群都散了,像候鸟一样尽数飞走。薄薄一层日光里的车站黄色灯光又可怜又微弱,像一个孤岛。

    “我宿舍在车站边上,你要么去我那儿休息,待到六点半,我上同学那儿去!”男生帮人就帮到底了。

    十二

    曲曲弯弯的南方路面,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了十来分钟,到了男生的住处,是老旧的公房,男生和同学合租的房子。

    臻臻行动不自如,男生也腼腆地不扶她,偶尔上坡时,拉一拉她的袖子。

    旧铁门吱呀拉开了,房间很少,一桌一床一椅,碎花的窗帘,桌上放着白色的漱口杯,还有几本书,东西不多,但整整齐齐,是一个清洁自律的居所。

    臻臻放心了,浑身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趴在了桌上。男生发着微信联络同学,对臻臻说:“你躺一会儿吧,我走了。等你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就行。”

    臻臻想抬头说谢谢,但松懈下来,浑身酸痛,她仍然趴在桌上,听着男生关灯、关门、下楼走了。

    她歪倒在床上,摊开手脚,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但心沉静了下来。她的意识消散了,睡意涌上来。

    睡梦里,强生的脸浮上来、沉下去,再浮上来,再沉下去,她等着,等着强生可爱的脸再浮上来时,这个节律突然断了。

    强生的脸没有浮上来,她在岸边等着等着,惊异着,突然,水面上涌起一张巨大的面具,挖去瞳孔的眼睛是两个巨大的空洞,张着的大嘴里,牙齿上还粘着花生衣。

    房间里有人!

    十三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天,她像一具尸体一样被摆弄。

    她以为她死了,他们也以为她要死了,她听见他们商量她的去留。

    她趁着没人,颤着手脚从窗口爬了下来,无非就是死,她不管那么多,四楼,她打着颤竟然爬到了楼下,她滚在地下,一刻不敢停,求人告诉她派出所在哪儿。

    南方派出所的门面没有北方的大,她抖抖索索摸到那里,语无伦次地说她被关起来了,被轮奸了,接警的年轻警官感觉案情重大,叫来了年纪大点的警官,老警官背着手,审视着她,在她身边走了几圈,被她的气味熏开。

    老警官小声跟年轻警官说:“你看她那个样子,多数有病,你别乱立案!乱立案影响破案率。”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指甲里都是干了的血痂,看上去像污泥,头发长到腰际,一缕缕粘在一起,打着结,像蛛网一样披在背上。

    她套的还是从北方穿来的羽绒服,这里的人们穿的是短袖,另一名警察正忙着去开窗。

    年长的警官在交待年轻的警官:“你打个电话给民政局,这种类型的都送民政局。”

    她听到“民政局”三个字呵呵笑了,那是爸妈工作她长大的地方。

    年轻的警官看她黑污的脸上突然一抹笑意,瘆得慌,没再犹豫,开始翻动电话簿。

    她缓缓掉头离开了立案大厅。

    十四

    臻臻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坐了一天,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她在人们面前等死。

    强生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个面包递到了她的面前,她感激地抬头,是位清瘦的白衣长者,像神一般立在她的面前,并不言语,看她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吃完有几分羞愧,她说她没钱给他。

    白衣长者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修长白净的食指竖到唇边,他亲吻食指,然后指了指她的两腿之间。

    臻臻死了,素芯活了。

    浓妆的素芯喷着烟圈,看一个一个灰色的圆圈在空中弥漫,她擦了一根火柴,欣赏着火苗升腾的一瞬间。

    她等待着,等待着马戏团的小狗小猫们来跳火圈。

    她抖动着灵活的肥肉,在舞池里悠游,带满戒指的手搭在新入行的姐妹肩上,带着笑意的声音极为动人:“人生啊,不就这么一回事嘛!”

    365日更第2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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