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

作者: 艾普西隆 | 来源:发表于2018-04-08 18:40 被阅读0次
    秦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陕西香山白雀寺内。

    宛沐昭耳中听得琴乐,素雅又缠绵。她知道这是《秦桑曲》,因为她也会弹。她是秦筝唯一的传人,秦筝在世上原应仅有一张。而面前的这个人却也弹着一架秦筝,一架从音色到材质都与自己的筝万分相似的秦筝。

    她面前坐着一个女人,一个绝美的一身红衣的女人。

    这个女人在弹筝,嘴角的弧度弯弯,像是不曾注意到宛沐昭的来临。

    宛沐昭盯着她的手指,白玉般的十指纤纤,徐徐拨弹,竟似漫不经心。而那曲调却如浑然天成,滑音和颤音交重自然,自然的像是一块无暇的美玉。琴声簌簌,珠圆玉润。

    宛沐昭手心开始出汗。

    在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琴声之前,她一直坚信自己是天下第一的。

    而且,在没有见到过这第二把筝前,她也一直坚信自己的筝是天下唯一的。

    不仅是天下唯一,而且是天下第一。

    而今天这天下第一可能要输了,而且要输的很惨。

    因为宛沐昭是来复仇的。筝横为乐,立地为兵。筝声是可以杀人的,人也会被筝声所杀。两人一旦对奏,功力强的,便会杀掉功力弱的。

    宛沐昭握紧了拳,叮嘱自己绝对不可以分心。这一战是输是赢还说不定,一旦胜过了她,姊姊的大仇便可得报。而她却同时突然看清,女人的筝竟有十三根弦。这一惊非同小可,因自己的筝仅有十二根,多一根弦便多了无数种变化,而高手对决,只要一种变化招架不住,便足以定了胜负。

    绝美的女人在这一瞬间突然抬起头来了。她的笑容模糊而高傲。

    她说:“我是潘慕晚。”

    “你就是来找我复仇的么?”

    宛沐昭道:“正是。想必你不会忘记我姊姊宛沐盼的名字。九年前,你在这里,在白雀寺杀了她。”

    潘慕晚道:“我若忘了呢?”

    宛沐昭道:“你不可能。”

    潘慕晚笑了,她的笑容很美,像杨花一样徐徐散开。

    “你七岁那年就失了忆,这后来的桩桩件件怕都是由那老管家告诉的你。什么宛沐盼为你的重病上香山奇峰洞拜佛,什么却不料为我所杀,还有什么定下九年之约,在此处与你对决。他忠心耿耿,自然是不会骗你的;但倘若他一不小心,记错了呢?”

    宛沐昭道:“绝不会有错。”她顿了顿,说:“而且你也的确等在这里。”

    潘慕晚笑,问:“你姊姊的尸骨可曾寻见?若不曾,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宛沐昭一愣。

    潘慕晚于是微微一笑。“她确乎是死了。尸骨被我弃了,你不可能寻的到。”

    宛沐昭怒火中烧。她忽然想起一事,便大声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秦筝?”

    潘慕晚不回答,只垂首抚摸着自己的琴,动作自然而温柔。

    琴声又徐徐地响起来了。

    宛沐昭凝神细听,丝毫不敢松懈,她知道一场恶战即将来临。可她这次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这曲子与寺外香会气氛甚合,伴着渺远的钟鼓声。

    但潘慕晚没有留她丝毫的面子。她忽然加快了拨弹的速度,紧接着左手向外打开,一排百十个风刃由琴弦幻化而出,向宛沐昭立身的地方扫去。宛沐昭大惊之下侧身躲过,连忙按上自己的筝弦,一上手便是最浓烈的《老龙哭海》,再也不敢马虎。

    潘慕晚琴声转缓,却在宛沐昭曲调明显弱下来之时快速密摇,风刃卷挟着浓烈杀气,如漫天飞雪一般袭下。宛沐昭心神大乱,转而换弹最拿手的《西京调》,然而她的花指并不能化解这些呼啸而来的风声,反而措手不及,被迎面而来的狠厉杀招割的生疼。正欲使出揉弦反击,却不料被劈头盖脸攻下,一口鲜血登时喷出,开在琴板上如同凄艳的花。

    潘慕晚缓缓地笑了。她收了手,以一个完美的小撮结了全曲。她走下台来,居高临下,像一只偷吃了鸡,得意洋洋的狐狸。

    宛沐昭伏在地面上,虚弱地怒视着她。

    宛沐昭输了,而且输的很惨。

    “你今年十六岁,”潘慕晚突然叹了口气,目光迷离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而后她又换上不屑地笑,看看匍匐在地的宛沐昭,扭头离去。

    “再练上三年,再来找我罢!千万别想不开撞死去,去找你那亡命的姊姊。对了,这曲子叫做《香山射鼓》,我自己写的,滋味如何?”

    宛沐昭闭上了双眼,把唇咬得生疼。

    三年,又是关中香会。

    此时的宛沐昭长高不少,眉目间稚气已脱了干净。她的筝上早已装上第十三根弦,所用的是上好的鹿筋。

    宛沐昭伸手敲开了白雀寺的门。登山,层层叠叠的庙宇经过后,最后一间便是潘慕晚的院子。台阶的尽头潘慕晚正等在那里,笑的既温柔,又娇媚。

    宛沐昭站定后,凝神看她。她仍旧是容颜绝美不屑轻狂的样子,只是大红的衣裳已稍显陈旧,眼角也已带上细细皱纹。

    于是宛沐昭生起没来由的怜悯。这苗头吓了她一跳,于是被她决然地扼杀;对敌人流露这样温柔的情感,还是对一个不简单的敌人,对这杀害姊姊的凶手,天下弹筝最为出色的女人,这一点宛沐昭无法接受。宛沐昭只能去打败她,去杀死她,去为姊姊报了这大仇去。怜悯是对亲人的。对潘慕晚,则永不可能有怜悯。

    宛沐昭微一闭眼,只一瞬便定下心神。

    潘慕晚淡淡道:“琴练得怎么样?宛家可是秦筝初创者,若是赢不过我这个冒牌货,岂不丢脸?”

    宛沐昭也淡淡道:“据说姊姊音律造诣比我高出许多,你胜了我未必就能胜过她,自然未必就胜的了宛家。”

    潘慕晚轻笑:“可是她不在这里。”

    宛沐昭道:“谁说她不在这里?”

    这次轮到潘慕晚愣住了。

    宛沐昭接着道:“姊姊就在我的琴声里。今日与你一战的不是我宛沐昭一个人,而是我们宛家的两个女儿。”

    潘慕晚道:“你真觉得自己胜的了我?”

    宛沐昭抬头,直直地看她。“我改动了你《香山射鼓》的几个音符和指法。像第二段最初,本不该用扫摇,当用刮奏。”

    潘慕晚顿了顿,笑了。“动手吧。”她柔声说。

    宛沐昭双手一开便奏起了乐,颗颗饱满的音符从琴弦上滚落,每一颗都放出煞气,直逼寺堂中央的潘慕晚。她弹得正是三年前的《香山射鼓》,甚至较之潘慕晚弹得还要出色——那日宛沐昭已将曲调一字不差铭记在心,三年的苦心又使她功力大进。而潘慕晚弹的却是一曲《姜女泪》,哭音与滑颤声声欲碎,二人斗得难解难分。

    半个时辰之后,有人倒在地上。

    是红衣的女人。而白衣的女子正坐在她的面前,汗水一滴滴的往下落。

    潘慕晚躺在地上,火红的衣裙铺展开来,像一朵硕大的花。她没有拭去嘴角的鲜血,只是微笑地看着宛沐昭,眼神留恋而温柔。

    宛沐昭盯着她美丽的眼睛,突然陷入了茫然。

    鲜血不止,先是姊姊,再是我,最后是她。地板上一茬茬的花一遍遍地开了,恨是什么,爱是什么,全随这花归了陨灭。

    有何用。

    有何用。

    潘慕晚突然笑了。你赢了,她说。

    于是无数的念头倏忽像花瓣一样收拢。

    宛沐昭恨意顿生,右手已颤抖地按在第十三根弦上。她闭了眼,一扬手,一柄锋利的风刃和着裂帛般的琴声,直直打向潘慕晚心口。

    宛沐昭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潘慕晚的琴,面板是通纹的良桐,内框为白松,与自己的筝竟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她的侧板用的是紫檀,而自己的则是金丝楠,像是从同一个东西上分出后,再用不同的木料修补起来似的。还有琴弦。除那第十三根外,竟是一般无二的马尾弦。

    琴身上刻一行小字:汝不闻秦筝声最苦,五色缠弦十三柱。

    宛沐昭忽然仿佛听到晴天霹雳,记忆像大水一样漫漶而来。她双目圆睁,身躯一摇便跪在地上。

    “秦有宛无义者,以一瑟传二女,二女争引破,终为二器,姊得十三弦,妹十二弦,故号筝……”

    潘慕晚,潘慕晚。宛沐盼。本就是一架筝,本就是一个人。

    宛沐昭的脑中不断地轰鸣,就像寺外阵阵的钟鼓声。面前的那架琴,和自己的那架,正是从同一把瑟分开的。前世为一体,生生为一体。

    我早该知道,这世上除了你谁还会有筝,这世上除了你谁还会将琴弹的那样好。

    宛沐昭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姊姊。

    “你七岁的那场大病让你几乎病成了傻子。沐盼急切上山求佛,佛说唯有另一种更深的执念,才能将你救治好。为了驱逐你的心魔,她自己甘做一个恶魔;因世间再无执念甚于仇恨,当仇恨一解,人心也会随之解脱。”

    香山钟鼓咏唱,香客络绎不绝,秦地上从不缺少故事。据说此地白雀寺里有位会弹筝的姑娘,琴音清脆缠绵,被称为“真秦之声”;其最经典的曲子叫做《香山射鼓》,乐律动人。因此常有慕名而来的人向姑娘求学,秦筝的名望便也越传越远。只是从此再无人知晓筝声杀人的法子;姑娘说,这些是无用的,如同恨一样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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