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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最后一天，我去了印度总统府。
空荡荡的广场，稀稀拉拉几棵可以遮荫的树。
树冠下，认识了上面照片这位电视台的朋友，正在紧张准备一个电视采访。
南亚最美之一就是这些如盖树冠。
印度更美的，是树冠里很多小松鼠，爬来爬去，嬉戏如婴。
看了会儿松鼠，遮了会儿太阳，然后离开。
我叫这是变态树。
然后看见这棵奇树。
右侧紧紧攀伏着的那棵，不知是异体寄生，还是同体同生。
如果是同体同生，那就太奇怪了，那种类似一种变态甚至恐怖的奇怪。
左边是我，右边是TUTU司机。
我正研究这树，一个TUTU司机出现了。
十分热情，而且见面熟。知道我是中国人，马上说：我最喜欢CHINA！
他打扮很清爽干净，看起来更像白领员工。因为印度普通TUTU司机都穿浅蓝工作服，他没穿，只穿件随意T恤。而且英文好，甚至没有那种印度特色的别扭语音。
他问我去哪儿？我拿出手机，给他看酒店地图。他看了一会儿，开始推销另外几个线路，意思现在时间还早，可以带我去转转。我没听明白是哪几个地方，但他的报价特便宜才100卢布（人民币10块）。说实话我没兴趣，不只是因为钱，于是拒绝。
他看看我的大相机，又说可以带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有一座三层楼的古建筑，我可以在那边拍照。那边还有大巴扎，可以买很多东西。见我无动于衷，他报出20卢布的低价。我仍然不说话，他最后竟然说10卢布带我去。
这时出现一个小插曲。
那里附近只他一辆TUTU车，旁边一印度女孩走过来，试着问他走不走。他竟然坚决回绝了，好象不挣钱也要拉我这个生意似的。
真奇怪。
正是这奇怪，倒让喜欢冒险的我，对他那地方有了兴趣。反正时间还早，于是折衷一下，说付他50卢布，带我去看看。因为如果按他说的10卢布，实在太欺负人家了，非咱礼仪之邦，非我君子所为。他欣然同意，于是出发。
带我去那个”古建筑“的TUTU司机，出于尊重个人隐私，放弃了他的正面照片。
他跟其他司机不大一样的地方，就是开得很慢，好象重点放在跟我聊天上。
无外乎问我是中国哪地方的，做什么的，印度去了哪里，还要呆多久。后来问我酒店名字，我只是说了大概方位。这后来倒成了一个好经验：不要轻易说出你的酒店名字。
车子驶出宽敞的总统府区，道路开始拥挤起来。
等一个红灯的时候，我们右侧出现一辆运钞车。
车左侧坐着一位持枪警卫。咱这没怎么见过枪的人，对枪最感兴趣。我隔着墨镜，长时间注视那杆闪亮的长枪。这引起了警卫的注意，他开始注意我，目光严肃。
TUTU司机很快注意到了。
他马上扭过头来打圆场，远远冲那警卫说：他是中国人！他是个好人！（这两句话连起来说，怎么听起来有点怪呢）
警卫瞥了他一眼，扭过头来，继续严肃警惕地盯着我。
绿灯亮了，所有车子启动，争先恐后出发，我们的TUTU很快驶离运钞车。
TUTU司机赶快跟我邀功似的说：放心吧，有我在，你没事的。
我最讨厌类似的话了，但没表现出来。
他以为我没听明白，又补充说：我刚才对他说，你是好人。
我回答：其实你刚才说错了，我是个坏人。
他对我的回答很惊讶，想了会儿，问为什么。
我笑笑说：过会儿可能你就知道了。
后来他开始沉默了。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突然扭头给我解释，意思好象是说，今天带我主要去看那边的巴扎。
当时路上太吵，我没怎么听清楚。
TUTU司机说的那个可以拍照的“古建筑”
然后到了。
就是上面这个照片，就是他说的那个美不胜收的可以拍照的“古建筑”。
实际是个沙丽服装店，而且是个不大一般的服装店，门口有持枪警卫（站在阴影里那个）。
我稍微反应了一会儿，跳下TUTU，瞅瞅他，再指指这楼房，跟他确认，这是不是他说的那个”古建筑“。
他坐在车子里面的阴影里，表情有点模糊。但感觉出来，他开始有点紧张，情绪有点复杂，但仍坚持着微笑着点了下头。
骗子！
托儿！
我想了会儿，然后说出了这次印度之行最过瘾的一句话：FUCK YOU!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把大相机从脖子上摘下来搁一边，小挎包甩在背后，一身轻便，作好应对一切变化的架势，然后继续紧紧盯着他。
TUTU司机一下子懵了。
用句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成语，应该叫张口结舌？——谢谢，这辈子终于用到这句话了。
没等他彻底反应过来，我又紧接着重复了一遍，而且气势汹汹，甚至简直是怒吼：
FUCK YOU!
这个街区的样子。
这是个安静的小路口。
上面这个照片是这片街区的样子。
一边是商店门口停了很多车，一边是路边摊，很多印度男人在那喝茶聊天或者玩牌闲扯。
我刚才那句怒吼的FUCK YOU!，有点石破天惊的味道，回响在整个安静的街区。
那一刻，那些喝茶聊天的印度人，应该都短暂停了下来，一起抬头观望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我那时候，哪有时间去观察研究这个。
但是那个时刻，我还是能感觉到，就那么半分钟，周围特别静，特别静。
能清楚地听见鸟叫，风掠过屋檐上银铃碰撞的声音，街那边小贩叫声的声音。
我后退小半步，集中精力，作好应对他任何反扑的准备。
这时，”奇迹“出现了：他开车跑了。
就在我还没来得及观察他的表情，没来得及考虑要不要给他那50卢布车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跑掉的时候行车的弧度，他已经开车跑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对他撒更多的气。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扭头瞅瞅服装店门口那个持枪警卫（至少他们是同伙吧？），但是他表情冷漠，目光又多少有那么一点淡淡的蔑视的味道。不知道是蔑视我，还是蔑视那个刚刚逃跑的骗子司机。
我还是挥手远远跟他打个招呼，意思是：今天对不住了您哪。
他没任何反应，没任何肢体动作。或者说不屑于反应？
我不想知道。
我傻乎乎地站在路边，突然有点沮丧。
我的意思是，这事搞的，好象最终我欺负了那个骗子似的？
其实我的本意是，先骂他几句，然后把那50卢布给他。或者如果他态度好，就继续让他拉我回酒店。但结果竟然是，他不要钱，跑了。不言不语，就这么出人意料地跑了。
其实，这次印度之行，我对TUTU司机特别尊敬。
这份尊敬更多来自于一个人。那次去鹿野苑的那个TUTU司机，我觉得他很辛苦，就给他买了一瓶橙汁。谁知在征得我们同意的前提下，他多开了几分钟，绕到附近他家门口，把那瓶还有点冰凉的橙汁，塞给了正在外边泥巴地里爬着玩的灰头土脸的小女儿，还热情地抱给我们认识。
在这个贫富差距巨大的国度，每个艰难地生活在低层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大家庭。他要照顾老婆孩子还有老人。印度因为宗教信仰和习俗问题，女人不出来工作，只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养家糊口的重任，全落在男人肩上。在劳动力空前丰富，劳动力价格空前低廉的大环境下，那是多大一个责任呀。
所以每次坐TUTU，虽然依然会杀价，但只要顺利到达，又没这事那事，我都会多给司机10卢布。为此我还交了很多TUTU司机朋友。
再回到刚才。
所以刚才这次经历，我没有一点战胜了谁的快感。
相反，有点沮丧。
我决定离开。
在那个街口简单绕了一会儿，我的本意是”告诉“别人，我不是被吓跑的！
因为旁边喝茶聊天的那些印度男人，全都有点敌视地瞅着我。空气里弥漫着不友善，他们全部隐含着一种想要集体围拢过来，跟我讲讲道理的危险。
我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感觉特不舒服。更不屑于去当别人瞄准镜里蠢蠢欲动的猎物。
最后还是快步离开，穿过一条小路，走上另外一条大路，一条更宽阔更明亮的大路。
正好有个路边摊，我买瓶水，继续往前走，想拦一辆TUTU。
我甚至可笑地希望，可以再遇到刚才那个骗子司机，我可以原谅他，也希望他可以原谅我的辱骂。
另外我衷心希望，他背后是一个至少不贫穷的家庭，希望他的家庭没有太大的苦难，希望他没有嗷嗷待哺的好几个穷孩子，希望他坐在饭桌上有足够的尊严面对家人。
拾荒者。
然后看见上面照片这个拾荒者。
他弯起脚尖，伸直双腿，弯下腰杆，正在努力去搜寻和探取铁围栏里那些任何有用值钱的垃圾。
他的背影一下子打动了我。
赶快取出相机拍照，拍了好几张，直到他转过身来。
跟大部分印度基层劳工一样，他木然地看了我一会儿，确认我只是拍拍照，想了想，没表情地走开了。
我紧跟上去，拦在他面前，真诚地把那刚才买的那瓶水递给他。
他瞅瞅那瓶水，又瞅瞅我。推回那瓶水，却伸出手来，意思是跟我要钱！
要钱！要钱！你们国家的人就知道要钱！
我立即升起一股无名火，几乎是轻蔑地冲他摆手。
他想了想，还是接过水，低着脑袋，背着那个巨大但空空的白色编织带，默默地走了。
我的好心，换来的又是 沮丧。
今天真够丧的！！！
其实刚才的举动，我有一半是自私的：刚才那个骗子司机的事，无论谁对谁错，毕竟是我先辱骂了人家。现在想移花接木，对这个拓荒者施舍一点，算是心灵上的一点挽回或者补救。
这是我的如意小算盘，谁知被这个脏乎乎的家伙轻易地破坏掉了！
拾荒者走向路边摊。
他想用那瓶水换回钱，但他失败了。
我没好气地瞅着那个脏乎乎的家伙慢慢向前走。
他走到路边摊，把那瓶水还给店家，想要换钱回来。店家拒绝了，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没说话，那瓶水也不要了，扭头离开，又折了回来。
我突然醒悟。
刚才他跟我要钱，不是贪婪，而是他需要的是钱，不是水。
那瓶对我意味着所谓健康所谓营养的水，对他没任何用途！如果是果汁或者零食，或许他可以风尘仆仆赶回去送给家里的小女儿。但那是一瓶水。对于印度低层劳工来说，不喝路边的自来水，而去喝一瓶价值20卢布的矿泉水，简直太奢侈了太夸张太浪费了（印度电影《起跑线》里有句类似意思的台词）。
他走过我的时候，我重新掏出10卢布塞给他。
他低头看钱，想了想，接了过去，收好。没抬头，也没说谢，木然地飘了过去，直到消失。
我 终于松了口气。
一辆TUTU车终于过来了。
我拦住，第一次没讲价，直接说了目的地，让司机开车。
送我去机场的出租车司机。
第二天要离开德里回国。
坐了酒店给安排的出租车去机场。
司机长相有点小富贵，甚至有点工薪阶层的富态，已远非那些老实巴交的TUTU司机所能比。
跟所有司机一样，上车就跟我聊天，当然还是那些老话题。
几个老话题之后，他突然问：你几点飞机？ 我回答还有3个多小时。
他说：去这么早？ 我当时就有点惊讶，这可是国际航班，这还算早？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开始说：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去逛逛。他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很一座很漂亮的古建筑，可以去拍照。那附近还有巴扎集市。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拉我过去。
我这可是在——赶去机场——的路上！！！！！
我听完他的话，差点崩溃。
结果当然是，在两人奇怪的沉默中，我顺利到达机场。
为了不让他再张嘴要小费，我赶快从车里钻出来，去后备箱取包。我只取了一个，他已经赶过来帮我取了另外的。我说声谢，然后告别。这时他毫不客气地伸手过来，要小费。我想了想，拒绝了他。他重申小费是这里的惯例。我重申我知道但是这次不想给。他生气了。但周围有持枪警卫，还有很多外国旅客。他想了想，粗鲁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用力甩上后备箱盖，扭头想走。
然后，我再次爆发了！
我走过去，揪住他的胳膊，大声斥责他，不过这次没再喊FUCK YOU：
我的目的地是机场，不是什么古建筑（这个词现在特别让我崩溃），更不是什么巴扎市场。我当时在赶飞机，你却要拉我去逛什么市场，你太过分了。小费拿不到，你活该！你活该！你活该！
他是个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人。
他一看这事争执不下来，其实也只是区区一点小费，或者说最多一点面子问题。周围旁边全是机场警卫、外国旅客、部分国内行人，他们都在惊愕地驻足观察我们。于是他做了个”今天算我倒楣“的手势，甩开我的手，钻进车子，生着闷气走了。
我气愤地望着他车子开走的方向，伫立很久。
不只是针对这两天我遇到这些破事儿，我的气愤还在于：
如果你是个美国人，你是个英国人，或者你是随便哪个国家的西方白人，或者说哪怕你是同为东亚的日本人和韩国人，这些骗子都不会也不敢提出类似过分的要求，这些骗子都不会也不敢拉你去进类似的骗局。
只是因为中国人。
只是因为我是中国人。
只是因为我们是中国人。
或者换个说法，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些骗子如此肆无忌惮地对待中国人？
国内航班，飞回祖国。
我回国坐的是国内航班。
以前上飞机，因为孤僻好静喜欢勿扰，从不回应空乘人员的问候之类的。从来都是冲她们点点头，钻进机舱，找好座位，放好行李，戴上耳机，看着窗外，等待起飞。
这次走进机舱，热情友好大方的中国空乘姑娘对我说：你好，欢迎登机！
我想了想，破天荒地回了她一句：你好！谢谢。
飞机上的贴字。
我头顶右上方的机舱，有贴字，如上图，《论语》里的话。
从来只欣赏老子的我，瞅了一会儿这句话，再次破天荒，轻轻念叨了一句：你好，孔老先生。
（图与文：管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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