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烘 山 芋 的 房 客
顾 冰
谁能想到,出租个房子,碰到了一个无赖流氓,就像弄了个虱子在头皮里搔掻,陡添了自找的烦恼。
上世纪八十年代转业地方后,我分得了一套住房,后来,我调到金融系统工作,按政策规定,单位又给我分了一套房子,我把它简单装修了一下,屋里一应俱全,住着十分舒适,这房子地段好,交通便利,到火车站,步行只须五分钟,而且,超市、医院和学校等都很近。因为,一家就三口人,原来的住房比较宽敞,所以,这套房子很长时间都闲置着。后来,房屋租赁中介找到我,说这个地段的出租房,非常紧俏,你那房子一直空着,为什么不物尽其用,要是出租,既能有一笔租金收入,也方便了来常的无住所务工人员。
一开始,我嫌麻烦,没理会他们,但他们隔三差五找上门来,找我碰了钉子,他们又找我老伴,老伴经不住他们一个劲缠磨撺掇,最后还是同意了。
签租房合同那天,房屋中介把我请到了他们那里。房客是一个中年男子,矮墩墩的,瘦僵僵的,脸色黄姜姜,没有一丝血色,一听他口音,我就猜出他是山东苍山人。他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苍山的。我没告诉他,径直问他叫什么名字。也许是他从我说着有几分相像的山东话中,感觉是离家多年落户常州的老乡,说话便随意了起来。他指着还剩不多的牙说,我叫无齿(无耻),但不卑鄙。我明白他自嘲所指,但还是不解怎么叫无耻这个名字。见我一脸狐疑,他把身份证给我看,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吴篪。我问他干什么工作。他说,前几年,在建筑工地干小工,近来,工程老板不要他了,没办法,只好另找个事干。换个什么事呢?我问他。他说,我出个谜语你猜:
一个朝天洞,
里面红通通,
不分冬和夏,
天天暖融融,
忙着来和往,
又拱又鼓涌,
进去硬梆梆,
出来软咚咚。
这不是做男女那个事吗?这下流龌龊的家伙,难道是做色情的行当!听说,在火车站附近,一到晚间,就有不少站街女,这怎么行?
这时,中介哈哈大笑,赶紧解释说,他有个老乡卖烤地瓜,常州人叫烘山芋,收入也不错,所以看中我的这个房子,是因为离火车站近,生意好做,他也打谱卖烘山芋。
签好合同后,按约定,要先交三个月的租金,那天,是月中,12号,中介说,那18天也应算,去掉零头,就算月租金的三分之一。可是,这吴篪说什么也不肯,说好比卖烘山芋,零头搭角还算吗,秆低一点高一点的事,真是领教了此人的精明和痞气。
对这,我当然不会过分计较,这十八天的租金,不算就不算,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桩。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叫我很是气愤,这吴篪可真是无耻。
一个多月后,因为是户主,我陆续收到了自来水公司、供电局和燃气公司的欠费催缴通知。这些费用,在租房合同上是怎么约定的,我稀里马哈,没注意,就是连合同,过后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我问中介,中介说,合同上虽然没有明确约定,但照惯例,理应由承租人出,当即,他说去问了吴篪告诉我。过了几天,中介回复说,顾老,你碰着赖皮了,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这个钱,吴篪就是不给,还说什么我睡你的床,看你的电视,难道这些也要我付钱?我每天走在马路上,国家也没向我收买路钱。我自知秀才遇着兵,跟他讲再多的理也没用,再是我有很多战友是苍山人,我班长王付其的家,就在苍山黄路,山东自古有以仁义礼智信为道德准则的孔圣,也有讲义气为朋友二肋插刀卖马的秦琼,就凭这,就不计较了,我替他缴了,就当做慈善好事,回馈养育我十多载的山东乡亲。
但后来的事,让我更挠心不已。三个月过去了,该续付房费了,吴篪先是推三阻四,说手头一时拮据,生意又又好,宽限个几天就给我。我说,好说,别放在心上,咱不是半个老乡么。可是,几天过去了,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分文不付。开始,我给他打电话,他还接,态度还算好,后来,电话没说上几句话,就挂上了,再后来,他干脆电话也不接了。电话联系不上,我就早晨或晚上,到门口候他,但人也见不着,就像消失了一样,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对中介说,如他交不起房租,就算了,我也不想为这事弄得心累而又无奈,请他搬走吧。中介说,现在的问题是,他蒸发了呀,到哪儿去找呢?
古时,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下等人又叫下九流,他们是,
一流高台(戏子)二流吹,
三流马戏四流推(剃头匠),
五流池子(澡堂)六搓背,
七修八配(牲畜配种)章台妹(娼妓)。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几十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唯独没有见过像吴篪这样的人,他可算得上是下十流了,都说,树要皮,人要脸,这人连脸也不要了,还顾得什么信用!不过,我始终相信,相遇是缘,茫茫人海,我为什么遇到的是吴篪,而不是张篪,李篪?遇见好人,是缘,遇见恶人,也是缘。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往往在短时间里,是很难分清的,路遙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有时间久了,才能看透人的本性,时间,就是检验人的试金石,显影剂。
几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它彻底暴露了吴篪的一贯本性。那天午夜,我正在熟睡中,接到一个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叫我马上去出租房。是出租屋里发生了什么违法的事,还是……?我来不及细想,赶紧穿衣出门。等我赶到那儿,门口站着二个警察,一个自称是吴篪的老乡,还有对门邻居朱行长。警察向我讲了大概情况。前个月,吴篪跟这个原来一起在建筑工地的老乡,借了一万元钱,说是他家人要看病住院,当时,讲好一个月后还,但到现在钱没还,电话关机,人也不照面。今天,他老乡又来问他要钱,但门都快敲破了,屋里就是不作声,因此,他老乡在门外又踹又砸,骂个不休。朱行长出来对那人说,吴篪不在屋里,多少天也不见他了,可那人就是不相信,认为吴篪是为了不还钱,故意躲着他,继续闹得震天动地。在这情况下,朱行长无奈报了110,警察叫我去,就是让我打开门,证实一下吴篪是否在屋里。门打开了,吴篪确实不在里面,他老乡问我可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说我也正在找他呢,那人这才悻悻地走了。临走,那人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无论是谁要是知道了吴篪的下落,互相通报一声。
租金收不到,人也找不到,这可怎么办,我问出警的警察。警察说,要不,你就报警立案。我说,等我考虑一下,明天再说吧。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真伪难辨,变幻莫测,而又出人意外。第二天近午,我正准备去派出所报警,却接到了吴篪老乡的电话,他让我立刻去第一人民医院。在指定的医院门口,我见到了吴篪的老乡。他抹着泪告诉我,吴篪今天早晨在这个医院走了,他患的是肝癌。临终前,吴篪把他这位老乡叫去,对他说,借他的一万元钱,是自己看病用的,自己实在是人穷气短,羞于见人,他已交代他妻子,将家里喂的一头牛卖了还他,一分也不能少。他的烘山芋桶,以及一辆三轮车,送给他,说这儿烘山芋好卖,比在建筑工地干强,还说顾伯伯人好,房费也不贵,你要做烘山芋生意,住他家就行。另外,交给他一个信封,拜托他转送给我。我打开信封,里面是截至到这个月的全部所欠房费、水电气费,以及那18天的房租补缴款,还有一封信。信上写着:
顾伯伯:
山东是你的第二故乡,常州是我的第二故乡,你的血液里流淌着军人的赤诚,我的血液里滾动着沂蒙人的信义,我们都把它看作比生命还要宝贵,今天,我可以说,我没有失去它,我能安心地去了。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模糊了,但吴篪的形象,在我心中却愈发清晰了,原有的曲解、错怪,甚至丑汚、斥骂,都烟消云散,反之,我深深责备自己的小肚鸡肠,门缝看人。捧着它,我霎时感觉有千斤之重,因为,它是一块擦去蒙尘的金子,发出的灼灼其华,是一个心灵圣洁的人,在告别世界时的崇高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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