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北

作者: bitterfleabane | 来源:发表于2016-10-23 23:20 被阅读86次

    我家的北面,有一大片水湾,再往北,就是“后街”。

    小时候很少去后街,所以关于后街的记忆很少。后街,也不太记得我了!

    妈妈去世后,爸爸没有了千层底棉鞋的第一个冬天,我们爷俩去后街买鞋。抄近路,走大湾的西部,下南坡,穿过干枯湾底,爬上北坡,来到卖鞋的人家。

    爸爸的脚大而且宽,买到合适的鞋很难。试鞋子的空当,三十多岁的女主人问爸爸:

    “这是谁?”

    “我闺女!”

    “您有闺女?”

    “有,她考学出去的,常年不在家。”

    “我还以为您只有两个儿子呢!”

    今年暑假,我和儿子追赶卖油条的商贩,走到了后街,有十来位乡亲在街边乘凉。他(她)们看着我,窃窃私语,我含笑地说出我是谁家的闺女,其中只有两三位老人恍然地想起我,说只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其他(她)众人,还是想不起来。等我走过去,听他(她)们议论:真不记得他家有个闺女。

    后街乡亲们的记忆中,没有我。而我,关于家北的记忆,也都围绕着大水湾。

    很小时候,跟在两个哥哥后面抓知了龟。傍晚时分,我们把大湾周围寻个遍,然后顺着大湾西北角,与小河连接着的大沟向西北,沿着沟边窄窄地小道一路寻去,直到村西北的小桥,然后再折向南。大湾通向小河的那条深沟边的小路太窄,只能容得下一人,两个哥哥走的快,我跟不上,于是,他们不再带我去抓知了龟,剩下我一个人,只能沿着大湾边,饭前寻一次,饭后补一圈。直到现在,暑假在家住着的日子,还常常饭前沿着大湾的南沿来回走一遍,试图捉几只知了龟,回味一下童年的乐趣,但最终未能捉到一只,而且,也再没有了顺着南坡跑下去,沿着大湾寻找一圈的勇气。

    我家大门朝南,出了门,向西走三十米,有一向北的胡同,胡同北口正对着大湾,这里,曾是我去湾边常走的路。大约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这条路曾“助”我做了一件坏事。

    那是个秋日的黄昏,我采棉花回家,估计是偷懒的原因,我早妈妈一步到家。奶奶没在,大门锁着,我于是将背回来的一包棉花往门前一扔,坐在上面休息。闲的无事可做,忽然想起谁说过,烧过的棉籽很好吃,也刚巧,身上带着一盒“洋火”,于是,屁股挪一挪,坐在棉花包的一边,另一边打开,拿出一朵棉花瓣,划着“洋火”,点燃那瓣棉花。这一点燃却不得了了,不知怎么就有火星溅到棉花上,瞬间,露在包外的棉花烧着了。吓得我腾身而起,用还没长大的双脚乱踩一通,还好,火看似被我踩灭了,但留下了一层黑黑地脏脏地痕迹。我害怕妈妈回来骂我,又怕火重新烧起来,于是,慌里慌张地抱起表面一层,向西向北顺着胡同跑到湾边,顺手一扔,扔在湾南坡上,又抓紧跑回来。回来一看,还有黑灰的痕迹,于是,又抱起棉花,快速跑着扔了一次,这样反复扔了三次,才感觉不会被妈妈看出来,也感觉不会再烧起来。妈妈回来,佯装没事,把剩余的棉花合拢在东屋的大棉花堆上,还趁着妈妈喂牛、做饭的空,悄悄地到湾边看看那被我扔掉的棉花有没有烧完。

    第二天中午,妈妈去湾边倒垃圾回来,问那棉花是不是我扔的,后院大娘说看到那小妮的身影像我,我竟然矢口否认了,妈妈也就再没有问下去。估计当场揭穿我、骂我一顿,妈妈也会心疼,比损失点棉花更疼。

    慢慢地,我长大了,大水湾不仅仅掩饰了我那欲盖弥彰的小伎俩,也隐藏起了我青春的秘密,容纳了我成长的心事。初中毕业时,我把两本日记本,那种贴了翁美玲大头贴的日记本,细细的撕碎,在一个大雨天,故作深沉、又假装诗意地,把碎片轻撒在水槽边,任她随水流冲下水槽,打一个圈,融进那片大水湾……

    在我的记忆中,只在大湾东南角,才有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大水槽,像个前后通透、只有两翼的大畚箕,张开大口朝向大湾。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沿着湾东沿,向北约三十米处,又砌出一个相似的水槽。就是在这个水槽边,发生了撕扯我一生的锥心疼痛……

    二零零五年农历九月二十五,中午,妈妈烙了韭菜盒子,打发四年级的大孙子孙女吃完上学,收拾完餐桌及一地狼藉,又送小孙子回我二哥家。回来后,就接到堂姐夫的电话,赶紧推了自行车,去后街给一位乡亲送口信,让她明天去聊城做手术。谁知,这一去,竟再也不能回来……

    我从心底里,无数次地想象,妈妈是怎样跨上自行车,怎样骑过那个颠簸的斜坡,怎样跌跌撞撞地随自行车滑行三十多米,心脏怎样的疼痛,才能使她倒地的那一刻,依然一只手捂住胸口……

    妈妈倒在水槽边的土地上,面部朝下,没人认出她。一位放羊路过的很熟悉的本家兄弟,拉了拉她的手,竟也没有认出妈妈。直到傍晚,爸爸从外面回来,才辨认出妈妈,手脚无措地颤抖着喊来哥嫂,抬妈妈回家。那一刻,爸爸抽动着嘴唇,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那暴死街头的人会是妈妈,直到二嫂哭泣着无奈地说肯定是,那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的小椅子、那车筐不远处滚落的梨,都是接孙子用的。

    我曾自欺欺人地想,妈妈是不是以这种方式,和这个辛苦了五十九个年头的世界诀别?她面朝土地,不让我们认出来,是不想让那些整天为之辛苦的繁琐俗事羁绊住她远走的灵魂?是不愿让我们这些为之操劳了大半生的不肖儿女再牵绊她去天堂的决心?一天后,我从遥远的南国跌跌撞撞地回到家,跪伏在妈妈身旁,痛不欲生地拉着妈妈冰凉的手,抚摸着妈妈冰冷的脸,又沿着依稀可见的车痕,走到妈妈倒下的地方,按照哥哥的描述,趴在妈妈离开的那个位置,脸贴着妈妈的脸最后贴近的那块泥土,右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下,左手扣住妈妈最后抓住的那把泥草,试着去感受妈妈倒下之前的痛苦,去追索妈妈的所思所想。我错了,错了,妈妈爱这个世界,她喜欢那些日常琐事,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妈妈也爱我们,她不会忍心抛下我们一个人远走。而对不起妈妈的,却是我们!!

    我们一味地在妈妈的呵护下长大,只知道索取,而忽略了妈妈的健康。如果我们不把十几亩地的农活、伺候奶奶、盖房娶妻、生子上学、带孙子孙女等所有辛苦都压在妈妈身上,妈妈不会得心脏病;如果,在妈妈四十多岁,两颊出现潮红时,就带妈妈去检查,也许,心脏病不会发展地这么严重;如果,在妈妈走的那个暑假,我不早回南方,而是带她去医院再检查,也许,妈妈不会走这么早;如果,我们多关心妈妈的病情,早知道心脏病患者不宜骑自行车,妈妈也不会这么突然的猝死街头;如果……,一切,都是如果,无法挽回的如果,折磨人的如果……

    更要命的,是我们忽略了妈妈的心境!我一直坚信,单纯的体力劳作,是不会导致心脏病的,长期的压力、压抑、说不出道不明的苦闷、和发泄不出的心火,才是心脏病的致命原因。要强的妈妈,得经历多少心灵的曲折起落、心理的跌宕撕扯才撑起一个贫穷的、却不甘落后的家,直到一家变三家,还在无止境的操心卖命!而我,直到妈妈去的那一天,也还南北奔波,让她牵肠挂肚!

    从妈妈出殡以后,我就再不敢去妈妈倒下的地方,是心痛,更是悔恨,还有自私的逃避!直到九年祭,我才鼓起勇气,在大约妈妈倒下的那个时间点,走到那里,在水槽边坐了很久很久……

    现在,我依然心痛,这种揪心的痛,会持续到见到妈妈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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