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雷霆雨露
铁珩没时间安抚李立清,更顾不得鸡儿巷口一片鸡飞狗跳,随着几个内监和禁军上了他们的轿子,走了。
“连朝服都不换……”李立清忍不住抱怨,“回来再被参上一本,藐视圣驾,御前失仪。”
畹华阁的仆人老金也在人群里探头探脑,他扒住一名禁军的衣袖:“哎,军爷,刚才这位,是啥人物?”
“有话好好说,别拉袍扯袖的!”禁军挣开手,不耐烦地说,“这是铁大人,参知政事!懂吗?是东府里的相公!”
老金一拍脑门,眼睛都直了:“哎呦,俺的个亲娘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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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抬的轿子走得飞快,掠过刚刚苏醒的大街小巷,铁珩趁此机会赶紧整理衣衫仪容。他撩开帘子朝外看,发现一行人不是往皇宫内苑走,竟然一路奔向他的府邸。
马上要到家门口了,轿子才忽的一转,拐进景灵西宫的后门。
轿子到了景灵宫侧一个清净的院落,与铁府只有一墙之隔,内监将铁珩引入一排几进的大屋中。
这是一间极为阔朗的书房,里面春意融融,暖气袭人。显然地板之下凿有地龙,连通了屋子的柱子和屏风,全是空心的,虽不见炭火的一丝烟气,却烘烘地散发着无限热意。
景帝的面色并不好看,隐隐透着暗青。他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在他的头上,屋顶开了一个透亮的圆窗,大概上面覆着琉璃,清晨浅黄的阳光斜斜地透进来,卷起空气中碎金一样的纤尘。
铁珩拜倒于地:“臣铁珩见驾,万岁万万岁。”
景帝挥手叫他平身,淡淡问道:“卿家昨夜快乐否?”
铁珩没料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官家的耳朵里,但这也是迟早之事。他抬起头,温然以目光相对:“臣以为,别人或许不解,但陛下定知晓微臣此举用意。”
景帝笑容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是,朕赐你明珠之时,是曾说过要你‘做得越引人注目越好’。但你这一手玩得太过引人注目,公然将明珠赠予娼家,不怕把大家的下巴颏子惊掉了?”
铁珩眉目濯濯,透着一股什么也不在乎的气韵:“市间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流言,传起来又没有掉脑袋的危险。我可以想见,今日之后,即使宫中不再费钱买一颗珠子,汴梁的珠价也会打着滚一样翻上去。所以昨夜的一剂猛药,微臣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哦?这么说,你还是找了个上好的办法,为朕分谤啦?”景帝眉毛一横,扬声问道。
铁珩重新跪倒:“如果此时罢黜微臣,流言只会传得更狠,有益无害,所以请陛下重重治臣无状之罪!”
“无状之罪,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无状?”景帝咳了几声,只觉嗓子阵阵发紧,声音也抬高了几分,“你是参知政事,堂堂的副宰执之位!居然彻夜流连花街柳巷!还真是我天朝上国的一段风流佳话呢!”
铁珩忍不住腹诽,还不是你们一大早跑到鸡儿巷口,闹出那么多动静来,否则他们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我是什么人!
可这句话万万不敢出口,唯有额头触地道:“臣惶恐!请陛下赐罪!”
“你惶恐?”景帝冷笑道,“我看你得意得很!你这一招,可不是把朕逼进了死胡同!”他重重叹息了一声,“铁珩听旨……”
铁珩再拜叩首,匍匐于地,等待他的命运。
其实在他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反而隐隐有解脱之感。
景帝肃然道:“朕如你所愿,今天就罢免你参知政事一职。”他停了一会,又意味深长地口风一转,“你于即日起,出任中书省门下平章事,与赵峻宁并列,做我大卫朝的正牌宰相!”
铁珩瞳孔倏然放大,抬头讶然道:“陛下!”
景帝原本就是想看他这一脸惊讶之色,心中自是得意万分:“怎么?你不信?”他从书案上抓起一份诏书给铁珩看,果然白纸黑字早已写好,连玉玺都盖上了。
“卓如,”景帝终于伸手,把铁珩从地上拉了起来,“朕自问对卿家算得上解衣推食,推心置腹。却没想到,有了些许变故,你也会不加商榷,一意孤行。”
皇帝的叹息声中并没有埋怨的意味,他知道铁珩的秉性特长,正在于他的坚忍不拔。
但每人都有个不堪忍受之时。
“有一些言官,真该拉到宣德门外,脱了裤子,重重打屁股!”景帝看来也深受其害,话音里不乏怨恨的痕迹,他笑着摇头,“然而在大卫朝堂上,文官从来都是言之无罪,没有过因言获罪的先例。”
他拍着铁珩肩膀,那清瘦的身躯如同一块玄铁,又经了一次淬火和捶打。皇帝声音静下来 :“不过不能罚,却可以赏!”他把那份诏书往铁珩手里一拍,“你明日就去中书省上任吧。”
铁珩这次是真的惶恐了,忙道:“爵禄不能轻施,微臣德与才,均不配此位,万万不敢领受!请陛下收回成命。”
景帝听到这话就笑开了:“朕的话是金口玉言,昔年周成王剪桐叶封唐,尚且不能反悔,何况今天朕连诏书都写好了,焉有收回之礼?”他虽然在笑,眼中却藏着一股锐色,“这不光是爵禄,更重要是朕的态度。”
皇帝双手笼在袖中,十分安静地继续说:“朕就是要以此举昭告朝臣:你,朕用定了!军务之改也绝不会停,他们尽可以上书弹劾,说什么也没用,不信就可以继续试试!”
“陛下,”铁珩无奈分辩道,“您也不能每次出了这种事,就趁机给我升官吧?”
“怎么不能?”景帝挑眉笑道,“虽然你现在已经官至一品,但朕还可以叫你开衙建府,做太子太傅,或者封做开国侯,开国公!再不行,就将朕的皇长公主嫁给你做夫人!”
铁珩吓得连忙跪下:“陛下!”
景帝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了,朕知道你业已成婚,糟糠之妻不下堂,许婚之事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收敛了笑容,神色愈加坚定,“但前面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如今整理军务初见成色,北疆与北鄢的灭国之战又马上要开始,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是谁来对付你,就是奸恶小人。”
一番话说得铁珩好一阵惭愧,他昨夜之举太任性而为,更有些自暴自弃之意。没想到景帝对他还是这么信任,仍旧厚爱和重用!“陛下这么做,更是叫臣惭愧无地了。”
“愧什么啊?再过几天,你去鸡儿巷的这一段佳话,说不定连话本都出来了。”景帝调侃道,“这也不错,叫天下人看看,我大卫的宰相也可以风流可喜,不全是闷死人的老学究。”
铁珩只觉脸上热烘烘的,想是连脖子都红了。
景帝抬起脸对着天窗灿烂的晨光,悠悠说道:“说起话本,朕以前读过一段传记,传闻战国时燕国太子丹请荆轲谋刺于秦王,治酒宴于华阳之台。有美人鼓琴娱客,荆轲见她两手纤柔如玉,赞叹道‘美哉手也!’酒席散时,太子丹以玉盘赠荆轲,里面就是那双美人的断手。这故事虽然太过血腥,但有一点没有说错:朕为了收回幽鄢八郡,对卿家兄弟二人,以至北疆三十五万将士,也是无所不可,无所吝惜。”
铁珩只觉心头一阵酸热,喉头一哽,几乎落下泪来。
“不说这些了,”景帝在屋里踱了两步,把手放到一棵柱子上暖着,“卓如啊,这间书房虽然暖和,可是吃喝全无。朕今晨起得早,连早膳都没用,你这个做主人的,总不能眼看着朕挨饿吧?”
铁珩伸袖擦了擦眼,一时摸不到头脑:“什么主人?”
“这间书房,是朕刚从北鄢回来时住的,久已不用,因为彼时经常寒疾发作浑身疼痛,所以屋里弄了地龙火柱。你宅子里面那间敞轩夏天还好,冬天就太阴湿了一些。从上次有人烧了你的房子,朕就叫人修葺整理,又跟你府中的长史李立清谋划好了,把两个院子连在一起。今日卿家封相,正好做烧尾之贺。再说,北疆决战在即,有多少兵马钱粮的生死大事要办,这里地方宽绰,也方便好多。”
铁珩忍不住心念百转,上次那个“夜入帝居”的官司还没闹清,现在抬手又送他一间书房,这下岂不是更加百口莫辩。
哎呀,随便吧!岳朗经常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铁珩忙走到门口,扬声道:“来人!”
再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芊芊!看来芊芊早知道景帝要来,全都准备好了,她端着一个食盒,丫鬟小竹手中提着一只小泥炉。两人进了屋,迅速把个敞口铜铫子架在炉子上,不多时只听咕嘟咕嘟水响,散出满屋食物的香味。
芊芊盛了一碗,跪着捧给景帝。
“好香,”景帝吃了不由连连称赞,“这是什么,朕觉得比尚食局的玉料馉饳儿还好吃些。”
“回官家……”芊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这是鸭汁馄饨,从莫州回京之前,有人千叮咛万嘱咐,教会了妾身怎么做。”
“果然是家有贤妻。”景帝笑道对铁珩说,“卿家既然不肯尚公主,再过几天就是十五,叫你娘子入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铁珩忙带着芊芊再度谢恩,心中却越发忐忑不安。
一代帝王,对他如此的恩深义重,铁珩啊铁珩,你将来又要如何回报,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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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几天极为忙乱,每天都有无数人登门拜访,还有许多无法推掉的欢宴聚会。
李立清把书房全搬到新址,连洗心亭中那个被他踢得半残的幽鄢山水沙盘,都原样不动地搬到了南窗之下。
新的书桌旁边,还多了一个专供信鹰栖身的铁架子,日光透过头顶的天窗照下来,在书桌上落下流波碎锦般的光。
铁珩在此时才看到岳朗的来信。
白绢上用浓墨画了一个小人,只是将将能看出个人的样子来,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大概是把宝剑,加上满脸支叉的大胡子,奇形异状不可名说。
多亏岳朗在下面注明:此乃钟馗也,一柄宝剑斩妖除魔,可以震慑百鬼。
铁珩忍不住笑得伏到了桌子上,想着回来一定找人,把这张烂到家的钟馗驱鬼图裱了挂起来。
他打开那一晚从鸡儿巷带回来的纸包,把那些牡丹饼、金丝梅,蜜煎的细料馉饳儿摆了一桌。每一种都掂掇半天,这个觉得太沉,那个又不是顶尖的好吃,一会拿出一块糕,一会又放进去两颗沉香豌豆枣……换了又换,掂了又掂,最后才细细包裹好了,用皮绳牢牢跟送信的铜管捆在一起。
他满含歉疚地说:“飞翎,我知道你的力气足以抓起一只黄羊,这些比一颗羊头可轻得多啦!你受点累,带去给他好不好?”
飞翎侧着脑袋,扇了扇翅膀。铁珩赶紧替它整理羽毛,安抚道:“比信是沉了一点,就带这一次,行吗?”
飞翎金黄的眼睛眨都没眨,居然看得铁珩有点赧然。
从汴梁到蓟州,那么远的路,整天送信还不行,还要带汴梁小吃飞过去送给岳朗,他实在感到愧对飞翎。
“立清,立清!”铁珩赶紧叫人,“快叫厨房准备生肉!”他又端起自己的茶杯,叫飞翎在里面喝水。
闻声而来的李立清不禁看得肉疼,那是上好的小龙团茶,全天下一年不过产三十斤,居然拿来喂鹰?
飞翎却不管什么小龙团、大龙团,一颗茶饼值多少钱,头扭到一边,一口也不肯喝。
铁珩没办法,只好亲自带它去厨房,找了最肥美的生羊肉喂给它,加意讨好。
李立清哪有空理喂鹰这样的琐事,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当务之急就是跟几个教习嬷嬷,教芊芊进宫觐见的各种礼仪。着重要练习拜伏和走路的姿势,说话时嘴角含笑的角度,如何喝茶,如何端水,如何优雅地转身,怎样裙角不扬,迈过大内殿宇那些不低的门槛。
人少事忙,李立清的眼睛都挣出了红丝,嗓子也哑了。
芊芊却还是很淡然:“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丫头,所有人都知道。强要装成大家风范反倒不像,不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反正我只会一套礼仪,叫我磕头就磕头,不该开口时就闭嘴。”
铁珩拍了拍李立清的肩膀,微笑道:“我看芊芊已经准备好了,立清你也歇歇吧,明天肯定不会出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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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绝早,芊芊就盛装打扮,内着素纱中单,外服青罗绣翟大袖衣,黼领朱袖,头戴一品命妇的九钗九钿花钗冠。这一身正装打扮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弄好,越发衬托得她冰肌如玉,清冽端庄。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铁珩和她一起往宫门驶去。
铁珩见她在赤金五彩额冠之侧,仍旧簪上了邢襄送给她的金钗,不由一股歉疚之情油然而生。
芊芊真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从日常生活里他那些极细微的动作中,知晓他厌恶脂粉的香味,所以即便是今天这样隆重的场合,也只是淡扫娥眉,用花汁点了下嘴唇,几乎算得上素面朝天。
“芊芊,实在是委屈你了。”他轻声道。
“委屈?”芊芊一双秋水明眸带着疑问,从他脸上扫过。
“本来我想的是,离开莫州那个是非之地,进京安顿下来以后,就可以与你和离。没想到,我的事,一次又一次把你牵扯进来。”
芊芊微微一怔,旋即盈然笑道:“哪里说得上牵扯?要不是这个做假的夫人,我一辈子哪能穿上一品夫人的花冠翟衣,戴得了皇后给的东珠珠链?”
她虽然语笑盈盈,声音里却藏着一种异常的安静,似乎眼前的繁华与恩宠,只如水流花落,没有丝毫入心。
铁珩既疼惜又感激:“总之要谢谢你。”
芊芊忽然抿了抿嘴,笑着问道:“大哥你一直不曾娶妻,可是被人伤了心吗?”
“我?”铁珩淡淡一笑,叹息道,“我哪里还有心啊……”
临近宫门,芊芊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铁珩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紧张,在她手背上安慰地拍着:“没事,太后与皇后,都是温婉大气的人,绝对不会为难你。我就在宫外,等你出来。”
芊芊郑重地点头,头上的博鬓,垂珠,领约,耳珰随着动作一起摇动,闪烁非常。铁珩将她扶下车:“大哥,”芊芊的声音都有些发颤,颊上贴的珍珠翠钿随之明灭,仍然不失华贵秀美,“我去了。”
铁珩站在车旁,目送这不及二十的如花女子,由内监陪伴着缓缓步入宫苑。于他们两个,假凤虚凰至今,惆怅未必是忧,微笑也未必是喜,没有人憧憬前路尚未遇到的知己,却始终都忘不了心中的那一人。
卫景帝文和十一月十五,平章事夫人沈氏觐见,太后特赐脂粉钱十万,皇后赐蜀郡灯笼锦五匹,金宝钗钏十副,沈氏并获曹国夫人的封号。
这一场买珠的风波,以铁珩封平章事,妻子封曹国夫人而告终。
国朝丞相在鸡儿巷一夜风流后,直接封相的传闻,真的被变成了话本,成了汴梁瓦舍中最受欢迎的段子。而畹华阁的楚兰言,也因为这段香艳的流言,一跃而成汴梁城中名声最盛的花魁。
尤其她在冬至日举行的花朝之会上,戴了一支镶着大颗东珠的珠钗,流光溢彩,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红的目光。
不管是勾栏里的花魁,还是豪门中的贵妇,哪一个女人不想买颗东珠打造首饰?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为了赚钱不顾性命之人。早有些亡命之徒,不管卫国与北鄢交战,携重金潜至混同江畔,就为了能从珠农那里买到东珠。
边关路远,等京城各种的消息传到蓟州,已经快到新年了。
岳朗的来信还是只有一句话,字迹板正无比,像用尺子量着画出来的:“放浪形骸,偶一纵意,亦是佳话。更何况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写信的白绢里也包了三枚略显干瘪的果子,咬一口,一股极酸的汁液直窜舌底,酸得简直令人睁不开眼。
铁珩一边丝丝吸着气,努力吃着这颗未加一点糖的干杏,一边摇头苦笑道:“这么大老远的,还不忘了胡闹!”
莫州院子里结的杏子,真是酸到了姥姥家。
ps:本章回目名来自这样一句话“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这意思就是:皇帝给你官做,发你奖金,固然是无边的恩惠;老子摘你乌纱,扣你薪俸,甚至砍你狗头,也同样是天大的恩惠,你照样得叩首谢恩,五体投地。
TBC
(无戒90天写作成长训练营)
忽然想起雍正的一个朱批来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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