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场离奇的梦里醒来,脑袋昏昏。
沉闷的空气,浓得搅不开。光线隐隐,透过帘隙照亮屋子。
这是间老屋子了,摆设的都是老物。正对面,清水墙上挂着一面钟,隔一尺是奶奶的遗像。那老照片里,她笑得慈祥。
指针迟缓地挪,正指向10:30的位置。
“又没赶上趟……”我心下惶恐,坐起,呆呆地拥着衾被。
窗外的车流和人声已搅合一处,燥燥地滚来。清晨已在浓烈紫外线下消散无踪。
上午10:30,白日像一头伺机的猛兽,正伏在窗口。
半晌,楼道里一声咳嗽,随后门锁缓缓响动。
我便知是爷爷回来了。
“起晚了?”他探头进了屋子,话音里的心情很好:“才十点半,还能赶上后两节课。”
我的心弦紧了紧,但手脚仍然挪不动。
他笑问:“该是作业没写完?不敢上学去?”
我脸上发热,也不答话。
“多大的事?今天就在家里玩,明天再上学。”
他笑眯眯的,摘下头上的灰布帽,卸下肩上的黄布挎包,一股脑搭在窗前的书桌上。
“哗啦”一声,窗帘收起。烈烈的日光像伏击的野兽,猛地一跃,落地时却滚成了一只柔软的大猫,扑在我的怀里。光线刺花了双眼。
听他如此说,我心里宽敞,身上添了些劲,拖沓着离了被窝。
“爷爷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又回来?”我问。
他道:“国画自乐班要收作业,我偏少了一幅。都这么大岁数了,被老师数落不好看。”他从布包里掏出笔和画卷。“你手快,赶紧帮我凑一幅出来交差。”
我摇头道:“是你要学水墨画,我又不会。”
他叹了声,说:“我右手打颤得厉害,画不好了。”说着,抬起右臂做证据。
我惊觉,面前的已是个枯瘦的老人了。他的佝肩勉强撑起松垮的青蓝衬衫,背驼了,显得胸膛虚空,衬衫下摆晃晃荡荡。那几枚脑血栓已盘踞多年,他的手脚大概渐渐不好使了。
一瞬之间,我猛地长高了似的,有了大姑娘的样子,道:“好啊,我来画。”
见我答得爽快,他忙拉我到书桌前坐下。
他抖搂着帆布袋,抽出画纸。那宣纸展开后极大,覆盖了大半个桌面。他又掏出一块沉沉的砚,压平纸张。随后,缓缓摸出两柄秃头旧笔,又摆出两根新的金尖小紫毫,都搭在笔架上。最后,那只颤颤的右手从空悠悠的布袋里掏出一瓶墨汁——不过是文具店常卖的廉价货,谨慎地立在白灰窗台上。
瓶上的标牌已扯掉了。那光秃秃的黑塑料瓶,在烈烈日光下显得颜色虚浮。
我拣了一根紫毫细毛笔,探身去够窗台上的墨汁瓶。
他道:“别碰我的瓶,用你自个儿的那瓶去。”
“我不学画,哪来的墨汁?”
“有的。”他指指我的挂在椅背上的书包,坚持道:“刚才我就见包里有瓶新的”
我听他这么说,就背手向书包里摸。手没伸到一半,指尖就探到一滑滑凉凉之物。扭身一瞧,在化学课本后,果然有一瓶簇新的墨汁。
瓶身光溜如墨玉,瓶嘴是正红色,好像只玲珑的红嘴山鸦。我怔怔地盯着这只山鸦,想不起它是何时钻进书包的。
怔了许久,当红嘴山鸦还原为墨汁瓶时,爷爷已替我调好了墨,沾饱了笔。那墨汁瓶也被立在窗台上,与那旧瓶并肩,一新一旧,一老一少。
我面前是无比开阔的纸面,午日高悬,微风徐徐,眼底白光光一大片,真是茫茫然。
“该画什么好?”
“题材不限,画什么都行。”
我没主意,说:“爷爷,把你画好的那幅拿来,我参考一下嘛。”
他摆了个鬼脸,嘟囔着:“人人都画得都不同,有什么好参考的。”
虽如此说,他还是将成画叠铺在白纸上。这成画泛着旧黄,尺幅很小,却绘得满满当当,都是绕来绕去的细线条。
仔细辨认,能看出正中画着工厂,歪歪扭扭地勾勒出数架大型机械。工厂背后是一片遥远的农田和房舍。接连厂门,画了密密匝匝的平房,用粗浅的渲染技法画了炊烟。近处,一个妇人躬身做饭,四个孩子在门口玩成一团。远景里是个操练场,中间歪扭地立着个细杆,军旗飘舞……
我没看两眼就笑起来:“爷爷,水墨画咋能这样?简直是线条儿童画嘛。”
他见我笑他,卷了画纸,搪塞道:“就是个爱好嘛,凭各人喜欢,也没说一定画出什么名堂。”
“哪能这么随便就画?”我抿了抿嘴,念叨:“要画什么,怎么画,表达个什么意思,这些总得一一想透了才好动笔。”
他笑道:“哪里有功夫考虑得门门清?谁能有这么多时间?总得先下笔,才知道画什么、怎么画呀!”
他见我还犹豫,便催道:“画就是了,先下笔再说其他!”
“真这么简单?”
他在耳畔催促道:“别犹豫,动笔吧!”
做任何事,大概都一个样。
动笔之前,犹豫百般;笔一沾纸,一了百了。
我在正中画了个人,扎上辫子,背上书包,是个女学生模样。画完瞧瞧,自觉画丑画胖了,但已下笔无法更改,也就认可下来。
“自画像?”他笑起来。
我不搭言,喃喃道:“火车怎么画的来着?等考上大学了,总得出门见识一番,离家越远越好。”说着,笔下急急勾画起来。一条丑丑的火车长蛇般横穿纸面,一头是繁华都市与大学校门,一头是家乡小城与亲友旧影。
“好家伙,小丫头倒见世面了。”他在一旁啧啧称叹。
“可不是嘛。”我悬笔品评了一番,心下满意。
待到又要下笔,好像有人忽得上紧了发条。
手里的笔开快车似的一往直前,我被拽着飞跑起来,屏了口气。恍惚中听他赞了几句,我也顾不得搭言。
眼前有东西南北各式浅尝辄止的学问,脚前有横竖上下数条猛冲直撞的路程。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美事乐事,也遭遇了不少一言难尽的糗事憾事。那年玉渊潭春花灿烂,那年圆明园残月如钩,怎是一双拙笔能画尽的?
他见我笔下恣肆,大概颇为欣慰,竟然在一旁自顾自地背起了毛泽东语录:“你们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
陈腔滥调。这话与“鹏程万里,前程似锦”的吉祥话通属一路,谁没有听得百遍以上?
我虽不屑此类吉祥如意话,但心里大抵是相信的。
谁能不信呢?呵,七八点的太阳,好个清爽自在的晨光!
正是无累无挂的年岁,世界既是我们的,星辰大海也不是痴话。我拍拍翅膀,从不为天空忧愁。清晨的天际线,旷廖的远方,这等潇洒,岂是白纸黑墨能呈现的?
只顾挥洒,直到额上冒出薄汗,我才住了笔。原来窗外盛暑燥热,日头渐毒,那清晨的爽气似已消散。
钟表正指向10:30的位置。
悬笔看画,我才发觉洋洋洒洒,真不知画了一团什么玩意儿。
但见线条稚嫩,歪歪扭扭。固守的东西,纠缠一处,拆解不开,不知旁人能否看清;起兴的事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痕斑斑。笔下忙碌着,画得满当当,但少了谋篇布局,越画越逼仄,拐进了纸角。就好比围棋对弈,死磕在边角,眼看做不出眼,即刻憋死在此。
我忙扭头求助,想听听旁人的主意。但他只顾凝目微笑,观棋不语。
我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补救,越补越心惊。
何以至此的?
清晨,世界还熠熠生辉的时候,群鸟起飞,直指天际。我也一样,只没想到,在半空兜转一圈,却累得扑腾到一棵矮树上,稍一抖擞,落了一地鸡毛。
我大吃一惊,这莫不是我的羽毛?刚巧地上有把谷子,几只母鸡埋着胖头,正急急地夺食。我见此,又慌又怕,竟如筛糠一般。
还能怎么补救?世界是我们的,但到底是不是我的呢?
走到今天这步,是努力不足还是人命有别呢?
或许都有吧,我说不清。
工作,说不上热爱,看在工资的份上也不拒斥,先做着吧。本质上,我只是个灰扑扑的螺丝钉,从一架机器上卸下来,拧上另一架机器上。一架波音飞机上的螺丝钉,也只是个螺丝钉罢了,不至于厚颜无耻地炫耀自己的飞翔。这世间,寄情长天的大鹏鸟还是有的,从从容容扶摇直上九霄之外。但目前为止,我只是个雀子,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蹦跶蹦跶。
爱情和婚姻,又是另一团乱麻。一个是激情,让人头脑发热,陷入短暂的激动,但终不免偃旗息鼓。另一个是稳固的财产和生育制度,不亚于公司合并的决策,少不得稳打稳算。我嘲笑自己,想把短暂激情和稳固制度绑在一起的念头有多愚蠢啊。笑有什么用?这个念头是锚,把我的船泊在岸边。等待吧,也许真能遇到那样的人。遇不到呢?也顾不得别人怎么说了。
我停滞在茫茫然的观望期,没有明确的喜好,也不强烈拒绝。就这样顺水漂着摇着。观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渐渐害怕,怕什么也等不到。
“下笔吧。”他终于开口,“停在这里可哪里都去不了啊。”他的声音空悠悠的,仿佛隔着一层塑料薄膜。
我心里一紧,身上却又乏又怠,依旧停滞在此,画笔悬在半空。
他又说:“才十点半,大白天的,赶得上趟。如果实在赶不上,大不了不赶呗,凭各人的喜好,怎么样不是个活呢?多少人都活过来了。”
我嚷起来:“哪能随便活呢?总得想清楚活着是为了什么吧?得明白怎样的生活是好的,值得过的吧?否则……有什么意思呢?”
他笑道:“哪里有功夫考虑得门门清?谁又是想明白后才过活的?总得生活着,才知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坏,才有办法把坏的过成好的。”
沉默一阵,他说:“先下笔吧,时间从不停的。”
我怔怔的。
生活可以停滞,但时间从不等待。我又叹,其实,人终究也无法久待的。
两年前,爷爷离世,我成天加班,哪里有假可请。
夏天热,发丧很快,人就这么没了。等到过年,我回到家乡小城。老屋依旧,人去无音,墙上多了一幅放大的相片,没有一点现实感。我才恍惚觉出时间的残忍性。人呆立在河岸上,逝水卷着我曾珍视的人事,滚滚远去。而我仅是观望着么?
风吹窗帘,热浪习习,又回到童年里漫长的春夏。那时面前还是白光光一片空纸,连墨汁瓶还崭新如红嘴山鸦。
而此刻,纸张的右半边已基本画毕,右下角被纠绕的线条涂满。已然如此,我还在执意留在此处,妄图描描补补。
“下笔吧。”他说。
对,下笔吧,还有大半的空白呢。我自说自话,伸手去够窗台上的墨汁。
谁知骤然起风,风鼓帘动,“呼”得扫过窗台。
两罐墨汁齐齐倒下。
恰巧我的手正在瓶口,一把扶住红嘴瓶,握在手里。只觉分量轻了不少,原来墨汁已用去四分之一有余。再看那旧瓶,飘忽忽被吹得掉下台去,发出“哐”的空响。我忙蹲身去捡,恍然发现,瓶中已是空空无物了。
爷爷的墨汁用完了……
我蹲在地上,像是被人猛得掴了一掌。我这是在哪里?一种非现实感浮起。
我回头看向他,他也正凝视着我,目光沉如深海的重锚,嘴角抿着,等待着。
我喉头颤抖,看看地板,又站起身看那床和柜子,它们渐次融化,混为一谈。再看墙上,钟还指着10:30的位置,丝毫未动。旁边是奶奶的遗像,一个慈祥的老妇人。
我再看他,他已凝住了,凝得像一张定格的相片。
在脑海里,水面渐渐浮起现实的轮廓。等这轮廓彻底浮出水面,我的泪滚了下来。
他终于等到这一刻,会意似的,笑了。
这一笑,抖掉了许多沧桑,露出当年的模样。那时血栓还未成型,他走路说话都很铿锵。
他爽朗地说:“先下笔吧,慢慢来,才十点半而已。”
我已难忍哽咽,口中念叨:“我们都好,别挂心,在那边你们也要好好的,好好的……”
片刻,又惶惶然问:“真的有‘那边’吗?”
他笑着,没有答案的微笑。四周渐次透明。
我赶着问道:“还能再见面吗?”
他已慢慢陷入了弥散的光芒中,脸庞模糊了。
一个梦,我怎会不知。这人当真是回家的爷爷吗?还是……我在梦中召集了沉没的记忆?
梦境清浅,转眼破碎,容不得我思索。
冲着那片光芒,我大声喊道:“要常回来啊!”
隐隐中,我似乎听到了回答。
“血脉相连,又何必相见呢。”
醒来时,枕巾已沾湿大片。我划开手机屏幕,正是上午十点半。
新一年的新一天,窗外艳阳已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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