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开会,自东向西飞越美洲大陆。置身于数万米高空之上,与日常隔绝的时间里只有被事先设定的唯一内容,特别适合看书,发呆。应了庞白在手中的书页里说的:
“放下杂念,忘记烦恼,让身子更轻,翅膀更矫健,让飞还原为飞。”
我生平读过的现当代作品屈指可数。受古典文学专业的限制难以顾及,或许可以当作一种托辞,其实心里觉得现当代诗文逻辑化、概念化的痕迹太重,且大多言尽而意竭,没有太多可读性。直到最近才认识到,浅陋的并非“现当代诗文”,只是狭隘的自己。
起初读庞白的作品完全出于被动。那年到北京开会,蒙桂林“纸的时代”书店抬爱,有意趁我在国内安排一场我的长篇小说《合欢牡丹》的发布会,邀请了数位广西名作家参与。我去国二十余年,对广西文坛并不熟悉,如此一来必须恶补诸位嘉宾的创作情况。无巧无不巧,读到庞白的《唐诗散章》,也在半空中,从北京飞回桂林的航班上。
这一组系列散文诗以唐诗名篇为素材,庞白将自己植入原诗的情境,与前辈诗人们隔着时空,同题吟咏。他反复琢磨原诗的意象,又扩展了这些意象;他辗转体味前人的情状,却并不局限于已被格式化的理解,比如他与李白同题的《玉阶怨》。
李白的原诗,拟南朝齐国谢朓的旧作,描摹一段初秋夜半,一个深宫弃妇的孤独凄清:“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画面中女子长久伫立,长久无言,一直照耀着她的秋月也无言。李白冷眼旁观,写来似乎无动于衷,文字散淡,起承转合之间却弥漫着遍地幽怨,连夜苦楚。庞白再拟李白之作,远远看着这幅古老的画面,让长信宫中渴望被看见的孤独等待发出了声音,在月下阶前喃喃自问:“深秋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是沿着红透脸的枫叶还是落尽黄叶的梧桐到来的?”
她已经那样伫立了很久,她心底的声音如露珠凝结在阶前,她迷惘的自问注定无解,也不需要答案。所以庞白从这里一笔荡开,原诗里具象的人、物、事都虚化,只有益发清冷的等待:“深秋里,日子因为思念显得漫长,岁月因为思念显得迷惑。”他用一个诗人的敏感,将夜凉露重、罗袜知寒、垂帘惜月的意象揉碎、重组,拎出了“时间”的概念。时间在李白和他之间,在远古与当下之间,“如地上的水渍,无影,无踪,让思念之情无所托寄。”“只能如风,如云,如天上那轮的秋月,浩大,明亮,年年依旧,岁岁无语。”
于是长信宫中遥远的、个体的、女性的怅惘,渲染成恒古痴情的难状之情、难言之隐,扩展成庞白对人情世态,对所有生命里的无奈与失落,一声深长的悲悯叹息。这一组散章三十余篇,以古证今、借古论今,他的《孤雁》比杜甫的还要倔强决绝,他《听弹琴》比刘长卿更随性,他的《送魏二》完全拆破了王昌龄走笔的轨迹……或嫁接融合,或改写,补续,庞白通过联想、影射和对比,完成今古场景交错、意象置换,用现代化的自省、自问和自白翻新了古老的素材,同时赋予现代语言传统的蕴藉,现代的盐或糖化入古典的水中,与原作形成同题复调的表达效果,不着痕迹而意味深长。
自桂林发布会上相识之后,我们彼此之间文字上的交流多了。庞白以诗名立于文坛,却不仅写诗和散文诗,也写散文。他习惯于以诗歌表现手法驱使语言,即便写散文也很少用长句,短小精炼,用清晰的、快速的节奏约束强烈的情感。有时候,他谋篇构句的这种节制足以令读者费尽思量,比如“唯有山川可以告诉”。他说这是新书的书名,也是书中一首诗的题名。可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啊,我追问:“唯有山川可以告诉什么?告诉谁?” 他只笑而不答。
数月后我读到这首诗,才知道完整的诗句:“唯有山川可以/告诉我们/它的沉默。”诗句是完整了,诗情却益发节制。山川用“沉默”如何“告诉”?“掠走”了“我们静的时间/乱的生命/激流般的对视”之后,山川怎么可以“沉默”?为什么要“沉默”?如此霸道的“山川”如此冷峻的“沉默”怎么能成为“我寻找到的唯一慰藉”?带着这首诗节制的余韵,翻检《唯有山川可以告诉》全书,追寻庞白走过广西各地留下的足迹,才明白山川或江上湖边、古城老镇、村头海滨……不同的地点方位,构成一个本真的,客观自然的复合生态系统,广义的“山川”。他一旦进入,立刻与世俗的现实剥离,肉身无拘无束,且似乎具有万千变化的超能力,可以去和这个系统中的万物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元宝聚精气,催生一座山。元宝山中挺起一棵树,/又一棵树。”
“猫儿披青绿衣裳,站立云雾中,送漓江和资江远去。”
“这株柳树,那么老!它站在遍体鳞伤中。/它满身皱纹里,有瓷器破碎的声音。那清脆的声音,如细雨,在天地间纷飞。”
“而我们还没来得及感慨,水中的叶子,已若炷炷青烟,完成沉浮,各自入禅。”
庞白非常擅于将物象拟人类比,从细微处着墨,遣词造句并不堆砌辞藻,不晦涩,却相当考究。营造出充满新鲜感甚至是陌生感的,“诗化”的自然存在,如水晶帘下望秋月,分明是实景实物,又超越了实景实物。苍穹之下,“山川”是一个由人、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组成的有机整体,万物生机蓬勃而万物于他皆有深情。他不是宇宙的核心,他的自我存在与万物互为主体,彼此协作共生。他凝神细听“山川”的款语温言,体味一草一木的心灵象征,一村一镇的历史渊源,一地一景的文化精神。同时手不停挥,对自然的赏爱、依恋之情,全方位地浸润于字里行间,遥接建安文学的“抒情”旨归,为他作品中诗性的张力提供了内在的支撑。
“山川”是他抒情达意的载体。他身在其中斟字酌句,或悲或喜都不声嘶力竭,也少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抹时隐时现的灰色况味。有时在花山壁画上,有时在南湖边柳树下,有时在杨美古镇的石板路边……这一抹灰色并非来自于眼前的自然风物,而是他茕茕独行,内心深处属于过客的,“与世不相遇”的巨大孤寂:
他在风的声音里评判:“美,从来不会无声无息、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他激活了漓江边“九马画山”上的那几匹马,却驱使它们奔向决绝:“圆月高挂,而冲锋在即——/九骑,即全部。/轻生重死的九骑,大风一般,要掳走光阴!”
面对山中杜鹃盛开的忘我,他连赞叹也是灰蒙蒙的:“它们有幸站在高处,站在大明中,目送季节中所有扭曲的光阴远去,然后迎来属于自己死亡的荣耀。”
这份上天入地的孤寂,几乎无孔不入,沉淀出诗情诗意里思想的份量,围绕的核心是“时间”。庞白似乎对时间的概念特别敏感。“岁月”、“光阴”、“时光”、“季节”之类的词在书页里频繁出现,在这些词语之外,时间也依然一边造就一边摧毁,一边催生一边消弭,无声无息,无色无相,而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令人无可奈何且无可推诿。如秋夜白露,阶前的人伫立越久,夜越深,就越能感觉到那种逐渐逐渐浸透的寒凉,从脚底的罗袜一直窜上心头,时间浸透“山川”之内所有存在的,现实的微观意象,与所有失去凛然相对。鲜明的反差,沉重的落差,共同建构出天地悠悠,广阔无垠的历史纵深感。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古往今来,人类不断回到“山川”之中寻求母体的生存滋养,永恒博大的“山川”或许足以“慰藉”人类的渺小与脆弱,却也无法逆转其渺小而脆弱的宿命。于是洞悉一切的“山川”只能沉默,庞白对人类普遍精神生态的关注随之显现。他的苍凉的灰色基调不是私己的,个体的儿女情长,而是自屈原以降,从外部世界进入人类心灵的共同路径,共同情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悲悯的诗心今古相继,庞白完成了与前辈诗人们不同题,而共神韵的抒写。
但是,如果今天的笔尖下流淌的仅仅只是唐宋的余绪,恐怕也难免落入泥古的陷阱。回归“雅正”的传统并不意味着倒退,借鉴经典更是为了当下的发扬。所以庞白跨越时间维度的“山川”视角,最终并没有归于避世的厌倦,或者结束在颓唐的虚空,而是恰恰相反。他的苍凉总会不可思议地旁逸斜出,转向万家灯火的人间,看到“开合有序的迷茫中的蓬勃”,看到“银光万顷,其中一缕,源自我们额头!”之后,他空灵、跳跃的语言文本回到人与自然繁复多重的彼此观照,认知的独一性、表述的审美性与思想的开放性相得益彰,获得文学诗性的自持效果,即以人性为基调,见证人性以及人类的生存环境,不批判,不干预,“让飞还原为飞”,只构筑一个属于自我的存在理由。
再之后,我在数万米高空之上,只好感慨,原来好句并未被前人写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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