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日白雪纷纷扬扬落时,程长青念叨着这冬日何时是个尽头,实在怕是酒瘾犯了,我心里这样想着,擦拭着玉口杯边说,“师父我们也好些时日没下过山了,要不一同到去年下山偶遇的那间竹林酒馆尝尝鲜?”
“……”程长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端起玉口杯轻饮一口白茶,忽而笑道,“好啊。既然小伢想去,那为师肯定是要答应的。”他心情不错的时候有了醉意便会叫我小伢,平日里需我帮忙做啥就又吆喊长乐。
虽然跟在程长青身边这么些年,但太多时候我都难以捉摸他,不知道他斜悠悠倚在桃树上望着笼着薄雾的桃花山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旁人提到他好像都是懒得提起的样子,我有时候也在想我的师父根本就是个大酒鬼。但,也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这浮生万物都是错的,只有程长青是对的存在。
我与程长青说好就定在雪停的日子下山。倒是顺应了我的心意,那雪像是通人性,第二日天上鸟群归家的时分便停了。我兴冲冲地边往庭院那边跑边喊程长青,“师父,师父,雪停了,雪停了,……”
脚步还未踏入庭院里,便和正踏出门的程长青撞了个满怀,他笑着摸了摸我还没及他肩膀高的头,“小伢多大了做事也总是冒冒失失,还是个孩子啊。”
“师父我都当你徒弟四年了吧,等到桃花开,过了四月的生辰我可就十六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可都是婚嫁的年纪了,哪里还是孩子,师父怕是老糊涂了。”我反驳道,其实程长青的年纪应该不大,却总是有着倜傥沧桑的味道。
“小伢怕是想嫁人了是不?这次下山莫不是……”程长青坏笑道。
“师父你再乱说我可要生气了,我一心向道,潜心修炼,不向师父学习也要向长老看起,盼有朝一日能渡天下苍生百姓呢。”我气得脸也红扑扑的,却是满口的正经胡话。
“天下苍生啊,”程长青的声音低得我快要听不见了,“那倒是个好东西,倒是好多人去普渡,……桃花什么时候开呢?桃花不管苍生如何四月都要开吧。”
其实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只是我大多都愿意像师父那样装作糊涂的样子。任凭世事翻覆,表面糊涂的人心里总是有面明镜,装得下这世间曾历经的心绪。
我记得师父上回带我下山的时候我十四岁,好像也是在这冬天的末尾,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路陡雪又滑,他怕我摔倒牵着我的手,山野边在这白雪茫茫里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未凋零,师父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摘了一朵放在了我耳畔,说,“我看那民间女孩子是这样装扮自己的,这样小伢可真好看。”
我憨憨地笑了,其实我有听闻过程长青之前收过一个徒弟,但是谁也不知晓那徒弟去了哪里,他从未提起过,我亦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他有时候口口声声唤着长乐,眼神却好像并不是看着我,我自在想,怕是自己不如之前那个徒弟,应当更为勤勉。
既是说好了下山,程长青也不含糊,拿了挡风雪的披风和斗笠来,还有他打酒的葫芦,正准备要出发的时候,他递过来一个东西给我,“之前一直忘了拿给你。”
是个红绳系的铃铛,可以挂在腰间,不过铃铛怎么晃也没有声音。“师父就给这么个不响的破铃铛给我啊?”我撇撇嘴说着边把铃铛系在了腰间。
“这个呢,”程长青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下巴,因为他没有长老那样长长的胡须,“是一个标识,说明呢,你就是我程长青的徒弟。”
“那可是了不起咯。”我笑着跑出门,“快下山吧,不然天就黑了,找不到好地方落脚。”
“好。”程长青笑着跟着出门,他没有告诉我的是,那个铃铛是会响的,不过程长青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那个声音了,恍恍惚惚,像是梦。
何尝不是梦。浮生若梦,万物皆空。世人行走,如路过万物生长,万物也茂盛或苍老着路过世人,所贪恋的,执迷的,种种归于空。
桃花山终年除了偶尔长老派来几个人清扫,只有我和程长青成天无所事事,他嗜酒,醉桃花,醉春风,我呢,就给他酿酒,养花,闲得慌的时候就拿起阁里唯一的一把木剑练练剑术,或是看看有关书籍。日子竟也就这样囫囵而过了。
我跑得急,风吹来还是凉得狠,却没想拦路忽然蹦出来只什么东西吓了我往后一踉跄,好在程长青在后面扶住了我,没有温度的声音,“妖孽作甚?”
我才看清这来者是只雪白的兔子,奄奄地趴在路中间,我察觉到带着丝微弱又不可忽视的妖气,那兔子受了伤,身上白色的毛沾染了血迹,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程长青嘴里念起门派里各位弟子都必须习得的收妖咒,那兔子显了人形,却不曾想是位白衣翩翩的小生模样,与我所想的温婉女子还是有着极大的差别的。
“长青道长,手下留情。”那小生弱弱开口,奇怪的是,眼神里没有一丝慌张。
程长青停下来,还是没什么温度的声音,“你认得我?”
“天下名派至高乃灵隐派别,灵隐派的孤仙长老收徒万千,道长亦是其一。”
“万千弟子你何故记得了我?说起来怕是有些牵强。”程长青笑道,却比不笑还要怪异。
“想入灵隐派的太多,得道的也太多,”那小生自嘲地笑道,“只是道长你怕是灵隐派史册里少有的越矩之徒,小生不才,当年有幸路过那断魂阁,便是没能忘了。”
“那我岂不是更要灭你口了?你说呢?”程长青的眼眸里尽是冷漠。
“什么个情况?我好歹也是灵隐派的弟子,你们怎么说得好像尽是些我不知的事情?”我郁闷开口,下山的愉悦现在也是有点糟糕。“你这只死兔子到底在阴阳怪气说些什么?”
“你不必知晓的事情。”程长青冷冷地说,挥袖离开,我自是跟了上去,那兔子小生大概是逃了一劫,对我扮了一个鬼脸跑走。我却满肚子的疑惑难以开口。
下山的一路再沉默寂静。刚刚好像听那小生说起断魂阁,我也随师父去过灵隐山几回,可并没有见过那口中的断魂阁,忽而觉得即便和师父相处了如此之久,我似是也未得他半点信任,这样想着,也没看路,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扑到程长青后背,他却有预料般地一躲,我直接跌了个趴,疼得龇牙咧嘴。
“走路就专心走,不该想的事情就不要想,”他蹲下来扶起我,“世间事千千万,难道每一件事情你都会知晓吗?”
我也不知怎了,忽的甩开他的手,“世人世事与我有何干系啊,走过这么多路自是知晓摔跤会痛的道理好吧。”
“小伢你不要跟为师闹脾气,有些事你以后自然知道我的缘由了。”程长青叹气道。
“……那好吧。”我不情愿地说,“拉我起来,我都跌疼死了。”
“下山了为师带小伢去吃好吃的好吧,吃糖葫芦,吃八宝鸭,吃荷叶烧鸡,……”
“你没那么多钱就别哄我了。”我挖苦道,“我要糖葫芦就好了。”
世事万千如程长青所言不需尽皆知,而若是关于程长青的事我有何理由不需要知道?不过来日方长我总有一日自是会知晓的。
我们下山便是长安城最热闹的集市,这个时候已经是寻常人家做饭的时分了,程长青带着我去了竹林酒馆旁的客栈要了两间房,然后点了几个菜,“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带你去竹林那喝酒,吃了就早些歇下吧。”
我开启了胡搅蛮缠,“不蛮,喝酒本来就晚上兴致更高啊,我都馋竹林家酒好些时日了,师父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什么时候你把我这酒鬼的习性习得了,不过说好了不许喝多啊,最多一坛。”
“那就走吧。”我扯着程长青的衣袖乐悠悠地走出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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