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著名作家帕斯捷尔曾说“艺术从来只有两项任务,一是坚持不懈地探讨死的问题;二是通过探讨死来寻求生”,经历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终究要走向归宿。对归宿的猜测无非有两种:灵魂不死与万事皆空。在我看来,归宿更像是宇宙间回荡着的一种声音。像《约翰福音》里的诉说的那样:“风随意吹动,你听见它的声音,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据说,当一个人快死亡的时候,会经历潮状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像大海一般汹涌。
声音在空气中振动的频率,有点近似书法的线条,有流动、停止、升起、低伏,顿挫轻重,有一种通畅的质感。“像树叶非常细微地在春天的风里颤动的声音,退潮时河滩细沙里一波一波水流在渗透的声音,新生的秧苗在初春的雨露里慢慢抽长的声音。”一种不容易察觉的温暖及湿度在空气中氤氲着,滋润着大地上所有等待苏醒的生命。而这声音映射到史铁生那里,便是回环往复,生生不息。
史铁生首先是“向死而生”的,通过对死亡的探讨来寻找归宿的存在。最著名的便是那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对生命意义的把握和领悟肇端于“死”,是死亡映照出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也赋予人生以不可抗拒的魅力。所以,死是生的前提,有生有死,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一旦死亡的压力转化成一种动力,人生的绝境转化为一种诱惑,那么他不但不会成为重负,反而会带来生命的愉悦。”他的诗《永在》是如此平静: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坦然赴死
你能够坦然送我离开
此前,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
永恒复返,现在被未来替换
是度过中的音符
或永在的一个回旋”
死亡“正如一个个音符,以其死而使乐曲生”。他凌驾于死之上,方能更潇洒地生。“正是因为死亡存在着,人才有必要使自己努力生存着,而且要和死亡生存在一起。”这样,人类在把自身变成一个答案的同时,也就有了对死亡的答案。生命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死亡,一种是生命。虽然死亡带走了生命中更美好的的东西,但我们身上依然有一种生命的力量。海德格尔曾说“生活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都得生活下去,就是这一点,赋予了生活一种基本的、高尚的意义。”因而尽管死亡存在,人们仍然选择生存,以生存来表明生命带来的各种可能性,生命虽然是虚无的,但生命中包含的未知事物可以使我们坚强地生存下去。生命不是存在于回避死亡的过程中,而恰恰是存在于面对死亡的过程之中,人只要活着就不应该逃避任何事物,不应该向任何事物低头。费希特在《通往神圣生活之路》中指出,“生命不是死亡的一种现象,而死亡是生命的一种现象。以另一种形式揭示了哲学问题的本质,透过表象,生命依然是第一位的。”的确,“生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不顾一切地留住会有将生命封闭起来的危险。自从有了这种企图,由于不愿死亡,反而将自己的生命推向死亡。相反,如果接受死亡,生命不以留住生命为目的,那么,人的生命就会因这种慷慨而走向永生。”仿佛生命不是以死亡而告终,而是通过死亡获得的一种感受。
其次,是他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寻。从归宿中看出一片盎然天趣,将一切珍贵的事物传递下去。《命若琴弦》首尾的呼应段落意蕴悠长:“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河水漂流本身就有强烈的传承与延续的意味,他们在无望中寻找存在的理由,从而超脱了对目标的狭隘追求,当投入对人类意义的终极探寻时,也就没有了不可逾越的绝境。而“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去,谁是谁”——人类生命历史源远流长,在代代相传的超越中,流淌着宗教情怀与诗意人生。这与美国作家阿尔博姆《相约星期二》莫尔教授的观点很一致,“死亡不过是走一座桥,是到远方去旅行,肉身是无法永恒的,永恒的是人类的精神与爱。”是的,“如果意义只是对一己肉身的关怀,它当然会随着肉身之死而烟消云散。但如果,意义一向牵系着无限之在和绝对价值,它就不会随着肉身的死亡而熄灭。世世代代的生命,哪一个不是‘我’呢?”肉身毁坏,而灵魂一直飘荡,“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消息,如同宇宙的呼吸,存在的浪动,自古至今,既不消逝,也不衰减。生命于是前仆后继永不息止。
史铁生听到了归宿的天音,那是灵魂百折不挠的脚步,“一切物都将枯朽,一切动都不停息,一切动都是流变,一切物再被创生。”所以,虚无的悲叹,寻根问底仍是由于肉身的圈定。肉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却忘了原是从那无中来”。归宿只不过是人生形式的转变。之后生命的一切都将在一种相似的形式下继续,似一个生命声音的中断,它让一个声音平息下来,而让另一个声音发出信号。奥古斯特·孔德说过的“活着的人越来越多地被死人控制着”不无道理,生命从这些人的永恒中汲取营养,虽然他们已经离去,但已上升到永恒的高度。灵魂包含着生命,它把生命置于它的中心,通过生存,人们瞥见了那个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生存的东西。生命通过自身让人看见了另一种生命,这就是无限的意义。
最终,他认定生命之音回环往复,生生不息。《我与地坛》结尾的思索令人惊叹,“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人世悠远,天道永恒。天行有常,一个生命的消亡预示着另一个生命的诞生。生命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她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旭日和朝阳不再有人类强行赋予它的等级意义,与其说它平等了生命,毋宁说是生命平等了它,这就是史铁生对于生命大爱的终极了悟。归宿,这样看来,是那样从容美丽,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死相依。像是漆黑的地坛里发出一阵阵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回旋飘转亘古不散。又好比“奶奶”说的“一种蚂蚁,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个球,滚过去,总有一些被烧死,也总有一些活过来,继续往前爬。”大千世界矛盾不休,运动不止,困苦永在,前路无限,何处可以留住?哪里才是终点?没有。“求其风息浪止无扰无忧,倒像是妄念。还是不要取消执著吧,只要不是毁灭,灵魂和肉身的运动必定就有一个方向。”人类永远在浩荡前行。而后,将此声音扩展到宇宙呢?那只总能自我修复的魔瓶,热情此消彼长永不衰减。“而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万古不废。”死不可逃脱。可天地间的热情岂能寂灭?《周易》有云:“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天地永远处于变化之中。宇宙不是一堆僵死的物象的堆积,而是处处充满着自在圆足的生命,奏出生命的狂歌。人便是这生生不息的传达。所有尘世之名都可以磨灭,而‘我’不死。死不过是某一个信号的终端,它轻轻地走,正如它还会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这是史铁生最恰当的态度。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都不知连接着什么,惟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或许像时隐时现的鸽哨声,平缓悠长,渐渐地靠近,噗噜噜飞过头顶,又渐渐地飘远;也许像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水不消失,浪不断灭。生命不息,海浪不止;或许像跳动的颤音,每一个音符中都有全部乐曲的律动,如同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牵系着无限存在的消息;或者像回环的钟声,宁静而欢欣,缥缥缈缈地响在天空里,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身体,一下子钻进心中。最终,它是风呼啸穿过旷野的声音。人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死亡,就好像一把悬挂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生命是利用死亡能力的总和。”生命与死亡不可分割,对死亡的反击本身就是新的死亡的诱因,而新的死亡又产生新的生命,他们组成牢固的战斗小组,彼此渗透。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所指出的那样,如果我们尽可能的肯定那些经验,就会发现,所有针对死亡而存在的方法都具有意义,这种意义,是将一种生命的对话转化成一种生命的语言。
所以,任何终结都是一个开始,任何事物的完成都不可能不产生意义。人的离开,是一种悲痛伤心与恬静美好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精神状态。设想中的桥段也许是这样的:
2011年,他59岁。雨后,他打开窗,像是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干净中略略有点儿惊讶。落日的红光在楼群的窗上炫耀,从这扇窗跳到那扇窗,仿佛在朝每一个家里窥望。他不断地眺望那最初之在:一方蓝天,一条小街,阳光中飘渺可闻的一缕钟声,于恐惧与好奇之中铺筑成无限。后在绿色的江边沉淀成一幅血红色的水粉画。那段旧日的时光被凝固在此。突然一阵风过,好似呼啸在旷野,声音剧烈,穿过身躯。天地间会飘荡起焦渴的呼喊。地坛里的老柏树,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浓荫中依旧供奉着所有的记忆,提醒着世人熟悉的气味与悠远的梦想——
“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我抬稳”。
生既尽欢,死亦何惧?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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