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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时不时会忘了我,我却爱她。她会看着楼下行人叫我名字,还有老谢的名字。老谢是我的父亲,即使他离家几年我也恨不起来。
老谢作为语言学教授,却常在课上谈论名仕家族的历史话题。前几年离开大学后整日在家酗酒,据传是个女学生家长闹到学校,大学的贴吧充斥着各种言论,教授和学生促膝夜谈......老谢辞职了,没有为自己辩护,甚至跟母亲解释。第二年,他毫无预兆提着行李离开了家。此后,母亲时常望着梳妆台发愣,上面少了我们三人的合影。不久母亲就开始健忘,一开始选择性地忘记,久而久之连我都记不起来,也许不想记起他丈夫。
我报名脱口秀登上舞台,绚丽的舞台,心却是灰色的。盼望老谢哪天能屏幕上看到我,第二天提着行李出现在家门口。然而半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雨季华丽丽地过去,天空依旧阴晴不定,仿佛山间漂浮不去的雾气。岚,老谢给我起的名字,出自《晚出西射堂诗》,夕曛岚色阴,是否印证了他对生活的态度,一点也不明朗。
老谢热衷历史,沉迷魏晋南北朝那个朝代,混乱、真实。当他讲起里面人物时眼中有光,这亮光曾落在过我和母亲的脸上。直至家里堆砌满酒瓶后老谢眼中的光暗了,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消失了。如果我和母亲不再是他的星辰,可他依旧是我们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地掐灭真的很残忍。
清晨告别母亲,她拉着我的手叫我“妈妈”,嘱咐我早点回去。抱着她瘦削的身子我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她眼里有光,亮亮的。我转身推了推眼睛,抹去她不舍的影子,心底瞬间崩溃,像无数次睡不着的夜晚,很累却并无睡意直至凌晨。我去追寻流光溢彩舞台的一点光,希望屏幕前的老谢能看到。
老谢,他怎么可以不要我们!
今天是脱口秀决赛,以历史为题材的5分钟演讲。参赛半年来,我将老谢喜欢的那个朝代几乎说了个底朝天,稿子熟记在脑海。闭上眼全是幼时的光阴,梦里会出现他神采风扬演讲的样子。老谢叫谢灵卓,思想活在那个久远的谢氏,忘了现实中我们三人的家。今天母亲精神有些萎靡,每天她都望着大门方向,等着老谢,也等着我。
舞台上声音渐远,此起彼伏的掌声突然消失去了虚幻的尽头,我眼里只剩那中央孤零零的麦克风。老谢是否有过类似感觉?是不是我没能理解他。
六朝古都,秦淮河、乌衣巷掠过脑海。他曾拉着我的手踏遍方圆的街道河流,最后留下朱雀桥上的幸福合影。
稿子上的字迹开始四处游走,我心不在焉地和周围选手聊了几句。台上叫小雨的选手讲着近代平反冤屈的历史,一种莫名的羞涩流露在言语中,这样社恐的女孩也会来参赛。她在台上的情绪有些失控,零星的欢呼声和掌声传来,我瞬间没那么紧张了。一直积极向上的我,曾拼尽全力迎接那场分水岭的中考和决定命运的高考,此刻也是。不清楚自己在证明什么,只知道不能停下来。
老谢这是半年都没看电视?倘若看了,估计早就回来了!
加油!谢岚,别忘了,你的偶像可是竹林七贤的嵇康,内心为自己鼓劲。
嵇康!等会我准备聊聊谢安。谢安石已无缘目睹嵇中散的风采,生不逢时。谢家,老谢久远的家族。六朝古都夕阳斜照下乌衣巷里的风流名仕,尽管堂前燕已翩飞在寻常南京百姓家,可那秦淮河边的巷子里,渺渺陈迹曾经真实显贵过。今早出门阳台上夏花开得虽艳,在空调外机的暖风下摇摇欲坠,仿佛风雨飘摇的西晋朝廷即将分崩瓦解退去江左,又神似北宋泥马过江般的迁都。
谢安石的风流绝非空花,实实在在如春日绽放的娇艳生命,华丽真实。
轮到我了,在后台换上隐形眼镜,无聊时看看贴吧,很多关于我不戴眼镜像整容后的言论,那我就成全他们。我笑着挥手走上舞台,握住麦克风时心跳有些剧烈,将几根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闻着清晨洗发水的味道直面镜头,仿佛老谢在讲台上的样子。
“安静,安静,前几次讲到的正始之音,里面的男人没忘吧?忘了就麻烦了,帅哥阮籍会来敲开你的窗,赖在你榻上不走了,还有,那些名门王家的才子们……”
“今天想听什么?决赛有点紧张,来点掌声鼓励下我!”清一色的拍手,气氛再次高涨。
“可以啦,谢谢大家!那我今天说说成就卓越的谢家风流名仕们……魏晋风度真的是始于乱世,苦于乱世……”我特地强调了风流两字,台下又响起掌声,举着我名字的人情绪高涨,从小到大我最在意别人的笑容。
习惯性地望向那个角落,果然来了。那人一如既往黑色墨镜、帽子和口罩,举着灯牌,岚 FOREVER!自我登台他从不间断地来看我的表演,久而久之生出了某种视觉上的默契。大学时,爱得昏天黑地的那段感情以渣男脚踩几条船结束,那人奇迹般走出了我的心。也许根本没那么的爱,真正的爱是怎样的?母亲对老谢吗!
“谢安,东晋风流宰相,放在今日那就是言传身教的大教育家,救国救民的肱骨之臣,如果说王导为晋室开辟了半壁江山,那谢安就是保住了那片江山,肩负家族兴衰从政,几位风流侄子们都不负众望,儿子也优秀,放在今日就是妥妥的明星家庭,那绝对都是211或985毕业的优质偶像啊……谢安老婆一个,只是被管得死死的……”我缓缓掌握台上节奏,将麦克风放回支架,挥舞双手侃侃而谈。
忽然口袋传来震动,上台前将手机放在口袋,谁会打来?都知道今天是我决赛日。震动持续到自动停止,紧接着再次传来,这震动仿佛震颤着心灵。
凑近话筒,我欠身向台下道歉。在众人惊讶中拿出电话,耳边传来哭声,心一下子沉到水底,如同幼年那次溺水,来电是看护母亲的陆阿姨。
“小岚啊......你妈妈……刚才楼梯上一脚踩空,现在......在医院抢救......”
“妈......妈......”我心突然被捅了个窟窿,往外冒着黑血,源源不断,海潮般涌来,再也控制不住。角落那人站了起来......
“快,下一个选手准备!”
……
无人知晓此时场外乌云覆盖住整座城市,一道闪电自苍穹而下,舞台灯灭了。我右手紧紧握着手机,左手去够麦克风支架,我从小怕黑,抓着东西才觉安全。突然右手臂似电流般麻麻的通过,站不住了,台下的嘈杂声渐渐远去,远去……
一个嘲讽的声音,老谢,我们的家快没了。
魂归身躯,我环视四周,三面席地而坐的陌生面孔映入眼帘。素雅的古代装束,所有人都面露古怪,舞台成了厅堂,仿古的建筑像在山间,闻到了林间空气的味道。手臂被人扶着,我转头打量身侧女子,上了年纪却长得清秀异常,一丝母亲的影子。母亲谈不上漂亮却有着淡如菊的秀气,也许父亲就是喜欢这样的她。
“妈,妈妈?”我反手紧紧抓住她胳膊,女子脸色微震神色诧异。不是,她不是母亲,我颓然放手,稍微缓和的情绪又在崩塌,闺蜜馨乐的话在脑海徘徊,小岚,你是不是抑郁了,抑郁,我这么开朗的人会是抑郁症患者?可奔溃却在瞬间,悲伤会淹没头顶,如溺水无法出来。
母亲在医院,可我在哪儿?还穿一身奇怪的装束,我将自己浑身看了个遍,才注意到周围人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尴尬。
““蘭儿、蘭儿……所言何意?”女子眼中的担忧显而易见,身后是一众和我着装一样的女孩,她们指指点点的样子仿佛我是鬼。
“阿韵姊,你瞧蘭儿方才离魂般,她这性子,若不是生的标致,尊君怎会……”一个颜值不错的女子蹙眉捂着手臂吐苦水。
“莫胡说,蘭儿、蘭儿她不是……尊君,你!”叫阿韵的女子在为我说话,尊君?顺着她的视线我回身,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子到我面前,灰色长衫华丽低调,站着也不乏文人的倜傥模样,谁啊?
“蘭儿,可有不适?怎哭了?诸位,今日便散了吧。”
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环视四周并拱手致歉,随即有人散去也有人围拢过来。我注意到身侧的阿韵视线始终粘在那个男子的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你方才起舞时怎无故停下,可是想念家人?你自小跟着韵娘子,不知你的生世,到此已有几个年头,若想回去,明日我便命人安排。”
”尊君,蘭儿已无亲人,幼年便跟随我,不必麻烦。”阿韵怜爱地看我,原来蘭儿是个孤儿,那便了无牵挂了。
眼前男人的关心缓和了我崩溃的情绪,仿佛暗沉天色中一点亮光,很像老谢在家的样子了,他都不知道母亲出事。想到母亲酸楚又涌上心头,我鬼使神差扑在面前男子肩头,泪水浸湿在他灰色粗布上,片刻抽泣成了哽咽。又绷不住了,多少个夜晚这样哭累后方能小睡一会儿。
忽然,我被强行拉开,来不及擦去泪水和鼻涕我朝后一个趔趄,被阿韵扶住,回头对上了一张半老徐娘的脸。她头顶的环形发髻在怒意里微微晃动,有些好笑,阿韵没放手,她双手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
“非礼勿视,蘭儿小娘子,岂敢如此大胆,似我不在,夫主......”这吃醋又告状的样子我彻底懵了,紧攥衣服有些生气。
“哈哈,贤妇莫恼,吾待籣儿似阿奴一般,怎会有非分之想,无需在意那些礼节,贤妇多虑了。”
“夫主,大庭广众之下你如此偏爱籣儿,怎是我多虑。几日前,还命阿奴们取来《关雎》开导我,今日籣儿便如此放肆!从兄在外为官,夫主便如此言传身教!”我擦去泪水,瞬间清醒,我这是魂穿古代了?
“圣贤所谓不言之教,阿奴们赏诗品文、谈玄说理、观游山水,略加点拨即可成才。”此时几个风流倜傥的小辈身着各色长衫缓缓近前,最前面的那个尤其英气逼人,我这个颜控立马转移注意力。
“婶娘,莫担心,蘭姊常随我等一起研习,尊世父一并教导,仆愿为门庭两侧之芝兰玉树,长在门庭台阶两侧,光耀门楣......”这小子如电视剧中的少年贵公子,说话像倒豆子,晃动着宽大的袖口,绿色长衫在胸口处露出浅浅白色内衣,清绝的年轻面庞,长发用同样颜色的带子高高束起,干净俊秀。嗯?这些话这么耳熟,怎么像东晋大将军谢玄幼年说的,难道他就是……我、我这是穿越到了东晋?他是谢安侄子,今后大有作为的将军?越看越觉得有将才风度。
我朝他竖起拇指,再看向那个男子,很满意地微微颔首,双眸如水般漾开没有一丝冰霜。不笑是清冷肃面的个性,笑起来仿佛苍穹的光亮都集于眼眸。他莫非就是、就是谢安!身边是她吃醋的老婆刘氏。我站到谢安石面前,仔细端详这个即将影响东晋时局的男人,干净清爽,推算年龄比老谢年轻,只是山间的风将人吹得有些显老,并不影响他的倜傥风姿,毕竟他是那个自恋的东海王都称赞过后生可畏的人。此时他还有逍遥之资,无需神为形役,苦心劳身,没几年了吧。
“蘭儿,这是......”谢安视线跟着我,摇动羽扇不解的样子。我忽悲忽喜确实有些莫名其妙,发觉众人的异样神情,我将垂下的一丝发丝捻在手里正色说。
“谢先生,我、我不回去,我愿意留下来!”我语无伦次地回复,刘氏依旧挡在丈夫面前不肯让开。想着蘭儿再出格也不会像我这样,再看那些“昔日”的舞姬似见了鬼一样盯着我。
既然不知道怎么回去,就留下吧,也许跟着谢家这些古人可以挖掘出被历史掩埋的趣事。
“婶娘,阿蘭待世父如阿父,明日还要随我等同行垂钓水滨。”一个病恹恹的少年缓缓站出来解释,一板一眼,眼眸至始至终没有看向我。
“阿兄,阿耶昨日已应允湖上泛舟,记得明公王羲之所言,吾辈终当快乐而死!明日需尽兴”又一个风神俊美的男孩站出来,比谢玄小几岁的样子,一脸的孤高矜持。后来才知他就是谢安的儿子谢琰,喜爱结交有才之人,果真有些他父亲的影子。
提着有些累赘的裙摆退出厅堂,我想四处走走,阿韵不放心地跟着。周围亭台楼阁,陈设华丽一应俱全,屋舍外的小径两侧茂林修竹,极其清雅。阿韵看出我与以往不同,她说“我”平日性子淡漠,不会忽喜忽悲,问我刚才可有事情发生,我推脱身子不好。言谈间我知道蘭儿喜爱学习,擅长歌舞精通乐理。
阿韵离开后,我看着悠悠白云有些恍惚。书上说谢安高卧白云间,果不其然,挥舞衣袖想看看这具身体的灵活度,一个转圈差点一个趔趄,这裙子真累赘。突然小径上一个单薄的人影走向不远处林间,很不稳的样子,倒了!我慌忙提裙赶上去,踩着小碎步刚要喊人,见修长睫毛下的眼眸微睁,病恹恹的他示意我不要叫喊,是刚才为我解围的少年,莫非是体弱多病的谢朗,谢安的侄子。看到他渐渐泛红的耳根我有些好笑,试着叫他名字,这小子的耳根更加红了,莫非这小子喜欢蘭儿?可他这样子怎么追到女孩!魏晋的放达哪里去了。我莫名想到舞台下那个戴帽的男生,还有点想他。
少年谢朗说他身子本就不好,在会稽郡的东山隐居盘桓多年。我去过浙江宁波、舟山一带玩,只在城市晃悠,如果还能穿越回去我想去附近山里走走,回得去吗?谢安在此待了20年的光景,他敛光韬晦力求超脱可哪知世事难料,最终谢家还是要他出山撑起家族的重任,延续祖祚,光耀门楣,不得不面对人间的烟火甚至战火。
夜晚,推开蘭儿的屋子,这是间离谢安夫妇最远的房间。丝丝香气飘来,是焚香的味道,看来蘭儿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孩。看到桌案上一面倒扣的铜镜,盘膝坐下缓缓拿起,左手熟悉的手镯不在,那片皮肤光滑,没有条条刀痕,想起那几个深夜自虐的样子突然有些心悸。不敢看镜中陌生的面容,无法想象我的灵魂住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终究还是讲视线缓缓扫到镜中,镜中女子眼眸突然睁大,修长的睫毛贴着面颊。女子笑了,我将手抚上面颊,皮肤还算光滑。此刻我理解了为何谢安的夫人会那么介意我的举动,这蘭儿简直是个妖孽,绝色面容眼窝处有些异域风情,这面容在现代演古装肯定是顶流。真陌生,自己原来的长相有些模糊,我在两张脸间切换,闭上眼,我开始想念那个四眼女孩。
镜中,不远处的石凳边有道视线扫来。一个男子朝着我屋子方向出神,不是他束起的飘带随风动了下,我还以为是具石雕,揉眼再看时镜中已空无一人。
夜更深,窗外琴声依旧琤瑽,时而清丽时而激越。记得书上说谢安喜爱音乐,不远处的石桌边聚了几人,没有刚才那人。谈话声和杯盏声直至未央,熏风吹拂着那群人的长衫和长发,潇洒自在。
辗转反则我还是没有睡意,忧伤再次袭来我找到小刀,往手腕处划去,看着溢出来的血情绪仿佛缓和了。忽然小刀滑落地面,我缓缓俯身去捡,起身时一张俊秀的面容站着窗外,星目剑眉很帅,我一惊,他却在一瞬间一跃而入,撕下身上一片白色中衣给我包扎。
“为何如此?”他很仔细地在做这件事情。
“不、不小心而已!没事的!”看到镜中的蘭儿嘴唇微动。
“蘭儿从未如此,你不是她?这步摇她从未戴过。”他抬起头视线停在桌案上的步摇上。
“我能是谁,就是她啊,步摇有什么特别,干嘛不戴?你又是谁?”这一问我知道坏事了,男子的几句话已经说明两人之间关系匪浅,蘭儿不戴这步摇说明步摇有来历。
他默不作声,体贴地处理好伤口就跃出窗外消失在夜色里,那神情很难用语言描述。
我没心思去管他,经过白天的一哭一闹心情舒畅多了。在现代我总是把情绪留在心里,除了和闺蜜馨乐说说,在东晋我就顺应元康的放达吧,只要不是放纵。
当初我违背了老谢的意愿没考历史系,却考上表演系。在他喜欢的城市读了四年,将六朝古都风韵逛了个遍。
留在东晋,留在古人这片乐土上,看山河依旧灵魂轮回。
眼皮很重,困了,我梦里想回去的家,会不会空无一人。
翌日清晨,鸟语轻鸣,一丝寒意。我拉了拉被子,鼻间沉香的余味未散,终于睡了个好觉。想起小时候老谢在阳台看书,母亲在旁摆弄花草,那时光阴静谧美好,母亲身体健康,老谢意气风发。哎,心中一酸,眼眶里温润的东西滚落下来,回忆真不好玩。
撑起发酸的身躯,床真硌人,还在古代。突然踢到什么东西,打来类似抽屉的隔层,一封书信,打卷的信条,上面语言简洁。
近日访客,行踪,……
看来这蘭儿是个古代的间谍,或者眼线之类!她在监视谢家?怕是来不及烧毁书信魂魄便不知所踪了。
有意思的剧情,窗外炊烟袅袅,顶着倾国倾城的素颜我出了门,恶作剧地敲开周边一众舞姬的屋门,听到屋内慵懒的抱怨我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换了件方便的衣衫行动也利索了。我绕过厅堂绕了几次来到一间微敞的木门外。里面飘来竹简泛着墨香的味道,走进去我摸着锦帛上的文字快速翻阅,架子上很多纸质书籍。随手拿起老庄的玄学,前朝的史书,我刚想坐下突然里间传出动静,躲在屏风后往里一瞧迅速收回视线,骚包的紫色香袋堆在褪下的长衫上面,谢玄这小子在裸睡,这睡觉还真有个性,不能待了,抬腿就溜。
须臾间,四处多了人声,肚子传来抗议。溜出书房走在园中的小径上,我用脚在两侧零星的花簇上划着弧度,一下又一下......抚琴声悠远绵延,这幽静山林真有岁月静好的感觉。我出神地聆听,忽觉撞上了什么人,头发散落,青石上发出步摇掉落的脆声。一对破旧的僧鞋出现在视线,那修长粗糙的手指捡起刚才撞落的银色步摇,步摇我是在蘭儿首饰盒拿来盘发的。抬眼,一个手持拂尘的清秀僧人杵在我面前,他将手中的步摇递给我时眸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将散落的头发重新绕好我笑着双手合十,随即引领他去厅堂,余光瞥见黑影闪过,他在监视我!
那僧人始终没有开口,似乎在等我说话,我默不作声,我这等绝色女子是有态度的。我命人去请谢安,片刻换了身长衫的谢安石顶着黑眼圈出现,身后是弱不惊风的谢朗,看来今日的游船计划不得不取消,无幸目睹他在惊涛拍岸里稳坐钓鱼台的样子。
“支公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想来还未用膳,一起吧,稍后小侄胡儿愿听支公赐教!”谢朗小名胡儿,面色白净,摇晃着羽扇一副沉稳的聪慧样,这病恹恹中还有些气度不凡。
“那甚好,谢氏人才辈出啊!”僧人不经意朝我处一瞥,我慌什么!他名叫支遁,据说谢家常客,时不时打着清谈名义来此游山玩水。
一个时辰后,所有人厅堂落座。支遁端坐桌案,面前烹好的清茶一盏。他不时打量对面的少年谢朗,几句寒暄后他端起茶杯抿一小口,微微颔首切入正题。
“小郎君,我且问你,你手中所持羽扇是否可见?”庭外阳光正好,照在他秃秃的头顶佛光四射,挺有高僧的风度。
“可见! ”谢朗摇着羽扇不可察觉的停顿。
“还望尊公赐教,公极善玄言,又通佛理,小侄不才......”口虽说着不才却显出少年的好胜心。
“摇动羽扇袭来凉风,则是不可见,能否说“有”先则“无”后?”作为舞姬的我在侧边倾听,回味着个中意思,就是说扇子可以看见却扇出了看不见的风,这就是清谈辩论?不就是现在那些《道德经》、《老子》等一系列书中阐述的观点嘛。
“尊公,所言甚是,尊公定知面前这插花之罂如何制成!是否从“无”至“有”?”少年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指着僧人右侧花瓶,里面一簇簇清新的花束散发着清香,母亲喜欢的调调,自从健忘后她甚至忘了花瓶摆放的地方。
“就是,就是!”这突兀的声音来自我口中,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这瓶中插花不也是从无到有嘛。”我起身端起右侧那人还没喝的酒水一饮而尽,众目睽睽之下杯盞落桌,酒花四溅。余光中少年谢朗满脸的不可思议,无暇顾及他发红的耳根,作为现代脱口秀选手的我,场面还是可以掌控的。人生能有几回狂,让蘭儿这古代的舞姬出格一回吧。
“诸位,我有个问题,你们谈来谈去,不就在说有和无之间的互换,那谁知道世间是先有这天地万物还是天地空间?”我挥动袖口仿佛邓爷爷在南海画圈的样子,不合时宜酒嗝声传自喉咙,睡眼惺忪的舞姬们发出阵阵窃笑,莫名让我找到了舞台的感觉。身侧侍女知趣地将酒满上,不知醉的滋味只知愁的难受,一直以来我太在意周围人的感受,自己的开心建立在别人的快乐上,独独忘了遵从内心,今日随心吧。
“天下万物啊,生于有,而有生于无。”今日我要绕晕这些清谈名仕。
“妙哉,蘭儿由此想到天地万物,此乃玄之又玄。”谢安羽扇轻敲桌案,身侧刘氏再次露出不悦。我突然想到了母亲,她似乎从没流露过这种嫉妒,什么都藏在心里,连面对老谢和学生的绯闻也是,这是母亲无条件对他的信任吗?
“谢公,今日贫僧算领教了,小娘子果然非同凡响,可媲美谢公之侄女道韫娘子,可这行为是否有些出格?”僧人虽在夸赞,我却品出了他的不悦,接连地喝茶掩饰着心情的起伏。
“支公,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谢安的声音。
“你们可知、可知这脚下的土地是圆的还是平的?”我还不罢休,继续忽悠。
“圆的!它只是苍穹中一个不规则的球体而已!你我皆凡人,无足轻重的小灰尘,但,哪怕最细微的小生命也有它的历史使命,所有事情如果一味地退避,最后、最后便会避无可避,微言洗心也洗不去心中真正的悲伤......”我侃侃而谈,有人盯着我的脚,我才意识到脚踩在了桌案上,头怎么有些晕眩,站不稳了。记得自己唯一喝晕的那次还是在大学毕业吃散伙饭,半瓶红酒下肚我强撑着自尊,眼中那个谈了三年的渣男模糊了,直至彻底从眼里消失。
我如果只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多好,抱着手臂坐看别人喜怒哀乐,云淡风轻不必付出真心。
“蘭儿,你醉了!”阿韵的声音,她缓缓将我脚拿下,我又不自觉放上去。
“没醉,我、我没醉,阿韵姐,你、你有家吗?我......”说完我笑了,这笑声里分明带着哭腔,我不在乎众人的表情,一屁股坐下只管撕心裂肺地哭,没注意角落里站着昨夜那个黑衣男子,他紧握剑柄靠着门框悄无声息关注厅内一举一动。
厅堂暗了,外面的天阴沉下来,风雨将至,我可以穿越回去看母亲了?我哽咽着紧抓桌案,等着那阵酥麻穿过,可等来的却是门外跌跌撞撞进来的家仆。
“尊公,大、大事不好,万将军入狱!”模糊间听到万将军两字,谢安的弟弟?记得他在增援恒温时被燕军反攻后一败涂地,据说昔日这疏狂的将军单骑逃回,许多被收复的失地重现沦陷。谢家已显露衰败迹象,而这只是冰山塌陷的一角。
清轻的琴音嘎然而止,谢安担忧的眼神融进了霜意。
“这燕国,这世道,谢氏上下......”他环视四周,视线落在一众谢家的小辈身上,仿佛将希望落了上去。小草致远,他避无可避,埋在土里逍遥的日子过久,少了风雨的洗礼。
老谢是否也将自己埋在了黑暗?
众人散后,手执拂尘的支遁一本正经飘到我面前。
“蘭儿小娘子,数月未见,贫僧当刮目相看,甚是豪放,学识也有所长进,然不可忘了你的使命.....”原来这秃头和蘭儿一伙的,在监视谢家一举一动?
“啊?不会,不会忘,我会盯死的,放心,你且回吧!”心想这僧人入世可真深,我朝他眨眼示意放心,看着他慌乱回避的样子有些好笑。不远处那个修长身影走来,浑身散发着凌冽寒意,连同剑鞘发出的光亮,这足下生风的样子还真养眼,异域的眉目令人目眩。
“支公,尊君命我送你,请!”他远远地等着僧人离开,眼眸却看向我的手腕,一根绕了几圈的织带在随风飘动,遮住了昨晚的刀痕。
翌日,一封书信去了京都,给皇太后褚蒜子。
此后,我在厅堂会不合时宜地大放厥词,古今结合绘声绘色,又收获了一波粉丝。
两年后,谢安挥别东山,不乏我大放厥词地开导。传书中蘭儿我受到指令,务必说服谢安出山。此时他已是我的义父,刘氏对我没了警惕,几年间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没有半分意欲勾引她丈夫的样子,而我也只将他看作在古代的父亲,反正古人结婚早,孩子大一点没什么。对于暗生情愫的谢朗我巧妙地避开了,很好奇,蘭儿这具身躯到底倾慕谁?
四年间,谢尚的去世,紧接着谢奕的去世,谢家这条大船逐渐失去支撑。山间屋内鲜少传出每日抚琴的乐声,我偶尔跟着谢安研习抚琴,弹奏的只是回旋林间的哀乐,仿佛在唱衰谢氏的门楣。
终于,养“望”许久的谢安石不得不走出这喜爱的山水间。建康复完命,在去往江陵途中又传来谢万病重的消息,颠簸车上的风流男子一时间苍老了,鬓发添上霜色。我和阿韵照料他的饮食起居,闲暇我会不时看车前那个翘着腿驾车的男子,也是为我包扎的人。打听到他叫慕炀,很多舞姬既喜欢又有点怕他,我不怕他,他似乎也清楚我不是蘭儿。他虽不爱搭理人但看我时眼神温柔闪着星光。义父谢安眼中的星光暗了,如同老谢眼一样。
在新亭,我怼了那些嘲笑谢安“小草”的人,那些冷言冷语比寒风更冰冷,犹如在指责老谢。他受了冷言冷语离开家里,谢安石此时也生出退缩,我不愿看到他们这样子。
送走践行的人,船在水面行驶。我望着远处有感而发。
“阿耶,我曾听过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虽然这条路暂时不是你十分想选择的,但走着走着就会顺了,路上会有荆棘遍布,也会有豺狼虎豹,但是我们不放弃好吗?”
“蘭儿真的长大了,你们皆似苍穹的星辰,照亮为父,照亮周边人。”谢安眼神复杂。
“阿耶,我们都你的星辰,我们都相信你,你是锋利的宝剑,遇到盘根错节才会显出力量,为了谢家,为了这晋朝走下去,我们都不逃避。”
“嗯,有蘭儿和众人,我谢氏一族不会退缩,小草或志远,阿父也非无根浮萍,有你们在,便无可动摇!”他望向车帘外随风的落叶,一片片在秋风中旋转飞舞,雨季过后会化为来年的春泥,小草将越发坚韧。
次年,谢万病情家族还是走了。谢府上下被安置在孙吴时期的乌衣旧营,南京乌衣巷我再次来了。光阴恍惚,踏入乌衣巷那刻古今画面错落碰撞,泪眼模糊了此时的六朝古都,现代西装革履的民众成了长衫飘飘的古人。我倏地想到老谢是否就住此地,几年间我去过找过但一无所获,是不愿见我吗?
踏进府门那刻,光阴的长河里我仿佛看到了那张全家照,我们三人在秦淮河朱雀桥上,我钻在你们手臂中间,一手揽一个,那个笑容比苍穹的星辰还要明亮。
“蘭儿,怎哭了?”
“不碍事,我喜欢这个地方,记得不远处还有、还有那座桥,名为朱雀桥。”
“蘭儿来过?你自小跟着我们,何时来过京城?可此处并无朱雀桥?”
“想必梦里和阿耶走过,阿耶拉着我的手,夕阳余晖照着秦淮河,很美!”我脑海此时想起是老谢,朱雀桥是后来才建的,难怪没有。
“那,阿耶多带蘭儿出门见识见识。”
“嗯,好!”
谢万去世后谢府再没传出过乐声。朝堂上几经沉浮,谢安调离京城又再次返回乌衣巷,王家子孙也住在此处,常来拜访。恒温北征失利,为了朝堂威望设计废了司马奕。次年新帝司马昱又病危,趁着太子司马曜年幼恒温企图摄政,皇太后褚蒜子,谢安的侄女此时并无实权。义父提议恒温摄政改为辅政,因此谢家再次命悬一线,暴风雨到来前我打算给他打打预防针。
冬季的南京城一片冷寂。我手中攥着刚收到的信条,纸条上三个字!诛杀!灭!
不就是想夺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嘛,这恒老爷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我走出房门,月色下谢安的侧影水中的月亮,风拂过吹皱的面庞,他盯着面前的酒杯心事重重。
“阿耶,在想什么?
“为父在想蘭儿怎还没遇上倾慕之人?可惜胡儿身子不好,羯儿如何?”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羯儿是谢玄,而我和谢家将来的大将军根本不来电,这老头怎么乱点鸳鸯谱。
“尊君,蘭儿已有倾慕之人。”这声音带着笑意,阿韵走近将毛褥披风搭在谢安身上。
“哦?说来听听,谁家的小郎君有此福气?”
其实几天前,阿韵曾问及此事,我按着慕炀的样貌简单描摹,阿韵还调侃我说话间不自觉勾起的唇角。秦淮河边,他毫不犹豫挡在我面前,看着那些登徒子逃窜的模样我心似小鹿乱撞,他束起的长发风中灵动,即使蒙面也掩饰不住俊美的骨相,他一直在我身边却总不可触及,仿佛苍穹的星辰。他的一句“回去吧”,低沉清亮退了浑身的凌冽,看着冷风里他泛红的耳根,我顿觉双颊也开始微微发烫,不记得那天怎么走回家的。
“蘭儿,蘭儿......怎无端发笑?”谢安故意问道,此时黑寂的水池边突兀地发出声响,是他吧!守卫着此处,我收起笑意正色道。
“天色不早,蘭儿便说正事,阿耶可在忧虑晋室的存亡,明日需小心行事,那恒温入京必有所谋。”
“蘭儿如此问,是否看出了玄机?蘭儿曾说欣赏嵇中散,可记得他《赠秀才从军》诗句?”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我挠了挠头使劲想着。
“正是,此风度谢某望尘莫及,这朝堂是明公的天下我何尝不知,他征战失利意欲摄政,然绝不可能!蘭儿不必忧虑,为父自有定夺,晋朝不会亡。”聪明如谢安,早就算出恒温的野心,估计他已禀明太后蒜子,不久他将大有作为,我操心过头了。
“阿耶,是蘭儿多虑了。”黑夜里,苍穹的皎月明亮纯净,东晋不会亡,谢氏会更加璀璨。夜风里吹来慕炀的气息,仿佛星辰一样看着遥远其实无处不在。
几日后,恒温自姑孰入京,城中立马草木皆兵。那日清晨,阿韵和我早早在秦淮河畔的酒楼占着位置等待消息。明显心神不宁的阿韵几年间些许憔悴,她对谢安的情感如春风细雨化在日常细节和移不开的眼神中,满眼装着对方的样子,他却装着整个天下。阿韵默默喜欢一个人,她眼中的星星亮亮的。看着她焦躁不安的手指,我伸手按住稍稍握紧示意她不必过分担心。
大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听说,谢公和王公已启程,我晋室存亡,便在此行!然此去凶多吉少,明公定会企图伏击,诛杀二人!”
“正是,胜算很小,如若明公意欲诛杀夺权的话,此时谁人能阻!”
“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
阿韵抽手擦去溢出的泪珠,我意欲送她回去休息。她微微摇头看向窗外飘零的黄叶,这落叶离开树枝便不知去往何方,人何尝不是。
半个时辰后,传来谢公被诛杀的流言,我忙说那是谣言,可面前女子像失了魂般颤悠悠起身,目中无物走了出去。我迅速起身时裙摆不幸扯住,赶到楼梯口时,面前的身影突然滚落下去,也许这就是命运。我听到自己发出吓人喊叫,一瞬间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仿佛一脚踩空,世界都在下沉,这是在重现母亲摔下楼梯的样子,母亲……
“妈妈......”我脱口而出,跌跌撞撞跑下楼,阿韵像睡着了。四周围着很多人,大堂回旋着我撕心裂肺的救命声。傻子,傻子,谢安没死啊,怎么就不信我。
当我手足无措时,门外一个修长的身影跑来,跪下时还喘着粗气,我看清后突然更加难受,救命稻草般拼命抓着他,握着阿韵的手抖得厉害。他按住我,蹲下探阿韵的鼻息,随后立马轻轻抱起她,低沉且清亮的嗓音传来。
“可能行走?”分明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关切。
“嗯!嗯!”我面前模糊一片,看他刚才的样子,我猜是谢安没事后他第一时间赶回来了,想来报平安?
“救她。”我挤出三个字后,擦着止不住的泪水。
提起裙摆跟上他,他俊眉微蹙,清澈的灰色眼眸溢满哀伤,仿佛蒙了雾气的水面。依旧一身黑衣挺拔利落,袖口处在滴血,是阿韵的还是他的?
跟不上了,我跑起来,拼命追着前面那个身影,真怕一眨眼就不见了,像老谢提着行李那样再没回来。
翌日,京城传遍谢安石临危不惧面会恒温的名仕风度,颂扬他浩浩洪流,带我邦畿的潇洒的样子,这就是我心中谢安石的风度。此时的谢府却白布飘飘,哀乐声声。阿韵到医馆不久就停止了呼吸,我没了依靠,她待我像自己的女儿。
几日后的清晨,阿韵殡葬。天色昏沉,我扶棺步入林间,天空飘起雪花,我的心却下着刀子。最后摸了摸墓碑我挪到谢安身侧,雪花掉落在他灰白的胡须上,他没去拍,落上化了又落上,他看起来又老了几岁,还不顾礼节来送她最后一程。
“阿耶,韵姊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我知,可我......蘭儿原谅我。”我没法去看他悲伤的眼眸,一个表面风流却将喜欢埋在心里的男人,怕老婆府内舞姬歌女不断,实则是个情真意切的人。
回眸看向不远处那个修长身影,他手臂绑着绷带掩在一侧,仰头望着苍穹。雪花似飞花飘落在他面颊,黑色长衫很快隐隐绰绰有了白色,靠着树干孤独出了天际。
“阿耶,他是你的护卫吗?似乎一直守护着谢家。”我突然有些结巴地指着慕炀。
“嗯?蘭儿怎会这么问?慕炀与你是阿韵一起带来的,你们情同手足,阿父也不解,缘何这几年你们鲜少说话,此前一直很亲近。”
“啊?哦,我、我近几年脑子不是很好,健、健忘了。”胡乱应付着谢安,原来我和他这么亲密。慕炀不善言辞,总在关键时刻守在他重要的人身边,除了阿韵那次意外,他选择守在谢安身边,也许这是他一辈子的痛吧。
慕炀,浑身透着寒气的俊秀男子,性格凌厉且温润,我和他究竟来自何处?
此后几夜,总觉有人在我床边呼喊,小岚......是老谢在乌衣巷想念我和母亲?或许他已经回家了,在照顾医院母亲。泪水湿透枕巾,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原来是病了。没有阿韵照顾,深夜里依旧有人在身侧,手被握着真暖和。
不久,谢安的高光的时刻来了,江左的风流宰相横空出世,盘根粗节的小草成即将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庇护谢氏和天下。
翌年恒温最终被熬死了,谢安权力到了巅峰。
生为臣子有的忠君,有的却忠于天下苍生!
太元八年,江北的前秦苻坚亡晋之心不泯,百万铁骑南下。若他知道深爱的慕容冲会卧薪尝胆谋反的话是否还会考虑出兵东晋,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根根爱的绿竹成了撕扯的耻辱,只想烧毁殆尽。
已经成人的少年公子谢玄崭露头角,到广陵后听谢安的指令招募了北府兵,换而言之就是听命于谢家的精锐兵力。有了兵权便掌握了东晋的命运,谢安手中的刀会护着谁?晋国?朝堂?还是天下苍生!
为君谈笑靖胡沙,风流自赏的名仕,日渐苍老的阿耶已是万人之上。此时城中皆在传晋朝将亡,人心惶惶,秦军如洪水猛兽般自北向南覆盖而来。
几日后,谢家的观山别院内。我刚端着药碗刚踏出谢安的书房,迎面撞上一个穿着甲胄的男子,仔细一瞧我唇角勾起。
”胡儿,呸呸,是谢玄谢将军,多年未见,更加帅气了。”我脑海又出现那幅书房睡觉的刺眼画面,顿觉双颊微微发烫。忽感身后慕炀的视线,药碗一颤那人及时接住,气氛诡异的尴尬。自阿韵去世后我和慕炀奇迹般有了默契,夜晚我睡眠时间也长了。而我的婚事却无人问津,义父谢安完全心系朝堂,谁还关心我这个大龄剩女。
“阿蘭多年未见,也越发清丽脱俗,世父可在?”我指了指里间,几声咳嗽传出。日渐寒冷的初冬十月容易让人生病,加上劳累谢安这几日身子有恙。
翌日,我踏进谢安房间。谢玄和慕炀都已不在,连谢琰也没了人影。片刻后我才知三人都已出征,谢家的子弟兵都去战场准备大战秦军,不知谢安传授了谢玄什么秘籍,侍女说谢玄是带着兴奋走的,谢琰眼神坚定,只有慕炀面露不舍,说靠在我门口很久。此时看着苍白昏沉的天空,心突然空空的,几年间我空落了几次。老谢出走、母亲出事、阿韵去世,现在连慕炀也走了,一个个都从我身边离开。
夜晚,我趴在窗沿垂着双臂,冬夜虫鸣声都销声匿影了,那个身影已不在府中,我和慕炀虽说话不多,可他对我无时不在的关心府中上下谁都心知肚明。我还来不及表白他就走了,昨夜窗边的影子肯定是他,可我太困了,嗯?窗沿夹缝里有张纸条。
“蘭,没来得及与你道别,大战在即,往后珍重,不许独自前去河边,饮酒带上侍女……别让我担心……大战结束我来接你!署名慕容炀,话语啰嗦却很可爱。
慕炀,就是慕容炀?慕容氏岂不是燕国的姓氏,难道慕容炀是燕国人,他在提醒我什么。我不是真的蘭儿他也不在乎,我们没有过往只有心心相惜。往昔如电影般放映,我的身后都有他。夜里梦中画面血腥,慕容炀穿着甲胄提着剑,我看不清他的脸,尸骸成堆中他望着一个方向,背后站着模糊的人影,手里握着滴血的长刀。
翌日,最后看了看秦淮河,我转身离开了乌衣巷。
去往洛涧的路上,我叼着枯草茎晃着腿望向前方。这次,轮到我离开了,我失踪后谢府会有什么反应,义父会担心吗?还有相处融洽的那些府中老人会想我吗?怎么觉得像离家出走的老谢。我是去找慕容炀,那老谢只是为了躲避流言吗?
想象府里人看到我房间留下的三个空酒瓶的表情有些好笑,好冷,阳光照着身子稍微抵消了冬日的寒风,却晒不暖内心的痛楚。昨夜梦里的场面我预示着什么!慕容炀快死了,那杀死他的究竟是谁?历史上没有慕容炀这个人,他是守护谢家还是潜伏在谢宅的间谍?蘭儿也是间谍,自从我接管她的身体后没有传过有价值的情报,除了每次涂上几个无关痛痒的消息让信鸽带去远方,远方在哪里?恒温那儿?可恒温死后还有信条,难道是燕国?
洛涧在安徽淮南地区,南京到安徽不算远,一路上不断有流民涌向京城,我脸上摸上尘土,换了男装避免一路骚扰。辗转周折月余终于到了淝水河附近,百姓大多已经撤离。此时加上洛涧大捷,晋军士气大增,不远处的八公山前旌旗飘扬,与对面寿阳的秦军隔水而望。阴沉的天色,留着血腥的淝水河,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慕容炀肯定在山上,草木森森的山路上我踽踽而行,朔风阵阵我被守卫的兵卒警觉地发现,这素质必打胜仗,草木皆兵可我不是兵啊!我赶忙说了一堆谢家名字免得被当成间谍处死。一个时辰后我被护送下山,山上严阵以待的将军谢玄说慕容炀前天巡查就没回来,已经几天了,派人找了但活没见人死没见尸,没被抓住过几天兴许就回来了,否则凶多吉少,他甚至没时间盘问我女扮男装的事,也没怀疑我和侍卫们一起出来的措辞。
慕容炀在何处?亲近我的人又少了一个,销声匿迹,世上少一人怎如此安静。好想他,想他站着哪怕不说话,想他措不及防出来……随便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战乱住店人很少,夜晚脑海都是他的影子,凭他的身手被俘的几率不大,回去谢府应该会和谢玄他们交代,唯一的可能就是去了北方,秦军驻扎在长江以北,要么他真的是间谍回去复命了,要么他回去燕国。记得历史上燕国在此刻已蠢蠢欲动,慕容家即将造反。慕容冲也会起兵响应兄长,燕国趁着秦军进攻晋国时来个措手不及,我何去何从?
翌日,看着客栈老板在打包似要离开,打听后才知他们是燕国人,想借道长安回燕国,与其留在晋国不如回去和家人厮守。
月余,我跟着商队混在流民堆里千辛万苦抵达长安城下,也就是现在的西安,通过钱财买来的通关文牒顺利混入长安城。城内寺庙、湖泊、花园应有尽有,但我看到不少持剑带刀的人。传来秦王苻坚战败的消息,义父闲庭信步般胜了,他就是谢氏的定海神针,他在,出征的谢家子弟就勇往直前,不打胜仗都难。城内混乱不堪,不日苻坚就会逃回长安城,会和起兵造反的慕容一家相遇,慕容炀,慕容炀,是不是慕容家的后人?
我等着他的出现,梦中他向我走来,脚边却突然出现天堑鸿沟,拦住了彼此。
初春咋暖还寒时,我又病了。这些日子奔波劳累过度,没想过此次北上是否值得,只是想见他,见到了又怎样?跟我回乌衣巷?而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去现代!
几日后,迷迷糊糊在客栈中醒来,外面似乱成一片,战乱再次袭来。我死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换了身洗干净的衣服,我看着镜中人两颊绯红,涂了点灰土在脸上推开窗。苻坚下令斩杀城中的前燕国民和鲜卑人,慕容冲已兵临城下?慕容炀在哪儿?皇宫吗?估计撑不到去皇宫路上我就死透了。初春时节雨纷纷,开始下了,真冷啊。
一片血腥中,我扶着墙缓缓倒下,耳畔是兵卒路过的嘈杂。似乎有人走近,仅存一丝意识的我握紧手中匕首,混乱中又掉了,我人被拉走,雨中眼睛很涩很酸睁不开。我与一众人被赶到一个凉亭边,有很多人骑马经过。站不住了,我抬头闭眼朝天,洗净面庞等待死亡,死后魂魄能否回去随缘吧,可惜无缘见他最后一面。
“那人快不行了,拖出去......”声音很远,我握紧拳头,双手越发地颤抖。待在东晋谢府和山居别院不好吗?参与谢家的光辉时刻,一门四公,史上未有的荣耀,然后等着慕容炀回来,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他不会回来了。
“这郎君美艳远胜女子,可惜了!”
“炀将军......”
……
“别碰她!”
“滚开!”
急促的足音过来,我被来人双手扶住,厚重的甲胄摩擦声和喘息声。我不要他碰,可是没有力气了,我浑身发烫,快烧起来了。
“蘭, 蘭......你怎来了!”
“怎如此烫,我不让你死,慕容蘭,说好……一起回燕国的……来人……”
好熟悉的声音……
“将军小心身后!”
......
睁开厚重的眼皮我醒了,白茫茫一片,在天堂?还是魂归故土了!
窗前那个修长的背影再次将我拉回乌衣巷,慕容炀,那个熟悉的声音是他吗?
那人转身,错觉般和慕容炀重叠起来。是他?大学那个惹事生非,被学校通报批评,可依旧我行我素的男生。我伸出手虚空挡住他嘴唇部分,也是他,坐在角落默默支持我的人。
林炀,在我昏迷的日子全身心照顾我家,安排一切,随着相处我感受到了昔日慕容炀的细心。这么拽的男孩对待感情这么认真,除了暗恋我的三年,电视上看到我就追来了。
母亲这一摔似乎没那么健忘了,往事在想起来,想事情越多就越沉默。经过手术她那根裂开的骨头被固定住了,几月后便可以康复治疗。想阿韵,想所有人了。
母亲虽然不好走动,眼中却有了光芒,她会对着发白的墙壁出神,入神地听我讲故事,我真怀疑老谢是不是回来过了!还是她被谁附体了!随后还钱给林炀时,母亲卡上徒增的数字令人不可置信,我清楚卡上的金额,如今多了很多。只有老谢知道母亲的卡号和密码,数字月月在增加,那思念呢?
朱雀桥边野草花泛着香气,秦淮河面漾起雾花,乌衣巷中没走出长衫飘飘的谢家人,也没有老谢的身影。陪着我的是林炀,他一本正经靠在桥上斜眼望着,不痞的时候还挺像慕容炀。乌衣巷口夕阳余晖落在他的面庞,我心一酸,最终酸楚冲出眼眶滴落下来,慕容炀!谢家!
“看我,还看哭了……”他跑过来揽过我的肩头,自从回来我已经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谢家的不拘礼节,放达自由的态度潜移默化影响了我,抑郁八成已经好了,况且林炀的陪伴很轻松,再也不会坠入悲伤出不来。
“没事,想起些事情!”秦淮河面的雾花在渐渐散去,我伏在他肩头眼前腾起了雾气。
“你爸?”
“都有,你说老谢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给他点时间,我有个预感,他很快就回来了。上周那个选手小雨不是对着全国观众澄清了你父亲的事,谢教授是清白的。”
“没想到她就是那个学生,难怪一直讲历史上冤屈被平反的故事。”
“嗯?岚,这那报纸上,《谢氏风流》这篇作者谢灵卓,嗯?署名历史学院?”林炀拿起我坐着的报纸。
“是老谢!”
“其实,你父亲一直都在!他想将谢氏的态度传承下去。”
天堑鸿沟化为落日长虹,淡淡的苍穹折射出一个粉色的吻。
夜色渐暗,浮在水面的雾气消散,化为天边美轮美奂的云彩,星辰即将出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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