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教室外传来的声音不算大,却震得他一下子扔掉了玻璃碎片。两秒内,他以为那是神,劝他别死。或以为那是鬼,催他快死。可神或鬼会那样呼唤他吗?他很快明白过来,同时看到了23岁的姐姐元好。
“我担心死你了。”她走过来拥抱了他,“你脸上怎么回事?怎么留到这么晚?”
好不容易调整了状态,他低下头:“找不到钥匙了。”
她扫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碎鱼缸:“光,不管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吗?”
“你不能一直护着我。”他毫无生气,就像活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温柔的脸变得坚定,语气也激动了些:“我能一直护着你,我会一直护着你,不要觉得惭愧,他们才该——”
“姐,”他将她的两只手合起来,“我们回家吧。”
他们将自行车搬到校门口,向保安室的值班人员请示后,他们请来附近车行的师傅撬开了锁。姐姐骑上电动车,弟弟骑上自行车,两人慢速并行,到家时正好赶上晚饭。
“洗手舀米饭。”母亲瞥到了元光的脸,“脸上是咋了?”
他打开漏水的水龙头:“看不清台阶,摔了。”
19岁的哥哥元风坐到老旧的餐桌前:“自认倒霉吧,不会配眼镜?”
“不想戴眼镜。”他确实有点近视,受欺负的学生基本上都戴眼镜,他清楚这一点。
“那就等着自作自受呗。”元风拿过他盛的第一碗米饭,接着撸起自己那高仿耐克卫衣的袖子。
“吃你的饭吧。”元好摆上配不成对的筷子。
看不到元光手腕上的淤紫,只看到他用筷子盛米饭,母亲皱起了眉:“哪有用筷子盛米饭的?用勺子!”
元风偷着白了一眼,元好面露无奈:“妈,他这不是盛得又快又多嘛。”
“不用你管闲事,你好好上你的班,嫁个独生子就行,二十三了连对象都没有,逞什么能?”母亲用勺子舀着菠菜粉皮炖蛋,油腻的铁锅最终被她敲得叮当响。她将左手里的碗甩到餐桌上,汤顺势洒出来。她叹了口气,抓起再也洗不净的抹布,擦得餐桌晃晃悠悠,之后看向大儿子:“把你那双球鞋拿出来晾着,我要用洗衣机。”
“知道了。”元风果断放下筷子去了卫生间。
母亲再次扫视破损的碗柜,确定各种餐具摆放得当,她朝餐厅外面走去。
元好本不想再说话:“吃完饭再忙啊。”
“饿不死。叫你老子起来撑饭,一到家就知道躺着,什么玩意儿......”
五口之家的小餐厅里一时只剩姐弟俩,饭菜冒着热气和香气,元光像往常一样没怎么有食欲。元风回来后,元好站了起来:“你们吃着,我去叫爸。”
元光很少主动跟哥哥聊天,原因不只是有代沟或没有共同语言。哥哥对他的态度主要有两种:一是不搭理他,比如现在边玩手机边吃饭;二是拿他当出气筒,比如失恋时大吼他是拖油瓶。
不一会儿,父女俩过来了,父亲边打电话边坐到餐桌前,通话对象是“王大哥”,也就是藏钥匙的男孩的父亲。语气谦和、措辞委婉使父亲好像变了个人,不用猜,元光知道这通电话的意义:对方曾是父亲的雇主,父亲想索要拖欠了半年的七千元工薪。三个子女中只有元光不完全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不过等到通话结束,父亲的脸色恢复铁青,元光知道讨债再次失败了。
“他娘的老滑头!”父亲一只大手拍得餐桌一声巨响,元好和元光吓得一哆嗦,元风嚼着鸡蛋溜走了。
“你跟人打架了?”父亲瞅着元光。
元好又急又怕:“学生胡闹,没轻没——”
“闭嘴!”父亲越来越像凶神恶煞,“他不是哑巴,还用你插话?说,是不是打架了?”
此刻,元光真希望父亲能像打电话时那样温厚亲切,可这不可能,他赶忙回答:“是。”
“对手伤得怎么样?说实话!”
元光发现姐姐快哭了,这让他的眼睛也湿了:“那两个人......没什么事。”
父亲猛地将筷子扔向他,筷子飞过他身旁后砸在了墙上,父亲指着他的脸:“你个没用的软柿子,唯一优点就是太善良!”
“我吃饱了。”他颤抖地说,接着站起身来。
父亲似笑非笑:“走吧,走吧,稍微一说你就受不了,除了躲还会什么?”
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在学校就够难了,到家里......”
“你自己性格孤僻,还怨谁?”父亲好像在公布真理,“手上有点小毛病,不耽误你当一个正常孩子。”
恐惧转为了悲伤,悲伤正转为愤怒。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但姐姐朝他微微摇头,表示“快离开,回嘴没有好果子吃”。趁自己还没爆发,他快步走出餐厅。
越过前堂时,在搓衣服的母亲瞥了他一眼:“脸上那个样,好像你妈死了。”
他加快脚步,跑过院子时只有一个想法:那是父亲第一次“夸”他,那个“太善良”无非是“太窝囊”。
他从不认为善良有错,并觉得善良可贵。然而在此刻,如果善良像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他会将其揭下来并撕个粉碎,随手丢进最廉价的垃圾桶。
卫生间有时是他用来压抑情绪的地方,不过这次闭紧门来到挂镜前,望着自己仿佛变形的脸,声音总是很小的他想要大喊大叫。假如真的喊出来,连屋外的人都能听见,更不用说他的家人。纤瘦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圈,他憋不住了,那双手突然攥成拳捶向挂镜,紧接着不断捶上去。钝响很快变成脆响,挂镜在几秒内破裂开来,碎片穿过手套刺进他手里,尖刻的疼痛徒增他的快意。
看到破碎挂镜里那分裂的人像,他终于停下来。鲜血涌出他的皮肤,红色浮出他的眼睛,喘息扒开他的嘴唇。空气张狂,挂镜的大半部分像陨石群一样坠到地上,哗啦啦的噪音丝毫不令他担心。他捡起一块细长的碎片,冲出家门时没理会母亲的质问,不久后他拐入一条小道,意识到不对劲的姐姐朝大路追了出去。
小道上很黑,除了他似乎没有其他人,此时他什么都不怕,包括完不成家庭作业的后果。他觉得自己明天就有可能进少管所,还写什么家庭作业?像古惑仔一样,他要去进行野蛮讨债。父亲好说歹说也要不回来的工薪,他要用暴力威胁甚至暴力实施来解决,看看谁才是没用的软柿子。欠钱的中年人大概不会把他这个初中生当回事,但那块碎片将改变局面,帮他镇住一家三口。
由于大半年前跟父亲去拜过年,尽管只去过一次,他还是凭借不赖的记忆力和方向感找到了正确地址。一口气爬上五楼,没等气息缓过来,他毫不犹豫敲响了房门,接着将手抄进兜里。
七八秒后,藏钥匙的男孩开了门:“你来做什么?”
“让开。”终于能向对方出言不逊,他却没感到痛快。
对方惊讶地笑了:“我说不呢?”
他将双手拿出衣兜,手套早已血迹斑斑,右手举起锋利的碎片,碎片在白炽灯光下闪起寒芒。他左脚踏入门槛,对方皱着眉后退,几步之后,他们立在了客厅。
坐在沙发上的冯倩捂起了嘴,她旁边半躺着的男孩呆呆地张开了嘴。元光没看到任何成年人:“你爸在哪里?”
“洗浴会所,我妈说的。”男孩微抬着两只胳膊,有点像投降。
元光看了看茶几上的各种零食:“你妈呢?”
“打麻将去了。”男孩小心地望着他。
冯倩放下捂嘴的手:“元光,你得冷静,我在这儿呀,有什么委屈,我帮你说话。”
“别装了。”他没看她一眼。她更害怕了,用眼神向旁边的男孩求助,对方却还是呆若木鸡。
眼下的状况完全不同于元光的设想,他继续举着碎片,其他人尚未大喊,客厅内陷入僵局。他绝不会空手而归,让自己再次变成一个笑话,思绪高速跳转,他开了口:“你爸欠我爸七千块,你要给我七千块。”
面前的男孩稍微放松了些:“好,只是现金很少,值钱的东西行不行?”
他点头。对方朝冯倩和另一个男孩一招手:“跟我一起找。”
“别动!”他没看过去,但吓得那两个初中生几乎抱起了头,“你自己找,手机给我。”
接下去的十分钟里,楼房内只剩翻箱倒柜的声音。最后,男孩拿来一把零钱和一条钻石项链:“肯定够了。”
“我知道。”元光只接过钻石项链,“多出来的会退给你家长,要报警的话,想想这是欠债还钱。”他倒着走到门槛,“我的钥匙藏哪儿了?”
没人回答。
“不说的话,我还是跟你们同归于尽吧,反正我不想活了。”他不确定这算不算诚实。
“在你书包缝里,不是我干的。”冯倩低着头。
他忍住笑并踏出门槛:“你们继续玩,我先走了。”
伴着轻盈的步伐,他悠然地下了楼。这次胜利绝无仅有,尽管认为很可耻,他还是感到无比畅快。兴奋劲还很足,他打算过会儿再回家。扔掉挂镜碎片,握紧钻石项链,他离开了楼口。走出十几米后,他听到了流水声,那是城郊附近的河坝,他要去透透气。
秋风瑟瑟,星月黯淡。头上是枯枝败叶,脚下是荒芜野草,周围似乎没有别人。走到仿制甲板的边缘,他望向深不见底的漆黑水面,不一会儿就想到了这里以前的样子。当他还是个健全的孩子时,这里更像绿洲而非河坝,他愿待在那片土地上尽情探索。他不记得具体的人或事,这里未曾令他开怀大笑,也未曾令他感到痛苦。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想到这里,他做了个决定:不要继续痛苦,要好好活下去。
他想到非洲的饥病儿童、中东的流浪孤儿,跟这些孩子相比,他是不是没那么惨?既然这些孩子会挣扎着活下去,他为什么撑不下去?不能控制生活、掌握命运,至少他能决定自己的意识。他不敢想象自己变得幸福快乐,但他要跟痛苦和绝望告别——他摘下那副手套,将其扔进了最远的水里。手套开始漂远,他放走了此刻之前的那个自己。
再不回家姐姐就更担心了,他刚要转身,一双手拼命推了他一把,黑影飞奔而去。惊叫声接上扑通声,寒凉冒出骨髓,他挥动双臂,全身每个毛孔都帮着声带喊“救命”。此刻他反抗水的吞没,激烈得如同六年前他反抗火的烧灼。苍穹皆黑暗,他在寻觅光。距离死亡如此近,他却没去想死亡,而是竭尽全力不沉下去,竭尽全力感受浮上去的气泡。再也喝不下这么冷的水了,最后一秒,他很不解:原来我是勇者?
七天后
“下面播报恩丘镇男孩溺亡事件最新进展:当地13岁男孩元光于本月19日晚间离家出走,其家人于次日凌晨联系当地公安局寻求帮助。相关居委会、学校以及各方好心人士积极参与寻人活动,警方进行询问调查。22日,某居民前往当地河坝垂钓时发现一具浮尸。经报案父母指认,确定死者为他们的次子元光。相关部门已采取措施,为河坝危险区树立警示牌并安装监控设备。法医报告显示:死者全身存在多处瘀伤,双手被利器扎破以致失血较多,衣物上的血样皆属于死者本人。警方当即展开立案调查,24日,死者一女同学在家长监护下主动接受警方审问。昨日,一条钻石项链被纳入官方证物,涉案对象正式转为未成年人,案件性质......”
“小姐?小姐?”
视线离开电视屏幕,元好慢慢看向卖花的青年,第一秒她忘了自己在哪里。
“您的白色马蹄莲要用哪种包装纸?”青年比较有耐心。
五颜六色令她犹豫不决,她眨了眨眼:“别人选得最少的那种。”
青年想了想:“透明的包装纸,你确定?”
她点头。青年包起花来:“单身吗?”
“六年了。”她看到青年嘴角上扬,“我弟弟最近死了。”
根据她的表情,青年知道自己没听错:“节哀。”
她接过那束花,走出花店前没敢再出声。来到镇上唯一一座基督教堂,推开光滑的木门,她发现明亮的室内空无一人。走过红毯,她坐在了第一排长椅上。彩窗上的画像毫无生机,但她欣慰地发现几处烛火在微微律动,她抬头望向高处的十字架:“光,我给你办场葬礼怎么样?”
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尽管那是外面的鸟,她还是有点高兴,于是慢慢说起来:“你姐一个人,弄不了大手笔,只带来一束花,你会喜欢吧?花啊虫的,猫猫狗狗,你对这些从不挑剔。记得你以前养鱼吗?夏天半夜下暴雨,水要溢出鱼缸了。你一醒就想到鱼会溢出来,衣服也不穿,伞也不打就去救它们,重感冒半个月,我看你像没长教训。”
她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有的我肯定不知道,希望,知道的人能跟我说说。这葬礼没别的问题,就是人太少,不过你也不会介意,说不定还会庆幸。一群人凑起来边抹泪边想事有什么意思?不如让走了的人早点清静。对了,今天我像你一样,想到一个别人很少去想的问题——为什么不给死掉的孩子办葬礼?”
她摸了摸花瓣:“我自己想了想,又上网查了查。有人觉得是要避免父母伤心过度,可有的父母真的不会太伤心,你知道吗?有人觉得是因为孩子还不算家族传人,那么标准一定是有了后代而不是内心成熟,有的孩子比一些大人更成熟,你就是一个啊。你有双悲伤的眼睛,这可能是天生的,但你从不允许它们让别人感到不开心,你从未有意那样做,这是不是你很少直视别人的一个原因?”
她拿起花束闻了闻:“光,你本可以多看看别人的眼睛,人们不会总是喜欢快乐,讨厌悲伤。如果你试过,你和别人大概都有所收获。你更可以看着别人,说一些你想说的话,有些东西,许多人都觉得很好,比如你曾对我说的——长大后,我要去许多地方,为许多地方做出风景海报。我要见许多可爱的人,为许多可爱的人做出肖像海报。我要在许多地方,和许多可爱的人看许多精彩的电影,为许多精彩的电影做出宣传海报。世界会记住这些海报,世界会记住我。”
只有她记得如此清楚,只有她拥有这段记忆,她的笑和泪都更明显了:“姐不能骗你,世界会忘了早早离开的人。有人觉得死掉的孩子不值得办葬礼,有人会把本就不多的遗物都扔掉,有人会把死掉的孩子扔到野外,好像他们根本没存在过!”
她握紧双手,等待自己恢复冷静:“来的路上,我还提醒自己不能把坏心情带给你。对不起,别害怕,我会永远记住你。你的东西我都存着,估计得过很久才能还给你。你的......粉末虽然在野外,但在一座迷你的山里,刮风下雨都没关系。让你听糊涂了吧?现在让你听首歌,你的最爱之一。在教堂里能放歌吗?不管了,说不定上帝也会喜欢呢。”
她按下手机:
If I die young,bury me in satin
Lay me down on a bed of roses
Sink me in the river at dawn
Send me away with the words of a love song......
六年前
这天傍晚,13岁的元风玩滑板时严重摔伤,在父母的陪同下去了医院。家里只剩17岁的元好和7岁的元光,姐姐有了任务:照顾好弟弟。
7:01,客厅的电视开始播出音乐节目。元好放下拖把接了个电话,随后解开发卡,挑染了蓝色的长发落到她背上。大门一响,她快步走去迎接来客,厨房里的电饭煲冒着热气。
7:08,一个高中男孩将元好推到床上。电饭煲的接口处出现火花,紧挨着电饭煲和墙的一沓塑料袋开始变形。贴在墙上的三张财神爷接连燃起来,火苗落进碗柜旁边的纸箱里。
7:13,高中男孩拆开安全套包装,元好锁上卧室门。听到奇怪的声音,在写拼音的元光放下铅笔,走出与哥哥合住的卧室,异味呛到了他的鼻子,火光带来不安分的温暖。
“姐姐!”元光看到碗柜的下半部分全烧着了,他继续喊姐姐,同时端起水盆冲向碗柜。在他滑倒的那一刻,碗柜正面的一只脚烧断了,电视响起电台司令乐队的“cr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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