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雪，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应该是很圣洁很美好的吧。尤其是对于很少见到雪的南方人来说。

      大学时候，一个南方的同学，第一次见到雪，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而是淡淡地暼了一眼窗外飘飞的雪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雪。”

      那一刻，我对她产生了深刻的认同感。

      因为我，也不喜欢雪，甚至想到雪就有点恐惧，更别说置身于冰雪中了。

      我生在北方，雪是小时候见惯了的事物，尤其是九十年代的天气，冬天多雪，而且一下就是好几天的鹅毛大雪，地上也会积满了厚重的雪。

      读第二个初一的时候，冬天，雪后，一个早晨，早自习刚下课，就听说学校外面不远处出车祸了，死了一个人，好奇的我们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去看情况。

      胆小的我，也好奇这个事件，跟着大家跑了出去。

      穿过一条宽宽的马路，又走了大概四五百米的样子，就看到路边被绳子围了起来，里面地上躺着一个人，确切说，是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床被子，蒙着头。我看到了尸体的脚，呈倒八字。从那以后，我睡觉从来不让脚呈倒八字放着，从来不。

      那起事故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死者的家属也没有把尸体运走，而是装进一口都没有刷上黑漆的棺材里，就停放在路边，周围也没有任何围栏。

      可能天生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也可能因为那段时间爸妈经常吵架，我总是担心他们又吵，还可能因为在学校受到孤立，那个冬天，我的抑郁倾向很明显，经常看着外面沉重的积雪发呆、愁闷。

      因为下雪，路面不好走，又要上早晚自习，所以几乎是每周才能回家一次。而一整周，我能相处的，也只有我自己。

      终于，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在一个上午的第三节课后，我跟班主任请了假，谎称生病，第四节自习课不上了，回家。

      雪天路滑，并不能骑自行车，我只好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回去。

      虽然出了校门，就是镇中心，但阴沉寒冷的天气，以及不宜行车的路况，让整个镇子活像一个无人区，路边的商店也都大门紧闭，街上一个鬼影都没有，明明是中午，却像是傍晚。

      我一个人冒着严寒，艰难地走着。胆小的我，总觉得后面有坏人或者鬼在跟着，时不时往后看一眼。

      就在我回头看的时候，突然碰上了什么东西，转过身一看，正是那口放在路边的棺材，吓得我魂飞魄散，落荒而逃，跑了好远好远才停下来，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感觉头都要炸裂了。

      好不容易走到家里，先去了村南边那个院子，一进堂屋，发现屋里七零八乱，就知道爸爸又发脾气了，进了里屋，果然看到他捂着被子在睡觉。

      我去另一个院子找我妈，到了发现我妈正拿着扫帚在屋顶上扫雪，看着辛苦的妈妈，想到不爱干活还老是发脾气的爸爸，整个人感觉烦死了。

      在家吃了一顿午饭，我还是走着回学校了。我不敢请太长时间假，不敢耽误老师讲课，因为我的成绩已经下滑得很厉害，如果再不努力，留级的意义便荡然无存，白费了光阴和金钱。

      不可收拾的学习成绩、火药味极浓的家庭关系，在大雪天里，把我的心情压到了世界的最底端，上面是灰蒙蒙的天和地。

      记得初三时候，一次学校举办的演讲比赛，班里推荐我去参加，我很想去，却又冒出了中国人传统的“三辞”的想法，开始假意推辞。

      可能是我推辞得太假戏真做了，我不但表示自己不想去，甚至还跟老师推荐了班里另外一名同学，可真的能称得上“高风亮节”，也真能称得上“死蠢无比”！

      老师相信了我的推辞，定下了我推荐的那位同学去参赛。

      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酿的苦酒，须得自己慢慢饮下。

      事实上，我早就知道学校会在冬天举办那个演讲比赛，也早早地就把演讲稿写好了，我真的恨自己的虚情假意，后悔也为时晚矣。

      我的演讲稿内容，就是关于雪的，不过，不是赞美雪，而是极尽贬低。我做了好几个比喻，设置了好几个场景，来刻画雪的虚假和丑恶，现在只记得里面的一句：“雪掩藏了世间所有的丑恶，只呈现给人们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让人们真假不分。”

      比赛那天，我推荐的那个小伙伴去参赛了，而我，慢慢地走到教室的后窗户边，把手中的演讲稿慢慢地撕了个粉碎，扔到了窗外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里，很快，白色的碎纸片就和白色的雪花融为一体，落到地上。

      那位小伙伴演讲的主题是《做生活的强者》，获得了不错的名次。我想，也幸亏换了他去，不然，我这种阴暗负面的演讲词，去了也拿不到名次，不能为班级争光，白白浪费名额。

      随着慢慢长大，家庭关系渐渐好转，我对于冬天，对于雪，不那么厌烦了，甚至跟雪有了和解的意思。

      大一寒假里的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看着院子里的积雪，竟然想出去跟它们玩，我也很开心自己终于放下了对雪的成见。

      很快，我在院子里堆了一个大雪人，然后就是各种装饰，兴致勃勃。

      等我终于装饰完毕，一个活灵活现的大雪人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它，开心极了。

      就在那时，我爸告诉我有客人要来我们家，一会儿就把车开进院子，我的雪人正好碍事，让我铲了它。

      我当然不舍得下手，但是考虑到对客人不能无礼，只好不情愿地拿起铲子，慢慢地铲掉了忙活了半天的劳动成果，心情也黯淡了下来。       

      随着全球变暖日益严重，气温一年比一年上升，如今的冬天，即使在北方，也不怎么下雪，更别提大雪了。年龄的增长，智识的增加，让我能够比较自如地调节心情，不再那么容易受到外物的影响，对于雪的看法，也逐渐地变得客观。

      但是，仍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跟雪相关的那些灰暗的往事，虽然不会长久沉浸，但心口那一刻的刺痛，却是泣血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