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的夜晚躺着陪我看星星的男孩

1.

夜色微凉，繁星点点，虫鸣躁动，草低露轻。这是我十六岁之前关于七夕夜晚的记忆，带着乡村的稻穗香和聒噪的蛙叫。

我和阿明是小时候的玩伴，可谓是光着屁股长大的死党，我们一起调皮捣蛋的事情数不胜数，一起度过节日也是无数，而印象最深的该是陪我们一直到天明的那无尽的星空了。

我们是田野里疯长的孩子，夏季是我们撒野最好的时候:  穿着薄衫短裤赤脚丫就开跑，在大片大片的绿色稻田边跑着跳着；提着一个草篮假装去除草给羊吃，实则躲在玉米地里玩躲猫猫；晒得人要出油的大太阳也舍不得安分地带在家里，楞要扛着自制的鱼竿拎着桶去钓龙虾……

即便是六七点太阳已经开始歪歪斜斜地往西山下滚落，我们还是精力十足地追跑着，惊得芦苇荡里的麻雀们扑棱直飞，把夕阳的倒影搅得都是涟漪。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会觉得累，是不是在孩子的世界里累只是骗取大人们放任我们玩耍的一面之词?

总之，我和阿明把夏天能看得见光的时刻都充分用尽，直到夜幕降临，晚风吹起。

我们都是那么野的孩子，却能同时被星空给迷住，安静地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布满的星星。而七月初七的夜晚，星星会特别美，因为一个我们之间美好的秘密。

2.

“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是杜甫的一首诗，他问谁在七夕看见了牛郎织女在一起？就像躺在我身边的阿明在十六岁之前问我的一样，“你现在还能看见他们通过鹊桥相会么？”我会手指着银河，告诉阿明我眼里看到的一切。

我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传奇故事的孩子，因为在七夕这天降临人间，妈妈给我取名“秋夕”。当我在妈妈的怀里看着夜空，听着牛郎织女凄美的爱情故事时，我会恍惚地看见遥远的天空有着两位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正含情脉脉地走近，一步一步地走到鹊桥中间，把天长地久的思念化作一个深拥。

那时候我估计还只有五六岁，是一个发现什么就会大声讲出来的年纪，尤其是看见故事里的人物手牵手走在银河里，怎么能不新奇和惊喜？可那也是一个被认为童言无忌，所有的话都不会被当真的年纪，妈妈会笑着拍着我的背，说“小夕，困了吧，快睡吧，快睡吧…….”第一次看见的欣喜，在不被相信的大人的世界里逐渐黯淡下去，从那以后的每年七夕，我都趁着妈妈熟睡一个人跑到田野里，躺着看天空中有情人一年一度的相会，听着晚风吹。

3.

直到十二岁的那晚七夕，我在外婆家的那片草地上吟诵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时候，遇到了捉萤火虫的阿明。他白色的汗衫在夜晚很显眼，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而他提着的用来装萤火虫的玻璃瓶，在静谧的田野里忽明忽暗，很有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相遇的氛围。我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突然心动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不是天上深情的牛郎所下凡的？

然而阿明，用他一如既往的爽朗笑声引起了一群青蛙的合唱，他带着他明灭的玻璃瓶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肩说“哇，你晚上也出来啦，来，这瓶萤火虫送你，当作我白天抢你蟋蟀的赔罪。”阿明这小子，还记得白天我们一阵疯玩后用谁抓到的蟋蟀多谁负责把草篮子里的草装满回家的事情，他总是耍赖皮，抢了我的蟋蟀，还让我替他做了苦力，挑了一篮子的草回去向父母交差。男生和女生一起玩，女生总是吃亏，不过当时生气转眼就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了，该玩还是一起玩。

我接过萤火虫的瓶子，坐在狗尾巴草摇摆的草地上，说了一句“真漂亮”。阿明摸了摸头坐下来，轻声应了一句“是啊。”然后，我看着星星，他看着萤火虫，我看着萤火虫，他看着星星，如此安静了很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阿明，你相信我可以看见牛郎和织女此刻在天上相聚吗？”我听见耳边的风在吹，带着淡淡的青草味。我想连妈妈都不相信我所说的，应该所有的人都会把它当作一个故事吧。

“真的吗？快给我讲讲他们此刻在干什么，牛郎有没有牵着一头牛啊？”阿明饶有兴致，丝毫没有怀疑真假，我倒是愣住了。

“我看见牛郎牵着一头老黄牛，背着一筐草，手里拿着一把野花呢！就和我们白天在河岸边摘的那种一样，叫不出来名字的花，黄的、红的、蓝的都在一起，普通着却又很美。织女穿着蓝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发飘逸，手执一把小圆扇，低眉浅笑。

银河真的太宽，当成群的喜鹊在前赴后继地搭建这座爱的桥梁的时候，两边的花儿都低下了头，为了即将见证这对苦命的有情人他们也是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如今终于看见他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近，怎么会不动容呢？“

“阿明，你在听么？“我把我这些年七夕晚上看见的情景一点点地讲述给身边的那个少年听，有些已经觉得很模糊，有些却还很清晰，情不自禁地讲了很久，才发现一直都是自己在说话。我转过头发现阿明已经躺下来了，我也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躺在那软软的却有点让人发痒的草地上。

“我一直在听，根据你说的猜测着牛郎织女行走的步迹。真羡慕你能看见他们，而我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力。天上人间的生活究竟有多少差别呢？如果我有翅膀，一定要飞上天去看看。”阿明的感慨很真实，我觉得我找到了知音，终于可以和别人像说我们日常所见的生活一样去说天上发生的故事。

夜晚漫漫，萤火点点，群星璀璨，野草轻摇。十二岁的我们，贴着大地，仰望天空，说着只有我们才深信不疑的浪漫故事，思考着没有边际的问题，把未来一直延续到我们能想象的空间。

3.

直到我们的十六岁，那个七夕的夜晚，星空还是一如往年那样美，我们还是带着我们之间无人知晓的秘密，关于我能看见牛郎织女的秘密，不约而同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听晚风吹。

只是，十六岁的我们不会在白天甩玩，不会爬树掏鸟蛋，不会下河捉蝌蚪，不会追到花猫上树，不会吓得狗急跳墙。我们上学读书，我们开始规矩懂礼。

“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阿明认真地看着星空，问我“你现在还能看见牛郎织女吗？”我望着浩渺的星空，却意外地发现我再也看不见天上发生的一切，除了星星就只剩下无垠的天际。

“阿明，我怎么会只能看见大家能看见的星空？抱歉，今年我再也讲不了良辰美景，看不到他们拥抱了。可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我有泪含眶，不知道这一份丢失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就像当时也不知道那份得到对我意味着什么一样。

“小夕，我听我奶奶说过只有在七夕出生的女孩子才能在七夕的夜晚看见牛郎织女，你真的好幸运。未来，你肯定也会很幸福的。仿佛十六岁是上天给我们童年的最后的期限，你的眼睛所看见的神奇会在我们长大的瞬间就成为回忆。这些年，谢谢你一直的陪伴，带着我看牛郎织女，我会永远记住的。暑假过后，我就要到北京去念书了，家已经搬好了，再也不回来了。”

阿明的话很轻，又句句到达了我内心。我眼里的星空渐渐模糊，和身边的少年一起模糊，那些一起调皮的白天，那些一起沉默的夜晚，那些无心的捉弄，那些有心的惊喜，像当年玻璃瓶里的萤火虫，明明暗暗地一阵，最终还是熄灭了。

我知道，这个叫阿明的玩伴，这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少年，在我看不到神话的那瞬间就开始淡出我的生活了。那晚，我流的泪和草尖上的露珠混为一体，晚风一吹就滴在了泥土里。蝉在叫着，青蛙在叫着，蟋蟀在叫着，而银河在沉默着，星星在沉默着，阿明在沉默着，我在沉默着。

4.

许多年后，我还是会在七夕的夜晚看星空，尽力地回忆曾经看见过的牛郎织女，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脸，想到的总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我开始觉得当年的我看到的只是寻常的星空，当年的少年是为什么相信我的童言呢？我没有找到答案，因为少年至今未见。

夜色微凉，繁星点点，虫鸣躁动，草低露轻。我很怀念乡村的稻穗香，和怀念聒噪的蛙叫，很怀念萤火的微光，很怀念七夕的夜晚陪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男孩以及我们一去不复返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