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之海

一

他就要死了。

他努力控制平衡，不使自己翻倒身子，这个动作现在变得十分吃力，他不断大口呼吸，已经吐了很多泡泡。这样做极不理智，岸边经常有人，拿眼睛扫视着河面，随时准备将手中绑了网袋的长竿伸进水里，盼着能兜条鱼。

鲤鱼卡普已经三十岁，作为一条鲤鱼，能三十次越过寒冬实属不易。不知该感谢谁，总之他活了这许多年。

金黄的长触须在嘴角随着水流摆动，感受着水里独特的气味，这些气味他已经不记得是从哪年开始，每次从冬眠中醒来都能闻到，虽然很不适应，但又无处可逃。他想过游到别处，也曾逆流而上，但游了许久，到了他从未到达过的水域，可那种气味并没有因此消失。它仿佛无处不在，就像追随着每条鱼的影子。

二

在他小的时候，听老鱼们讲，他们有一门远亲，但不是生活在这样的河水里，而是无比辽阔的海洋。海洋有多辽阔无法描述，他们甚至不知道海水是什么颜色，不过他们也不关心，只是在“辽阔”前加个“无比”来调动小鱼们的想象力，并在最后加一句告诫：能去海里就去海里吧。卡普听过很多次，也曾经向往那个被称为“海”的地方，但他从没见过，身边其他的鱼也都没见过，他们只知道，“海”就是“辽阔”。渐渐地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远亲生活的海了，不过在卡普心中一直有对“海”的向往，这片“海”一直在他头顶。

此时他又一次向上望去，天空依旧空灵澄澈，浮藻将金晃晃的阳光斜切成细碎的光点，洒落在河底。他任凭光芒照在身上，这是难得舒服的时刻。虽然曾经身边每条年长的鱼都告诫自己：那里太深阔浩瀚，跌进去的鱼如果不能回来都会死亡，没有例外。而且，河里长寿的鱼还告诉他，那片“海”里住着一种叫作“人”的生物，可能是另一种鱼吧，大家都不清楚，只是记住一点：靠近他们很危险。但是卡普依然无法抑制心中对那片深邃浩瀚的“空气之海”的热爱，他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一片“海”如此广大又空阔透明，蓝色“海底”比水中最蓝的水藻还多了份通透和灵性，而在“海底”沉淀着的，也不是河底那样污浊的淤泥，而是流动飘逸的变化万千的白色图案。还有，最令人向往的，是那无数次化开冰封，温暖舒适的金色光芒，竟也是从那里发出的，这诸多美好超出了鲤鱼卡普的想象，却同时存在于“空气之海”中。

三

卡普感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浮，控制身体抵抗水流愈发吃力了。可能每一条即将死去的鱼都会回忆过去，他这么想着，脑中又涌起了过去的吉光片羽。

水面金黄透亮，波动如飘荡的旌旗。他现在距浮出水面很近，向下更深处是灰黄的软泥，记忆中这里是曾经清浅的岸边。他一时没想起这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但转眼就明白了，因为画面里出现了一群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小鱼，彼此挨挤着四处觅食玩耍，丰茂的水草和岸边盘结遒劲的树根间，到处都有他们穿梭游荡的身影。那个时候能戏耍的地方很多：芦苇荡、荷叶间、岸边浅滩、水中沙渚……

他们欢快地成长，身体不断长大，群落却不断变小，但还好，还在一起的鱼互相都是好朋友。每天一起追逐，从浅滩到深渊，从上游到下游，即使顶水也有无穷乐趣。他们每天一起觅食，丰茂的水藻使食物变得唾嘴可得，从未为食物发愁过。

美好的回忆让卡普稍感舒适，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开始慢慢侧翻了。他微微扇动背鳍想重新平衡身体，但几十年时间长成的躯体有些庞大，想翻正身子他需要更多的力气。就这样吧，他想，只要不往上浮就行了。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足以使自己保持平衡，况且他还想再回忆一会儿过去。

他想到那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很感谢他们，因为如果没有他们，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记忆。有他们在，他才更清晰地知道：何时是童年、何时是少年、何时又是青年......虽然跟出生时那群数量庞大的伙伴相比，现在剩下的实在太少。有时他又希望这群朋友当初能像其他一起长大的伙伴那样统统远走，只留下他一个在这里就好，因为他承受不起失去这条河的同时还要看着朋友一个个慢慢死去的苦痛。

四

不记得是哪一年，挨过寒冷的冬天，暖春终于再次露面。他和朋友们个个饥饿如狼，一起奔去熟悉的地方觅食，每年那里的食物都很丰美，很多鱼过冬后都会第一时间赶去那里。但那一年，那里的食物异常稀少，甚至成了他们抛弃的对象。

紧接着便有很多小鱼小虾陆续死去，一些刚冒绿的水藻转眼间也枯黄发黑腐烂了。一开始大家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严重的事，因为生病死亡在这条河里每年都会发生，但不久之后便会转好，重新恢复生机，水藻会长得更加丰茂。但很快大家都意识到这一次与以往不一样，更多的鱼得病，更多的水藻枯黄。没有谁知道背后的原因，恐慌在这条河里一点点蔓延，已经有鱼开始逃遁。

他和朋友也想离开去别处，他们记得前鱼说过要想找更好的地方就要往上游去，他们便去上游。游了很久，他们来到从未来过的水域，但糟糕的情况并没有改善，甚至变得更差。他们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是他们从未在河里闻到过的，莫非就是这种气味引发的灾难？

不过他们终究还是不知道这气味来自何处，也无法想象是不是这种气味造成了那么多死亡。

回到熟悉的地方。他们觉得死还是死在熟悉的地方更安心。

情况没有丝毫好转，不过暂时也没有加剧，很多鱼一点点适应这种变化，开始寻找新的觅食地点，选择代替的食物充饥。灾难究竟缘何而起？他们在记忆中思索前辈曾经告诫过的每一句话，但没有一句可以解答他们的困惑。每条鱼都绝口不提发生过的灾难，纷纷适应新的环境。

卡普和朋友们也很默契地不提这件事，但好像他们一厢情愿了，这件事并不想不被提起。

卡普的一个朋友，有天早晨翻了肚皮，漂到了水面。发现这一幕时，他不知所措，大力地甩着尾巴，卷起一阵阵波浪。这个朋友死了，他无能为力。看着朋友浮在水面，他们一个个守在下面围着朋友打转，等着他沉下来，就像以往有鱼死去时那样。

他们的等候，没有让这个朋友沉下来。他不见了。

那是第一个他目睹着死去的朋友，也是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

五

想到这，卡普挣扎着甩了甩背鳍，终于将身子翻了一面。

从那时起他更加向往头顶的“空气之海”，他时常从水底冲刺，摆尾扇鳍冲出水面进到那片“海洋”里，虽然只一瞬间，但每次都使他的向往增加一分。

之后几年，这条河每况愈下，水中的气味没有消失过，浓重时死伤惨重，清淡时休养生息，但灾难似乎在一步步加剧。

除了难闻的气味，水里又多了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色液体，这液体在河里迅速扩散，先吞噬了河边浅滩，又一点点逼进河流的中心。这一次比此前所发生过的每一次都要可怕，无数的鱼虾水草浮游都尽数死去。河水被一点点染黑，而且之后再没有好转。

卡普的朋友们在河水染黑之后，不久便陆续死去。每次有一个朋友翻了肚皮浮到水面，卡普都守在水下，等着朋友沉下来，但每一次，朋友都不见了。

在最后一个朋友死去并消失之后，卡普就一直逆流而上。他知道无法直接跳入“空气之海”，但他觉得既然“海”在他头顶，只要他一直往上游，总能找到一个“门”，“门”的那边就是“海”。就这样，他一直往上游，但始终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移动，因为河水依旧肮脏，“天空之海”依旧高高在上。他能做的依然只是将头探出水面，仰望头顶的那片“海洋”。

终于，卡普觉得自己游不动的时候，就在这里停下了。

六

此时他不再去回忆了，刺鼻的气味和污浊的河水使他每一口呼吸都变得痛苦，他想留下最后的力气浮上去再看一会儿向往一生的那片“海”。

卡普不再抵抗水的浮力，任凭其将自己托上水面。他依然侧翻着，一只眼睛看着自己身处的肮脏浑浊的河水，另一只眼睛望着蓝色“海底”和流动的白色图案。

其实他选择浮上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想知道他的那些朋友为什么浮上来之后就没有再沉下去？他曾在心里想，是不是死了之后可以浮到“空气之海”中？

这时一阵声响，卡普感到自己被一个东西拖向岸边。

真的要进入“空气之海”了？

他又听到一阵声响，是一个不断移动的长条状物体发出的。

是人。

他听不懂这声音，但感觉得到自己是被这个人拖走的。

那个人发出的声音是：“又捞一个！这个大，真他妈大，真大......”

不远处另一个人也发出了一阵声响：“明天去下游新开的那个工厂旁边，早点去捞准有，快了还能趁鱼有口气的时候拿到市场卖个好价钱。有的人就爱这，野鱼，新鲜。”

卡普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灵澄澈的“海”，还有那蓝色的“海底”。不过这一次他发现，那飘逸的白色图案好像也变黑了。